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很孤独,但并不惧怕这孤独。像很寒冷,但并不惧怕这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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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是书案上交欢给予了允元新鲜的刺激。
他站着,她坐着,两人凌乱的衣衫与画纸随意铺叠,而他就在这乱象的缝隙间向她一次次进攻。她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边还拿双腿去勾他,在他耳边说着:“不够。”她喜欢这样说话,带一点轻蔑的口吻,这样就算他是个圣人也受不了,会立刻把所有她期待的东西全都用力送给她。
到后来她承受不住,整个人都几乎挂在了杜微生的身上,而这个看起来温润如玉的男子却竟然颇有力气,稳稳地抱着她,还在空隙中低喘着去吻她的耳根与发梢。
她抱紧了他的脖颈,手掌贪恋地拂过他光洁的背脊,轻轻地道:“真是斯文扫地。”
彼时他们已停了下来,他抱着她到内室的床榻上去,又端来清水给她擦洗。在这方面,她从来不吝于赐予男人一些主动的机会,自己便是懒懒地躺着任他服侍。
杜微生的动作顿了一顿,道:“陛下若喜欢,臣再给陛下画一幅一模一样的。”
允元披上了衣裳,斜斜倚床栏坐着,看他给床边的红铜瑞兽炉里添香。她想了想,道:“今日的起居注,你打算如何写?”
杜微生道:“回陛下,臣如实写。”
袅袅的安神香气从那瑞兽的口中飘散出来,模糊了男人的面容。他总之是很聪明的,她决定不必再以机锋试探,只等着他提要求就好了。
杜微生跪在榻边朝她行礼,久久未得回应,他怔愣地抬起身,却见皇帝竟已入睡了。
方才大约真是累着她了……
皇帝睡着的时候很乖巧——她原本也是一张小巧白皙的巴掌脸,挺秀的鼻梁,自带了弧度的唇。过去她是最受宠爱的女儿和妹妹,与这张美丽无辜的脸也不能说毫无关系。但若在她清醒着的时候,却没有人会注意到——只因她的那双眼睛,太过幽黑而凌厉了。
杜微生想起今日傍晚,皇帝在夕阳下独自沉默的模样。像很孤独,但并不惧怕这孤独。像很寒冷,但并不惧怕这寒冷。
她只是沉默地承受着,不多作什么领会。
内室之外,重重帘帷轻轻撩动,是樊尚恩带着两名小宦官,提着两只箱子,还怀抱着许多物事,弓着身子往里头瞧。杜微生于是蹩着脚步、压低声音慢慢地退了出去。
“陛下睡着了?”樊尚恩的话音像那空中飘散的烛烟。
“是。”杜微生答。
樊尚恩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那公子还不走?”
杜微生一顿,“是。在下告退。”
皇帝既歇在了画院的上房,他便只能去偏厢里睡了,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在这时候回翰林院的。他走到中庭,回头看,房内暗影扑朔,樊尚恩与那两名小宦官小心翼翼地给皇帝脱了鞋、盖上了被子,将帘帷都拉下,将勤政殿里搬来的东西都一一摆放好,自己才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杜微生上前两步,欠身道:“陛下就寝,连公公也不能在近旁服侍的么?”
月上中天,樊尚恩也有些累了,将手背在身后,又打了个哈欠,“陛下毕竟是九五之尊了。”
这话说得圆滑,但听话音,似乎在皇帝登基之前,还不至于如此。但樊尚恩又看了他一眼,“老奴看学士确是不凡,陛下过去从不在勤政殿外头睡的。也不知明日是不是又得回去,老奴还得再挪一趟东西。”
杜微生笑着拱手,“公公劳累了。”
樊尚恩懒散地哼了一声,便带人退下了。一时间,这萧萧院落中便只剩下杜微生一人。
当然他也清楚,因为皇帝今夜在画院歇宿,樊尚恩一定安排了不少侍卫看守此处。只是皇帝睡觉的癖好过于与众不同,他们不好露面出来而已。
沈焉如的那个问题又回响在他的脑海——“杜学士可知道,陛下为何从不留人过夜?”
