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边那只洋娃娃的眼珠裂开了一条缝,里面有一抹红光倏地一闪,眨眼间便灭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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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笙又一次听到了那个铃声。
那铃声每次持续的声音不长,多在早上、中午、晚上和深夜的时候响起。和他同寝的容狸却没有一次听见过,因为那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水膜似的,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可无论周围环境是多么喧嚷,寒笙却总能听见。
身上没有一处不是酸痛的,寒笙不自觉地蜷起身,姿势仿佛尚在母体子宫内。
“为什么不喊你爸爸?!”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紧跟着啪的一声,他脸上遭了一记耳光,整个人一抖,猛地睁开眼。
他看见一张满布着青红淤痕的脸,脸上的妆也花了,渐渐地褪去另一个女人的样貌,显出他母亲本来的长相。
“说啊!”
“我不叫!”寒笙的唇微微地抖着,语气却坚决。
啪的一声,他又挨了一记狠的,喉咙里瞬间涌上了一股血味,他紧抿着唇,将带着血的唾沫生生咽了下去。
“你叫不叫?!”
“不叫!”寒笙盯着她的脸,高声道:“他不敢打那个女人,他打你!我恨死他了!”
“你......!”女人急了,扬手作势又要打。
寒笙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然而不敢哭出声,只是咬着下唇流泪。女人悬在半空的手一顿,半晌,终于放了下来。
她一把将寒笙搂在了怀中,寒笙将头埋在她颈窝,渐渐地哭得放了声。
女人的泪也流了下来,转过头,盯住床上靠里的一只枕头。
那枕头下藏着一把水果刀,是她一年前放进去的,可放进去之后,却再没有拿出来过。她死死搂住寒笙,双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寒笙的泪洇湿了她的衣服,他抱着母亲,哭嚷得越来越大声:“他不如去死!”
“死”这个字从他口中一出,女人立刻打了个哆嗦:“不!他......他不能死......”她收回视线,将寒笙搂得更紧了些,声音都抖了:“他要是死了......你就要去那......那个地方......”
啪的一声,屋顶的灯忽地熄灭了,似乎是停电了。窗外夕阳已沉,屋中登时为黑暗所吞没。
她立刻打了个哆嗦,将他一把推开,寒笙踉跄了下,刚站稳身形,母亲便开始尖声大叫。
尖声的嘶喊刺着他的耳膜,寒笙吓了一跳。
“光......求求你......给我一点光!”黑暗中,寒笙听见母亲发疯似的哭嚷。
“妈......妈妈?!”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他看见母亲伏在地上,整个人如遭梦魇,呓语似地道:“我......我做......”
话音刚落,她又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十指插进发间,发了狠地扯,连着沾血的头皮也一同扯下来。
“妈妈!”寒笙心口登时一跳,抓住她的胳膊,想要将她的手扯下来,然而母亲于癫狂之中暴发出的力量是惊人的,年幼的寒笙根本无法动摇她半分。
头皮连着脸上皮肤一点点剥脱,片片皮肉绽开,露出其下裹着绯红的肉和骨。
她仰起脸,血泪顺着鬼一般的脸孔淌下,双唇颤着,含着悲泣的声音从她喉中发出:“我......我什么都做......父亲!”
父亲......
寒笙身上一抖,猛地睁开眼,猩红梦影迸裂碎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暗白的墙顶,视线顺着楼梯顺延而下,他看见了楼梯拐角置物架上摆着的一只狗玩偶。
他楞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楼梯间的角落里,身上不着一物,只剩几件濡湿团皱的衣裤堪堪盖住他赤裸的身体。
“醒了?”
身边忽传来人声,寒笙转过头,见一个年轻人倚墙而立,头向着他,四下又没有人,那么确实是对他说的。
枫宥......
