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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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停灵,发丧,吊唁,头七,下葬。
来吊唁的亲戚族人,惊奇地发现:原本那个总是羞红着脸,躲在沈琏身后的秀明,竟然挺直了胸膛,冷着脸,将一切事宜处理得井井有条。
一切进行得异常平静,但秀明知道,事情没有结束。
于是,在沈琏下葬后的第三天,那些亲戚族人便又来了。
“如今沈老爷去世,儿子沈轩又年幼。夫人你又对经商一窍不通,我们兄弟几个斟酌着,想一起协同管理沈家布庄。夫人你看可行?”
“是啊,琏哥英年早逝,留下你们娘俩,怪可怜的。我们也是好意,想帮衬着家里的生意。”
“夫人,你给句话,我们一定不会亏待了你们。等轩儿懂事些了,我们也就撒手得个清闲了。”
秀明一身惨素的白,乌发草草用木簪束着,端正地坐在主位,用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狠狠地从厅堂内每一副笑嘻嘻故作和善的脸皮上刮过去。她咬紧牙关,不让它们发颤。身边站着的丫鬟春兰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她艰难地转过头。
春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一边给秀明递了碗茶,一边用眼神撇了撇宅门,便自行退了出去。秀明不知何意,只得接过那茶。
“夫人,你倒是给句话,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算什么事?”突然间,一个眯眼大嘴,满面凶光的人将手中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磕,厅堂倒是安静下来了。
所有人都望着秀明。秀明端着茶碗的手颤抖着,半满的茶水在碗里晃个不停。怒意像是一把腾腾燃烧的火,烧得她脑袋发疼。秀明瞪着那个说话的人,苍白的嘴唇颤巍地半开着。
她把茶碗放回桌上,慢慢站起来。她用力地站直,膝盖撑的有些疼。
“沈琏的东西,我的东西,以及沈轩的东西。你们谁都别想碰。”秀明对着那些人喊,声音尖得有些发颤,“你们谁要敢打我沈家的主意,我就······”
偏偏到话尾卸了气,她气红了脸,全身紧绷,孤零零站在一堂人的对面,好像现在才想起,沈琏不在了,哪里还有人护着她?她能对那些族人怎么样呢?
以前娘亲告诉她,丈夫在的时候,做妻子的,只需要依靠丈夫就好;哪怕丈夫先走一步,这世上也还有儿子可以依靠。
大概娘亲也没有想到,老天爷开了个玩笑,给她一个千般好万般好的丈夫,却又急急地带走了。
众人听她这番话,先是愣住了,继而又见她停住,没有下文,面上都带了些嘲讽,心内都道: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妇人。
厅内人都没有说话,有风穿堂吹冷桌上茶。秀明呆呆站在那儿,好像一瞬间没了力气。她的肩膀垮下来,眼神茫茫然地穿过厅内所有人,望向乌红厚重的宅门。她恍惚间仿佛听见沈琏在她耳边叹气,她微微侧首,又好似隐约听见了沈轩的哭声。厅内有个年轻的男子,眉目温和,带着笑意,站起身来,对着秀明拱手行礼。
“夫人误会了。我们并非来此强要沈家家产。只不过,沈家目前只有夫人与沈轩少爷,夫人并不姓沈,而少爷又过于年幼。沈家家产着实需要外分给族人协管。待到少爷懂事,我们自会还他一个蒸蒸日上的沈家布庄。”
男子的话语温和却有力,一下子便把秀明排在了沈家之外。
此话一出,族人们愈发理直气壮,纷纷梗着脖子大声应道:“是啊,沈钰说得在理······”
秀明看了眼仍是带着浅笑的沈钰,又看看躁动的族人。她像是无措地往后退了几步,膝弯处撞上身后的木椅,猛地坐回了上去。
“我是不会把沈家的一分一毫交给你们的,你们休想!”秀明喊了出来,话里带了哭音。她用力瞪大的眼睛已经不自觉淌出两行泪来,风吹到脸上,一片凉。
众族人见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有好好商量的余地。相互间使了个眼色,便有先前那摔茶杯之人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又将桌上的茶具,扫落一地。
那人骂道:“你个臭婆娘,别不知好歹。你是个什么身份,以为攀上沈家的高枝,就能变成凤凰了?沈琏一死,财产本该族内弟兄来分,哪里轮的上你插嘴。和你说一声,不过是不想拂了沈琏的面子。如今你这边不识好歹,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话音一落,众族人便纷纷应和,一齐打砸正厅的桌椅器物。
秀明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出声。就见得春兰从外推开宅门,喊报:“族长来啦。”
吵嚷的正厅顿时安静。
族长捻着他那白花花的长须,悠悠踏进来。望了望一脸泪水的秀明,又扫了眼被打砸的器物继而叹了口气。
“本是一族血脉,为何苦苦相逼?”族长一边说,一边走到秀明身旁。秀明伸手抹了把泪,做了万福,请族长入座主位。
“沈家的,就是沈家的。你们瞎掺和什么?真当没有王法了?”
“族长,沈家后嗣年幼,无主事男丁,按理应是由旁族接管家业······”
“我知道。不过我且问你,沈家琏小子喊了我数十年的干爹,可是白喊的?”族长顿了顿手中的乌木雕龙手杖,看了眼一旁的秀明,道,“我还没死,沈家如何就无主事男丁了?”
“族长,你这说法未免太牵强了,干亲又不是血亲,这如何算得数?”
