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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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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花落绛英

-----正文-----

待两人降去浑身燥热时,天光也已然跃上了窗棂。长庚先去更衣,又让丫鬟拿了套轻便的束袖长袍要给顾昀换上。

顾昀摆弄着衣袖,自镜中看了眼给自己缚腰带的长庚,问道:“殿下昨夜说要带我见一个人?”

“是。”长庚听他“殿下”两字唤得自然,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道:“先吃点东西。”

丫鬟端来鲜粥糕点,用过早膳后,长庚命近卫取来一柄剑,顾昀见了,却没多问。

“是个你熟悉的人,”长庚带他穿过长长廊道,“他老人家念你多时。”

顾昀上一次来浣花府还是在夜里,清晨也是匆匆离去,没来得及仔细瞧过府中花木。春末夏初的藤萝葱茏,梧竹致青,石榴花树点缀其间,开得火红烂漫,几株辛夷婀娜盛放,散发绮丽幽香,还有些叫不出名的花草,红绿掩映,皆是自然怡人。

他闻言转头看了眼长庚,迈开的步子有些迟疑,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耳边便是一句:“到了。”

门口的侍卫躬身喊着“雁王”,顾昀的目光直直越过他,落在院正中负手而立的背影上,垂于一侧的手不自觉紧捏成拳。岁月在那人两鬓染了些霜白,背脊笔挺如劲松,周身未着一甲,仍不免让人窥得常服下裹着的一袍刚健气魄与凛凛威风。

那人听得声音后转身,只见他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上了些年岁,面留沧桑,似覆过黄沙骄阳,舐过断箭血刃。见两人行至,手一提袍角就要行礼,顾昀却先一步双手托住他,嗓音艰涩道:“师父。”

两朝重将,随先武帝拓下万里河山,也是玄铁旧部安定侯手下的骠骑将军钟蝉,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他这一声,又向身后的长庚点了点头。君臣有别,长庚却念师徒情分,从未让他真正拜过礼。

“师父怎么会在这里?”顾昀记得,他一封辞官折子递与元和,在大梁一片歌舞升平里功成身退,已解衣卸甲多年,今日却出现在雁王的浣花府,实在让人不解。

“末将多年未见小侯爷,恰逢受人所托下了江南,便自作主张来见你一见。”

“师父言过了,能有师父念徒儿一日,徒儿自一日感激惭愧。”顾昀垂下眼,顿了顿又道,“眼下天热,师父何不在屋内等着?”

钟蝉没应他的话,朝长庚递了个眼色,一把剑随即放进了顾昀的手心。长庚指尖轻轻蹭过他的手背,带起一阵痒意,伏在他耳后低声道:“我等你。”

顾昀微愣,再转头时,他已在几步远外。钟蝉盯着他神色,从腰间摸出把剑,开口道:“末将自离开京城后,再没有人能让我痛快淋漓地比试一场,穷乡僻野也没几匹好马,我这把老骨头委实给憋坏了。”

他指腹划过剑刃,冷光一闪,顾昀闭了闭眼。“咱师徒俩多久没有实打实地干过一场了?我还特意请雁王给小侯爷换了这身装束。”话毕,却是已架好身姿执起剑,目光炯炯,衣衫下的强劲力量蓄势待发。

“如何,今日末将可否有幸请教小侯爷高招?”

长庚给他的剑是把好剑,拿在手里锐意逼人,如狼嗜血,可却在堪堪脱鞘而出时勉力架住了对面出其不意的一击,冲力震得顾昀手臂一麻,脚下滑后半步。钟蝉根本没给他答应的时间。

久战沙场的人,惯不谈风花雪月与儿女情长,常常刀枪剑棍的一通亮相,在锋刃切磋里表情见意。

剑刃后的老将军大笑两声,往手上又注了两成力,身躯纹丝不动,拿出了当年师父训徒弟的架子,声音却似透着惋惜:“小侯爷这些年是没拿起过剑吗?怎的如此怯懦生疏!”

远处的长庚看那剑朝顾昀直直刺来时,心还猛地一跳,他知道顾昀心里此刻定是复杂又犹豫,能有余力在一刻抽剑自保已是多年临危训练出来的反应。眼下听老将军这一句,反而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如他所料,少年从来经不起看低与刺激。

脑子里的混乱思绪一扫而空,顾昀抿紧唇瓣,眉心微蹙,一双眼刹那凝神,仿若从幽黑深处笔直射出支破日白虹,势如破竹,睥睨无双。

气沉丹田,下盘如根扎地,肩腹发力,由肘至剑,利刃在空中一划,竟硬生生将钟蝉稳如泰山的攻势推了回去!

