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
-----正文-----
九
雪下得无声无息,天地间混白一片。万物经秋而杀,遇冬而葬。偶尔,院里的榕树枝条一弯,一大捧雪便簌簌落下。秀明捧着手炉,披着沈琏身前穿的大氅,倚在门边发呆。她的眼,穿过漫天飞雪,试图去看清远天朦胧的山峦。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这是沈琏教她念的第一首诗词。她总觉得,那些山峦,真真像极了沈琏的眉眼。
“夫人,少爷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了。这寒冬腊月的,跪伤了可不好。”沈轩的奶娘在一旁劝说。
秀明闻言,回头看了眼跪在屋里的沈轩。十三四岁的孩子,是最难管教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却又想得不够深,半知半解却又执拗不屈。
沈轩背对着她,虽是跪着,脊背却挺得很直。头高高昂起,咬牙望着前方。
秀明皱了眉,问他道:“你可知错在何处?”
“娘亲真是说笑,儿子不过说些实话,何错之有?”沈轩看也不看她,语气倒是一分没变。
“你诋毁族长,还说没有错。先不说族长乃是于我们沈家有不尽的恩情,就凭他族长的身份,又哪里轮的上你去评说?那夫子教你的尊崇之道,你都丢尽了么?”秀明怒意又起,厉声喝道。
“何来诋毁之说。你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不尽的恩情,不过是在我爹的丧事上说了几句话。更何况,我爹死前还给他塞了几百两银子呢!”
“你说什么?”秀明将手炉丢给奶娘,快步走至沈轩面前,压低声音道:“谁同你嚼的舌根?”
沈轩见娘亲怒气冲冲,走到他面前。早已心生惧意,奈何又拉不下脸认错,只得硬着头皮,弱声答道:“总之我就是知道了。明明就是事实,还不让人说了。”
“啪”的一声,秀明甩了一巴掌。沈轩被打的伏跪在地,一手捂着脸,一手攥紧了拳头。一双与沈琏极像的眼,正惊怒交加地望着她。秀明眼眶气得发红,打沈轩的那只手抖得不停。
她深吸一口气,继而道:“沈轩,为娘再说一次,族长是我们的恩人。纵使他先前受了你爹的钱财,那也是他对我们的一份恩情。忘恩负义之人,你若敢做,我便敢打。可听明白了?”
沈轩怒瞪着她,又要回嘴,被奶娘拦下了。
奶娘将他从地上搂起,双眼带泪地望着他道:“我的心肝啊,这下打得不轻啊。可别再闹了,我的小祖宗。”说着,又要拿开他的手,去看他脸上的伤势。
沈轩将他奶娘推开,挣扎着站起来,指着秀明道:“除却打骂,你这个做娘亲的何时管过我?整天盯着那些账本,想着的除了钱就是钱。”
秀明听了,前一步,扬起手。
眼看又是一巴掌下来,沈轩反倒笑了,大声道:“你倒是打死我最好,若我不死,几年后掌了沈家的权。看还有哪个认你沈家夫人?”
秀明的手戛然止住。枯白的手,堪堪停在半空,颤抖不已,像是门外被风吹得呜咽的老榕。
秀明眼里已经掉下一颗泪来,嘴上却和沈轩带了同样的笑。
“是我教子无方。”喃喃语罢,那停在半空的手,竟转了方向,朝她自己脸上扇去。
“啪”声音清脆过沈轩挨的那一掌。
“沈家少爷,你可满意?”秀明的半边脸红透了,嘴角还带了血渍,泪水已经成股留下。
沈轩竟是呆住了,完全没有料想到此情景。半张着嘴,双眼直望着他的娘亲。
秀明却是不再理会,转身回了自己房内。
窗外的风雪,愈发大了。老榕孤零零地立在院里,风声盖住了它的哭声。
十
“你的意思,是要辞了管家一职?”秀明坐在主位,望着站在厅内的老管家。
他灰白的头发像白雪在石上消融,满脸暗黄的皱纹像是老榕斑驳的树干。脊背佝偻,身形干瘦。
都老了,秀明心里叹了口气,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夫人见谅,近来身子骨愈发不好了,想早点回乡看看。”老管家捂着嘴咳了一声。
“那我也不便拦你。你待会去账房那里结算工钱,顺便把钥匙给我。”
“多谢夫人。”管家拱手,正要走,又听得秀明开口。
“还有一事,需你帮衬。”
“夫人请讲。”
“沈家,需要一个新管家。”
管家抬头望去,座上的女人站起来,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夫人不必忧心,在下早有人选,仅待夫人审确。”
那女人做了他十四年的主子,从柔弱无知的新寡,到深谋果决的家主。他看着她披荆斩棘,以一人之力,替沈家挡下千军万马之苦难。这一路,他有幸看着她走来。他的少爷,果然没有看错人。
十一
“他便是柳筌了。”
春日灿烂的阳光,让秀明不得不眯着眼,顺着管家指的方向望去。
那人一身浅白长衫,身形高挑。他背对着秀明,正对一个下人吩咐着什么。
管家冲他喊了句“筌小子”。他便回头。
他的额上挂着几颗发亮的汗珠,许是不久前刚做了些力气活。他面上含着灿烂的笑意,就像春风住进了眉眼。袖子挽至手肘处,白净的手臂上渗着汗珠。
他整个人就像发着柔和的光,叫人移不开眼。春光好像只洒在了他一人身上。秀明有些恍惚,一时间只觉得好像看到了沈琏。
她闭起眼,使劲摇了摇头,再睁眼,那人已经走过来了。
他先是朝管家打了声招呼,再用略带困惑的眼神望着秀明,问道:“这位是?”