“这族规,难道你比我还懂?”族长冷哼了一声。
“族长,可是······”
“没什么可是!琏儿走之前,,特意交代过我,他家的事,用不着你们操心!你们赶紧给我回去,还嫌自己坏事做得不够么?”族长用捻须的手拍了拍桌子,大声喝道。
有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沈钰拦下。
“族长既然都说了,此事算起来还是我们的鲁莽,打搅沈家夫人了。”他笑着向秀明作揖赔礼,秀明闭上眼,没有看他。
众人终于忿忿不平地散去。
事毕,秀明向族长道谢。
族长却摆了摆手,道:“是琏小子苦苦求我。我是实在不忍心。族中之人,唯他最乖巧懂事。时而哪个有些急难事的,他大把银子的接济人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他走了,就求我那么一件事,我哪有不帮的理?”他背着手,往门口走,秀明一路送他。
“你们娘俩好好活下去,不要辜负琏小子的一片苦心。”族长说完,悠悠地走远,嘴里还唱着些秀明听不懂的古谣老调。
秀明回头,见春兰低眉顺眼的立在宅门边上。
不由得又想起些往事来。
九、
春兰比沈琏大三岁,自八岁被卖到沈家来,便侍奉着沈琏。春兰勤恳忠心,慧心妙舌,有时还能帮衬沈琏的娘管理沈府。
沈琏也自是欢喜这个自小照顾他的丫鬟。两人可谓一起长大,在旁人看来是情深义重的一对青梅竹马。是故,沈琏的爹娘早已打定了主意,待沈琏娶了正妻之后,再纳春兰为妾。奈何二老只来得及定下那桩沈琏与秀明的婚事,便在一次出游中,殒命于盗贼之手。三年孝期一过,秀明娘家那方多次使人来催促婚事,说是女大不好留,姑娘家的婚事实在耽误不得了。沈琏也遂了二老的遗愿,红吹鼓打地娶秀明进门。纳妾之事,沈涟未提,春兰也继续安分地继续侍奉在沈琏与秀明身边。
这些弯弯绕绕的陈年往事,秀明本是不知道的。奈何沈府下人嘴碎,倒让秀明有一段没一段地听全了。
得知一切的秀明,并未敢与沈琏提起,只是常常望着春兰出神。春兰和府里的下人关系很好,说话时双方都含着笑意。春兰红润的脸庞,像西天的晚霞。
秀明看完春兰,又去看沈琏。沈琏对谁都是温柔地笑着,秀明觉得,他好像对这世间,有着用不完的慈悲的宽容。他对谁都好,可那种好,泛滥到让秀明觉得很空。空荡荡的,就像是一阵风,吹过时你觉得舒服惬意,然而你伸手去抓时,又空无一物。不求自来,却又无法挽留。
秀明开始胡思乱想了。她想,沈琏对她好,究竟那个她,在沈琏心目中,是秀明呢?还是沈家夫人呢?若不是爹娘手里恰有沈家当年急需的那块地,她是无论如何也嫁不来的。秀明凭着娘家的一块土地,嫁进沈家;临出发时,娘亲拉着她的手,泪眼汪汪地对她说:“孩儿啊,沈家是高门大户,不似我们家。你去了以后,说话做事,都要留心些,不要让人看了笑话。在沈家,荣华富贵是不愁了,可难免受点委屈,爹娘是没有办法再护着你了。你在那里,沈家老爷说什么,你顺着他就是了。若是他想纳妾,你······你便懂事些。知道了么?”
娘亲说罢,长了薄茧的手,一下又一下,抚着秀明乌黑的发髻,口里哭着念叨“儿啊”“心肝啊”。秀明早已泣不成声,捂着脸哭得厉害。直到秀明爹红着眼,进屋催促,两人才止住了泪。
秀明如今回想起来,“懂事”二字像块秤砣,吊在她的心尖上,勒得她酸涩苦闷。
于是,在一次午饭时,她开口了。
那时春兰正端上一锅鲜鱼汤,白腾腾的热气里,秀明的眉眼模糊不清。
“春兰,你也坐。有事要同你商量。”秀明头一回用了命令的语气同春兰说话。春兰的笑意凝在嘴角,望了眼秀明,又去望沈琏。沈琏正在往秀明碗里布菜的手,也愣住了。
秀明抿着嘴,双眼只盯着那碗鲜鱼汤冒出的白气,不愿解释的样子。春兰只好依言坐下。
之后的情景,秀明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最后,自己在沈涟的怀里哭得死去活来,泪水打湿了沈琏的左肩。
她的夫君紧紧搂着她,在她耳边耐心地哄着她,一句“我沈某此生只需吴秀明一个夫人”他在她耳边说了千万遍。
第二日,春兰便自发调去了账房帮忙。纵是同在沈宅,秀明也没有再见过春兰几回。
直到沈琏的丧事,秀明才忽然想起,春兰是料理过沈琏爹娘丧事的。便将她调回身边帮衬些。两人都只当忘了当年之事。
“老爷临走前,吩咐过我,若是有事,便去找族长。”春兰见秀明望着她,便开口解释。
秀明仍是望着春兰。她虽像当年那般笑着,那种温柔如水的感觉,却是再没有了。就像溪河干涸,只余下黄硬的泥沙和枯死的水草。
秀明也笑了,在泪痕斑斑的脸上,有种凄凉的滋味。她问春兰:“老爷不在了。你可愿留在我身边,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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