顾昀因反冲向后凌空跃起,稳稳落于地面,长剑一背,再站直时全然没了初见时的贵公子作派。长庚立于他身后,见这孑然傲立的背影,依稀有些恍惚。

当年手执一剑便能在白雪皑皑里独舞乾坤的小侯爷,终究长出了一副能负重千钧的脊梁骨。

顾昀笑了笑,桃花眼多情锐利,院里栽着如日如火的红石榴,在他身后赤焰翻飞,艳似涅槃重生的火凤凰。

凤凰浴火,其羽愈丰,其声愈清,其神愈髓。少年抱拳,红凤振翅,引颈长啸。

“师父,请。”

日上三竿,悬日高照,顾昀额上已微微覆了层薄汗,可他无暇顾及,正心无旁骛地应对着钟蝉的一招一式。

大将军卸甲下野几年,体力却不输他,偌大的庭院只听得兵刃相接的金属声,偶几次身形闪过,石榴树枝干扑腾,簌簌落了满地红花绿叶,扬起飞尘阵阵。钟蝉似是对渐入佳境的顾昀愈发满意,刁钻地送了他几剑,皆被游刃有余地避过。

又一次剑锋相撞,两人斗成了平手。顾昀抹去眉上的汗珠,兀自平复着气息,他在江南的几年并未真正废了功夫,却从未有今日这般酣畅淋漓。

“看来你小子这几年没少练过。”钟蝉未夸一词,眼底的欣慰却显而易见。他放下剑,兀自往院中的石椅上一坐,朝顾昀招招手:“那你和我说说,怎的京城里的侯府住不惯,要跑来这地方?”

顾昀收剑入鞘,沉思片刻,刚要开口,又听得钟蝉道:“我是你师父,别把我当外人。你住在什么地方,平常见些什么人,我都知道,你糊弄不了。”

当场把顾昀噎在原地,仿若好不容易守住的秘密在至亲的人面前突见天光,耳根烧似的红。钟蝉抚着剑身,眼睛没看他。

“陛下念徒儿身子不好,特让在江南养病。”顾昀垂着眸缓缓道。

钟蝉不置可否,“那陛下宣百官——安定侯之子顾昀领江南水军副都统一职,又是怎么一回事?”

已过了晌午,午后阳光更烈,顾昀汗流浃背,面色苍白,脸上一条三指宽的黑布也被滴落的汗珠洇湿,他紧咬着唇,努力从并不完全安静的四周细细辨别着气流风向。

钟蝉听完他的话语,没出声,转头让人拿了一条黑布让他戴上,继续方才的比试。

顾昀自小便是在眼瞎耳聋的条件下练就的一身功夫,遮不遮眼于他而言无甚差异,但今日却与往时不同,他因服过药,耳力至清,周身就是群叶落地的声响也听得分明。

“身为其子不能不知,先武帝在世时的玄铁三部还是老侯爷一手带起来的。”

锐利的锋刃从正前方毫不拐弯抹角地劈来,顾昀聚神,抬剑格挡。他如何不知,幼时父亲待他严,却也曾亲自抱他上马,带他跑过茫茫边疆大漠。

远方是孤烟与落日的景,身后是乌黑一片的坚甲利兵。

“他领兵北征,击败了野心昭昭的外敌,保我大梁这些年国泰民安。”

两剑“铛”一声撞后,整个院子复归于宁静。

“你当年还小或许不知,北蛮十八部落败于我大梁北征,吃的就是无力自产钢甲的亏。他们看似臣服,实则并没有放弃卷土而来。”

颈后气流颤乱,顾昀耳尖微动,偏头轻巧一避,手腕翻转,扫开偷袭的剑芒,转身刺向背后人的胸前。

“这些年十八部落除了缴足运往京城的紫流金岁贡外,中原一些玄铁旧部留下的废弃钢甲不知如何流进了西域与北蛮之地,教群集在两处的心怀不轨之人利用。”钟蝉险险躲开,气息有些不稳。

“尤其是西边的沙匪,去年更是仿制了一批精甲,与灵枢院做出来的相差无几,又从境外购得大量优质马匹,在边陲线上蠢蠢欲动。”

顾昀虽身在江南,对这些倒是略有耳闻。事实上不止北疆和西域,南洋、东海,大梁四境,凡有野心者,无不对中原的辽阔疆域与丰饶物产虎视眈眈。

无声的攻势愈发迅猛,顾昀心越跳越快,脑海里隐隐有些猜测,师父不会无故提起这些。

“朝廷也有准备,往作乱地拨了几批兵马,还派去几位主帅,事实是,那几个老的上了年纪,年轻的又镇不住人,那些悍匪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悍匪叛乱,军臣无能,大梁的太平一朝被打破,方从酒梦里醒来的众士兵临阵磨枪,还在昏昏欲睡。

“我泱泱大国,何至于被动至此,成为那些匪徒洋猴儿的笑柄?!”