寒笙记得他是为数不多的成年后依旧留在刑枭身边的人,性情乖戾孤僻,在孤儿院只听刑枭一人的话,义犬部的很多男孩都被他揍过。
寒笙没作声,扶着墙坐起身,径自穿好衣服,起身要走。
耳边劲风一扫,斜里忽伸出一只手,一拳砸在了他身侧的墙上。
“喂,跟你说话呢,”枫宥语气一沉,俯下身,低头盯住寒笙的脸:“耳朵没用的话,我帮你切了?”
身侧的墙立刻陷进去一块,寒笙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似乎被吓到了,低头做出恭顺的姿态。
枫宥见状冷笑了声,却没有放过他,抬手伸向寒笙脸侧,冰冷刀身贴在他的耳廓轻轻摩挲着,只要偏折一个角度,就能将他的耳朵整个削下来。
然而寒笙忽抬手在他肘间一捣,枫宥手臂一麻,嘡啷一声,刀子擦着他的脸掉在了地上。
枫宥似乎没料到他敢这样还击,眼梢微挑。
寒笙不欲纠缠,转身要走,不想枫宥再次伸臂拦住他。寒笙脸色一沉,一把扣住枫宥手腕,一记垫步侧踹直击其肋下。枫宥反应极快,反手扣住他手腕一拧,闪身避过的同时,还伸手蹭了一下他的脚踝,以示自己足以化解他的攻势。
寒笙眼神一变,抬眼死死盯住枫宥的脸,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去将他活活掐死。
“脾气真差啊,”枫宥盯着他的眼睛,戏谑道:“以为你不打脸,父亲就不知道了吗?”
他这话一出,寒笙的眼神微微变了。
仿佛与在仓库遇到那个女人一样,在这楼梯间里发生的一切,刑枭都是可以知道的。
见寒笙眼中闪过一抹错愕,枫宥笑起来,转了话题道:“我说,刚才你该不会以为我要碰你吧?!放心,我对你不感兴趣,何况就算真的看上了你,也绝不会对你下手。几年前,有个义犬部的碰了一下纯洁部的女孩,被送到了地下的101室,在那里待了不到一天就咬断了自己的手腕自杀了,这事你不会忘了吧?”
寒笙一愣:“......纯洁部?”
“差点忘了,父亲要我转告你,从明天起,你暂归纯洁部管理,例行的训练可以停了,明天早上九点,到纯洁部的教室上课。”枫宥盯着寒笙的脸,笑道:“感觉如何?被调到纯洁部,你该不会也想自杀吧?”
寒笙抿了抿唇,抬眼看向枫宥:“......当然不会。”
“是吗?那可真是无趣啊......”
枫宥似乎失了兴趣,脸上笑意一敛,又倚回墙边,目光投向窗外。
“今天是纯洁部的活动日,要来看看吗?”枫宥道:“外面来了很多人呢。”
寒笙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
数百个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在浴着阳光的活动场上游戏。四围搭在铁栅栏上的红布只在这一天被撤下,不远处有几个人站在栅栏外的树影里,脸隐在帽沿下,偷眼朝院里张望。
他们看了一会儿,身体慢慢地贴上来,最先挨着栅栏的是肚子,臃肿的肉块被栏杆压成了几段,洇着汗渍的衬衣下摆被抻到了脐上,皮带扣磕着铁栅栏,当当的一阵响。
枫宥看着栅栏外的那些人,刚要说什么,忽听身后砰的一声,是楼梯门开阖的声响,他转过头,寒笙已没了踪影。
翌日,孤儿院三楼,纯洁部教室。
灯光照在屋墙顶部刻着“纯洁部”的牌子上,明晃晃地发出暖黄的柔光。屋内摆着十张圆桌,五只洋娃娃背靠背环摆于圆桌正中,蜷曲黄发,双眼黑亮,肤白如雪,正如童话中的公主模样。
这样的娃娃不仅在楼道和教室里有,每个孩子的床头也都放着一只,纯洁部的是洋娃娃,义犬部的是狗玩偶,每个孩子到孤儿院的第一晚都有这样的娃娃陪伴,为的是安抚他们的情绪。
每十个女孩围坐在桌边,身上是一袭白色连衣裙,虽然布料有些廉价,但都洗得一尘不染。她们双手搭在桌沿上,肩背挺直,扬起白皙修长的颈子,脸向着教室当中一个中年女人,余光却暗暗地瞥向角落里的寒笙。
寒笙贴着墙角坐着,低着头,双手搭在膝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女人扫了他一眼,柔声道:“看来今天新来的小朋友有些害羞,不过没关系,咱们先上课,等他放松一些,我们再让他做自我介绍!”
