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正文-----

十四、

秀明埋着头，就这样忙活了一天。无意间抬头，见天穹泼满紫红的霞光，斜阳懒懒躲在一朵火烧云之后，昏黄的阳光浇上院里遍布新芽的榕树。那一片片嫩绿的芽，淋成灿烂的金色，玲珑剔透赛过珠玉。她放下针线，轻轻走到树底，走进那摊春光里。

心里突然没来由地发慌，她扶着树干，慢慢蹲下来。心想会不会是最近太累了。

她蹲在那里好一会儿，那阵心慌方才过去。正要起身，就见春兰惨白着脸，跑进院来，嘴里尖声喊着：“夫人不好了，他们说少爷···”

秀明猛地站起来，脑袋一阵发晕，就要倒下，春兰赶紧扶住她。

“你···你说什么？”秀明瞪大着眼，颤抖着问。

春兰脸上已经有泪水淌下来，她说：“少爷溺死了···”

秀明一巴掌甩到春兰脸上，尖声骂道：“你胡说什么，天又不热，他下河做什么？”

春兰捂着被打的那边脸，哭着说：“他们说，少爷的尸体就在河边摆着呢！”

秀明一把推开春兰，拔腿就往河边赶。

她嘴里喃喃着“不会的，不会的”，发疯似的跑着。半路上，她滑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上。混了一身的泥，她也不管，爬起来继续跑。

她一边想着快些跑到那里，一边又想着，干脆永远也不要跑到那里。

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好像世上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沿着那条河，不停地向前跑，泪水让视线模糊，她也不抬手去擦，她只顾跑。

温和的春风，在她跑起来的时候，也变得放浪起来，在她耳边大声叫闹。那些风，灌进她大张的嘴里。尝到一种咸湿的滋味，或许是泪水进了嘴。

她终于看到了一团黑压压的人群，她冲过去，用力拨开他们。那些人纵是被推开，也毫不生气，他们都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望着她。

秀明用力地跪伏在沈轩身边。在她看到沈轩那张湿湿的，嘴里还带着泥沙的惨白的小脸时，她捂着嘴想尖叫，却发现所有声音都堵在喉咙里出不来。

“我的儿···”她发出喘息一般的声音，伸手去摸沈轩的脸，却又在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前，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她像是求助一般，抬头望了望周围的人。他们仍是那副悲悯的样子，皱着眉头看她。她茫茫然重新看向沈轩。他的唇成了酱紫色，那副好看又英气的眉毛冷漠地舒展着，双眼死死闭着，眼睫毛湿成一簇簇的，头发上还有一条水草。

“我的儿啊！”秀明终于喊出声来，声音又惨又厉。她伸手，把沈轩捞进自己怀里。

“我的轩儿！”她大声哭号起来，夹杂着重重的抽泣声。

“把她们母子分开。”族长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立马有两个壮汉，扳开秀明的手臂，把沈轩从她怀里抢出。秀明一边哭喊，一边抓打着他们。

沈轩被抱走后，秀明跪坐在地上，一手揪着胸口的，一手抠着身下的泥沙，对着茫茫江水哭号。众人好似终于看足了苦情的戏码，摇着头回各自的家。

一旁围观的沈钰，看了眼秀明满是泥的衣服，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覆了上去。

纵使有晚霞的万种风情，太阳还是决绝地落了下去。

十五、

秀明那晚没有回沈府。沈府的下人，原本打算去找，都被春兰拦下了。

“我去找就行了，你们先筹计着少爷的丧事。”

春兰脚步轻盈地出了门，却是往布庄那边走的。

“她打你了？”一袭白衣的柳筌皱着眉，抚上春兰半肿的脸。

“你现在知道心疼我了？”春兰打开他的手，从怀里掏出几张纸。

“没错，是这几张地契房契。”柳筌笑了，眼睛亮晶晶的。

秀明在天将亮时才踉跄着回府，府里守门的小伙计见到她，急忙就要声张。秀明惨淡地笑了，示意他别说话。

秀明就带着这种笑容，让丫鬟给她烧水。她在浴桶里，甚至哼起了歌。哭得沙哑的嗓音，哼出的声音很奇怪，像是沙子漏在地上，窸窸窣窣的。

春兰不在，她洗好以后便自己坐在屋里梳妆。她将沈琏生前买给她的金银首饰全部戴上，又穿上沈琏最喜欢的那件桃红色的马面裙，配上黛蓝的上衣。精心地抹好脂粉，她对着镜子里艳丽的自己笑。

她拿着沈钰给她披上的衣服出门。下人们被吓得不轻，拦住她。

“我要去还件东西，你们担心什么？轩儿的檀木棺材可选好了？”她冷着脸问嘴唇上的胭脂像血一样。

众人见她问到棺材一事，才松了口气，原来夫人还没疯。这才放了秀明出去。

秀明走的，正是去布庄那条路。

她径直走向原先老管家住的地方，她知道，柳筌住在里面。

“春兰，出来。”她用力地拍门。

“吵嚷什么！大清早的······”柳筌披着衣服，骂着开了门。看见浓妆打扮的秀明，吓得愣在那里。

秀明推开他，走到屋内寻人。果然看见了慌忙穿衣的春兰。

“轩儿的丧事，你给我好好办。他好歹是沈家的后人，沈家养你那么多年，你就当报最后一次恩了。这件衣服，你还给沈钰。”秀明将衣服丢到春兰身上，转身走了。

“她何时知道我们的事了？”柳筌白着脸问。

“我如何知道！”春兰回道，她发现自己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十六、

秀明沿着河边那条路走着。她脱了鞋子，赤着脚走在乱石滩上。双脚被刮出好几道伤口，她却毫无知觉般走着。

有时候，河水轻轻爬上岸来，浪尖舔上她的脚踝，很柔很轻。

她唱着歌，是娘亲小时候唱给她，她又唱给沈轩的歌。她觉得由内而外地轻松，自沈琏死后，便一直萦绕在她心头暗沉昏黑的悲哀，此刻也消散在烂漫的晨光里。

她边走边唱，有时候还会轻轻跳起。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什么沈琏沈轩，没有沈家，没有布庄，没有了一切。所有像枷锁一般，锁了她好些年的东西，都没有了。

她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在爹娘怀里撒娇的小姑娘的时候。她一脚踩进扑上来的河水里，溅起好些乳白的浪花。她大笑着，在那层浅水里蹦跳起来。一头的金银宝玉，随着她的跳动，磕碰着发出悦耳的声音。

正在她玩的起兴时，她听到有人喊她。

她抬眼望去，是沈琏立在河中央的一条小船上。

他喊她“秀明”，而不是“夫人”。

秀明无声地笑起来，笑容很甜很漂亮。她看到沈琏张开双臂，有风吹来，沈琏的衣角飘摇。

秀明笑着，向他跑过去。太阳从山的背后探出头来，金光吻上秀明的脸庞。她那双明亮透彻的眼里，已经住下了整个人间。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