这一句掷地有声,好似朝顾昀心底丢了颗火种,风过,火不灭,反而渐趋燎原,烈焰冲天。

黑布遮去了光线,他眼前漆黑一片,唯有心尖上跳动的焰火照亮着脚下的方寸之地。凉风拂过,身上的热意渐渐散去,胸前依然滚烫不已。

周围没了人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一刻间,顾昀仿佛回到了宫墙之内,有人走到他身边,轻轻拿走他手上钝了刃的剑,说他身袭爵位,大可以放下刀剑,褪尽戾气,去安享富贵,求全福报。

这一次,他没松手。他紧紧捏着剑柄,像捏着记忆里的割风刃。

无芯的割风刃轻盈,尾部刻着“顾昀”,是他的父亲,安定侯顾慎,亲自为他刻上的。

父亲不是为了他才打磨出玄铁营,也不是为了他才踏平北蛮十八部落,他身为一国之将,守大梁河清海晏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他对自己儿子的逼迫,狠心,疾言厉色,顾昀抿了抿唇,十多年的阴阳两隔,他现在才真正睁开眼,看清了些许父亲的用心。他用尽全身的力,手里的剑柄硌得指节发疼。

他早便猜到了钟蝉的用意。国难当前,大梁需要他,玄铁营需要他,那位不开口,他也再不能视若无睹,袖手旁观罔顾大梁子民。

当年父亲递给他的割风刃,随着时过境迁,早已失去了它作为玩具的意义。

可他留给自己的一身风骨,却是完完整整地沉淀至今。

“大梁总要后继有人。我钟蝉的徒弟不求扬名立万,但定要无愧于心。”顾昀听见收剑入鞘的响声。

黑布完全被浸透了,汗顺着缝隙流进眼睛,他用力闭了闭眼,抬手扯下了布条,入眼是橘灰一片。蒙上黑布时还是阳光刺眼,不知不觉竟到了黄昏时分。

“我看你身子恢复得不错,是时候回侯府看看老人家了。”钟蝉浑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顾昀揉揉眼睛,再抬头时,身边却没了人影。

院子被夕阳柔柔裹着,夏初的傍晚吹着微风,混了江南的湿润水汽,让人觉得有些闷热。

石榴花叶落了一地,红绿交错的中间,只站着一个高挑瘦削的少年,和他手中紧握不放的单剑而已。

长庚还未踏进院子,便听见里面飘出来的几许笛音。门口的侍卫低着头,肩膀微不可查地一起一伏,长庚路过他时刻意停下脚步,年轻的小侍卫赶忙收起笑容,恭敬地喊了声雁王殿下。

一眼望去,院子空空荡荡,循着声音找,长庚才看见一角素白衣袍藏在一棵石榴树的花叶丛里。

笛声抑扬,听不出什么是调子。吹笛子的人却好似不甚在意,专注得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顾昀斜斜靠在枝桠上,两条长腿交叠伸直,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他掀了掀眼皮,看清来人之后,才将嘴从吹孔边移开。

“怎么在这里?”长庚拨开枝叶,钻到了他身旁。顾昀择了根不高的枝干,一偏头恰好能与他平视。

顾昀枕起一条手臂,透过树叶望向已然昏暗的天空,“这里凉快。”

“师父呢?”

“走了。”顾昀淡淡道。鼻尖浮着暗香,石榴叶繁茂,把天幕切割得零零散散,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你是什么时候把师父接来江南的?”

长庚静默片刻,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给你送笛子的那段时日。”

难怪了,人不声不响地消失了那么久,还让顾昀以为他另有‍‍‌‌美‍‎‍‌人‍‍‎在侧,为此还郁闷了些日子。

“你为什么要帮我?”不知为何,顾昀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遇到长庚以后发生的种种,就像是暗中有只手一直在背后推他,推着他不断往前。

长庚定定注视着他,吻了吻他的额角,“我不想看见你这样。你遇刺那一夜,我是真的害怕了。”

“你让师父对我说这些话,就是想让我回京吧。我回了京,那之后呢?”

“西域如今悍匪横行,朝廷派出的武官都束手无策。你是钟蝉的徒弟,你站出来说话,没有人会质疑你。”

顾昀将笛子插入腰间,撑着树枝坐了起来,长庚伸手护了护。小臂粗的枝干稳稳地托着他,比树下的人高出了半个头。

“你呢?”顾昀道。

“我?”长庚笑笑,圈上他的腰,“我要还是个一事无成的闲散王爷,小侯爷会抛下我吗?”

顾昀静静看了他半晌,低头亲上他的唇。长庚微愣,轻轻张开嘴,让他青涩的软舌卷入,吻得更深了些。

“怎么了?”长庚抚着人后颈,在唇齿厮磨间低声问道。

一梳月辉穿花透叶柔柔洒下,在顾昀的眼角捧起一汪银光,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笛子吹太久,没气了。”顾昀搂上长庚,侧脸靠在他肩头,声音闷闷的。月光铺在他如瀑的黑发上,像泄了一身的银河。

两人再没有说话。清夏夜偶有虫鸣,让四周不至于坠入死寂。就在长庚以为顾昀已经睡过去时,怀里的人蹭了蹭他的脖颈,轻轻开口。

“长庚哥哥,带我回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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