“这是夫人。”老管家回他。
“夫人恕罪,是在下无礼了。”他连忙赔礼,为自己盯着秀明看而道歉。
秀明看他低头时,领口处露出白嫩的脖颈,是远山顶上未及消融的雪白。
竟恍然想起,沈琏也时常这般,装模做样地向她低头认错。那时候的她,气不过便用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他露出的脖颈,再气势汹汹地问他凉不凉。沈琏全不怕她,将她的双手从脖颈处拿下,捂在自己的心口,笑着吻她的嘴角,道:“若是夫人生气,我这里才要凉呢。”
管家挑好的人,秀明也就放心一半了。
问了柳筌家住何处,屋内几口人之类,又考了些记账排工之类,方才略点了头。
柳筌挠着头,问道:“怎么了?”
管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今后你便是沈家的管家了。”
秀明没再继续听他们的谈话,而是转身往回走。
路上柳絮纷扰,吹得她鬓发苍苍。
十二
秀明伏在案上,看近日的账本。账本上记的染料、租费等都涨了些钱。虽然涨得不多,倒也叫秀明疑心。
明日得问问柳筌,秀明想着,眼睛却是要困得睁不开了。沈轩近日染了风寒,躺在床上修养。秀明得空便守在他床边,喂他些汤药。沈轩自那日闹了一回后,便乖巧多了。虽仍犯些小错,倒也老实认了,不多顶嘴。
暖风入窗,带着花土清香,熏得秀明心气怡然,不一会儿便伏案睡熟了。
秀明朦胧间,感到一双温热的手,抚着她的眉眼,接着流连于她的脖颈。她微微呻吟,以为是沈琏入梦与她欢好。似乎是见她无甚反应,那双手便换了阵地,从她的里衣下摆伸入,轻抚她的每一寸肌肤。那双手上长着些茧子,使得秀明身上发痒,愈发惹得她情动。
秀明呢喃道:“苦等多日,你终于舍得入梦了。”
“莫非夫人梦里也想着我。”话音一落,秀明忽地从案上惊起。
睁眼一看,哪里是沈琏入梦,分明是柳筌进屋。秀明又羞又怒,扬手便是一巴掌掀去。正要大声喊人。柳筌便冲上来捂住她的嘴。
“夫人可三思啊,你我现在三更半夜衣衫不整的,传出去可是误了夫人的名声。”
秀明冷笑一声,张嘴便咬上他的手指。柳筌低呼一声,慌忙撤了手一看,已是渗出献血来。
“谁给你的胆子,敢来威胁我。”秀明呸了一声,吐了留在她嘴里的污血。
“夫人初次见我,便看呆了眼,让我如何不以为夫人对我有意呢?”
秀明正要回话,便听得屋外春兰问道:“夜深了,夫人可是该回卧房睡了。”
柳筌正抱着手臂,颇有胜算地望着她笑。秀明咬牙,只得答道:“我再晚些回去。你先下去,过会儿再来伺候。”
“多谢夫人手下留情。”柳筌笑着拱了手,便匆匆翻窗而出。
秀明盯着她吐在地上的那口污血,眼神随着烛火忽明忽暗。
看来,她要马上找一个新管家了。
十三、
第二日,秀明起晚了些。半眯着双眼,由春兰帮她梳着头发。自沈琏死后,秀明便不再戴任何首饰了,穿的衣裙也只玄白两色。在所有人都在随着时光前进的路上,只有她,永远留在了沈琏下葬的那一天。
门外有丫头喊,少爷来请安了。
秀明忙止了春兰的动作,站起来。沈轩推门,低着头喊了声“给娘亲请安”。
秀明走上前去,搓热了手,再将那手放在沈轩额头上试了试温。发觉烧退了,才松了口气。又捧着沈轩的脸,左瞧又瞧的。沈轩被瞧得别扭,推开秀明的手,说道:“我已经好了,这些天生病,落下了课业。我得早些去学堂了。”
秀明呆呆望着快要比她高的儿子,有些恍惚。
沈轩见秀明没再说话,便转头要走。秀明这才回过神来,道:“就不再休息几天么?”
“已经好了,还休息什么?我都躺了那么多天,腻死了。”沈轩一手抓着布书袋,回过头来说道。
秀明看见那蓝布书袋破了个小角,乌蓝的书本封面露出来。她又道:“先别走,我帮你把书袋缝了。”
“你怎么这么······”沈轩啧了一声,歪着头说,却在看到秀明乌黑的眼圈时,硬生生咽下了最后的“烦”字。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道:“等我回来,再拿给你缝······你今日好好在家里呆着,账房那边就别去了。”不等秀明再说什么,他重重的踏着步子,好像生气一般,走了。
秀明看着沈轩的背影,忽然有种舒畅全身的欣慰。
她想起沈琏在秋千上,抵着她的额头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人啊,会越来越强。”
秀明突然想起什么,叫春兰把沈轩穿破的一些衣物拿过来。自己又翻出了针线筐。
春兰见她这样,不由得劝道:“夫人,这些事你吩咐下人做就行了。再说,你就是缝好了,也不见得少爷再愿意穿啊。”
秀明笑着摇头,道:“索性我今日也不去账房那边了,闲着无事,缝补些衣物也是好的。纵是他不穿,回头送给别家有需要的孩子,也算是积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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