她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妆容精致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她翻开一册绘本,用着抑扬顿挫的语调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世界上最纯洁的公主,她有着如花一般美丽的容颜,住在最华丽的城堡里,每天都穿着带珠宝挂坠的衣裙,世界上所有适婚的青年都盼着娶这位美丽纯洁的公主为妻......”
“陈老师!那她嫁给了谁呢?”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陈清抿起唇,略带责备地看了安羊一眼,声音却依旧是柔和的:“安羊,女孩子不可以打断别人讲话,不然会被人笑话的!”
安羊愣了愣,见周围的姐姐们都朝她看过来,眼中真的带出一抹笑意,她嘴角一咧,眼眶迅速红了。
坐在她身边的女孩见她要哭,忙将她抱在了怀中,一面揩去她眼角的泪,一面在她微红的脸颊上轻轻一吻,软声哄道:“嘘——安羊不哭!”
陈清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燕溪做得很好!安羊年纪最小,很多规矩还不懂,姑娘们要好好帮助她!好了,咱们接着往下看!”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这一天,王国上空出现了一只最邪恶的魔龙,它用强大的法术,迷晕了城堡里的所有人,强行把公主带走了......”
女孩们眼神一变,不由发出了一阵惊呼,她们紧紧蹙了眉,十分担心公主的境遇。
陈清看着大家的反应,微笑着道:“我们纯洁部的姑娘们都是最有同理心的,相信大家都非常担心公主的安危,大家不要害怕,我们接着往后听——国王醒来后,发现公主不见了,命人在王国各处张贴了告示,招募最强壮的勇士,去魔龙的洞窟里营救公主。大家猜猜,营救公主的奖励是什么?”
一个女孩说:“很多很多的钱?”
另一个女孩说:“很多很多的食物?一辈子都吃不完的那种?”
陈清蹙起眉,半笑半嗔道:“我的姑娘们,你们脑子里怎么能想这些东西?什么钱啊,吃的啊,丢不丢人?!”
说话的女孩们脸上一下子就红了,忙垂下头,咬着下唇不作声了。
陈清扫视了一圈,目光在寒笙的身上一停,提高了声音道:“寒笙,你知不知道?”
寒笙抬起眼,感觉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过来,连同那些洋娃娃黑亮的眼,他的心莫名地紧缩了一下,腮上的肉紧绷着,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陈清见他样子不对,忙道:“寒笙,你怎么了?没事吧?!”
寒笙楞了楞,脑中莫名浮现出那个死在仓库里的女人的脸,他抬起头,看向陈清,她脸上的笑容微敛,看着他的眼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那些女孩们同她一样,脸上也现出了担忧的神色。
是的,她们之所以能坐在这里,而不是地下,是因为她们给出的都是正确的反应。
在孤儿院中,纯洁部与义犬部互相敌视,义犬部骂纯洁部是妓女,纯洁部骂义犬部是狗,如果一个义犬部的人突然被调到纯洁部,那么他应该......
“奖励是......公主可以嫁给他,”寒笙抬眼看向女孩们,冷声道:“骗你们的童话故事不都是这样写的吗?”
屋中静了一瞬,陈清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女孩霍地起身,劈手抄起桌上的洋娃娃对寒笙一砸,怒道:“狗东西!滚回你的狗窝去!”
那洋娃娃正好砸在寒笙的眼眶上,寒笙的眼眶一热,血登时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寒笙低下头,只见脚边那只染血洋娃娃的眼珠裂开了一条缝,里面似乎有一抹红光倏地一闪,眨眼间便灭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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