允元又做梦了。
原本这五个月来,这样的梦已很少——因为杜微生在床上是真的很能折腾人,她只要让自己足够地累,就能安然地睡过去。但今夜,不知为何,今夜明明已经很累了——
她又跌入了那座深深的深渊。耳畔是呼啸的烈风,伴随着鹰隼一类鸟儿的尖锐啼鸣,在半空中回旋飘荡,却救她不起。她想呼喊,喊不出声,只看见话语变成了暗哑的气流。
她的父皇,曾被人评价是“临朝渊默,尊严若神”,此刻,也正张着那一双渊默的眼,定定地看着她。
她的手在颤抖。手掌心是淋淋漓漓的鲜血。她的哥哥坐在一旁,搁一把剑在腿上,默默地、反复地擦拭着,连那布巾被剑刃割破了都恍然未觉。天空阴沉沉的,她已不记得是什么季节,只觉空旷的大殿里也跟着阴沉沉的,哥哥对她诱哄般道:“可以了,允儿,你做得很好。太医他们都在里面了,若是父皇当真……我们也该早作打算不是?”
早作打算……
“过来,允儿。”哥哥又对她笑,“你今日做得好,哥哥有好东西要奖与你。”
她开开心心地跟了过去。哥哥手下的黄嬷嬷将她送到了长安城北一处簇新的院落,她笑着道:“哥哥又给我新屋子,真恨我没有分身术。”
黄嬷嬷扶她进了房门,四名郎官已在内守候,看那黑衣银甲的服色,是哥哥身边的御前侍卫,各个身材精壮,铁靴长剑。她四处张望这房间,壁间悬着字画,架上燃着香炉,她内心颇是喜欢……
颇是喜欢……
她坠落得愈来愈深了。一直深到连那房间的摆设都看不清晰,但是有杂沓的乱糟糟的男人声音,带着汗湿的喘,咚,咚,咚,是坚实胸膛底下的心跳……
是谁呢……
她记不清楚,她的男人太多了。
可是她的身体很痛,像埋了炸药在里面,撕裂开了,还耀出半天的火光。她双手攥紧了不知道什么物事,却不能带给自己更多的力气,她想要站起来,站起来……
可是心脏,她的心脏也很痛,几乎呼吸不上来……
“——陛下,陛下!”
是谁?是她从未在这梦里听见过的声音……是谁,他为什么要叫她,他在叫她什么?
“陛下!”
允元蓦然睁开了眼睛。
全身已被冷汗湿透,几缕发丝贴在苍白如纸的削瘦脸颊,那双幽黑的眼在黑暗中冷冷地一扫,便定在了杜微生的脸上。
她连声音都变得极冷,如一根尖细锋锐的针:“你为何在此?”
然则一开口,她又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立刻抿紧了唇。
杜微生好像全没有在意她的冷酷,只是端来了一盏茶水,双手奉到她面前,“陛下,饮茶可以安神。”
此刻,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目光如饿鬼扑人,但他却仍旧那么温柔,甚至——甚至在他那垂眉缄默的神情中,她还看出了一丝怜悯——
她突然抬袖将那一盏茶水整个打翻在地!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又何来资格怜悯她?!
杜微生的神情里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却抬头看着她,像很无辜,又很疼痛。她的心也跟着他这表情抽痛起来,就在她要转过身去时,他稍稍抬起身子,整个地抱住了她。
他的怀抱是那么宽阔,一瞬之间,就将她圈得严严实实,好像连那烛烟都惊扰不到了。
她闭上眼,很久,很久,才道:“将朕的药拿来。”
杜微生一怔。他并不知道皇帝说的药是什么,但他想大约总在樊尚恩带来的那些东西里头。于是他小心地起身,在桌案上的几个箱子里翻找着,间或回头看一眼允元——
她的背影隐在黑暗之中,朦朦胧胧,她好像比初见时又瘦了几分。
他最终找到了一只小小的白瓷瓶,大红的塞,稍微晃一晃,里头的东西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倾倒出来一颗色泽乌黑的药丸,闻了一闻,有一股苦味,像茶叶似的。
他将那药丸递给允元,又端来了茶水。允元却看也不看他,径自吞了下去。
吞下药丸之后,她的神色终于混沌了一些,不再如片刻前那么锐利。垂下眼,她低声道:“这是西南夷进贡的药物,性状似茶,但比茶更为酽烈……”她望着虚空,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朕无事了,你可以退下了。”
他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拿着药瓶,立在地心的模样有些尴尬,“臣……”
允元看向他。
他苦笑:“陛下今日,总是在赶臣走。”
“朕还没有问你,怎么敢擅闯进来。”她的嘴角冷冷地勾了一勾,“如有下回,死罪论处,明白?”
他摸了摸鼻子。他看上去虽然无措,但却当真是不怕她的——这让她惊异,甚至迷茫,无意识间五指攥紧了身侧的被褥,揉皱了,却发不出声音。
他趋前两步伸手扣住她下颌,急道:“陛下!”
她怔愣地看向他。
就在刚才,一瞬之间,她险些要咬掉了自己的舌头。因为药效袭了上来,她竟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只是需要什么凭依,将自己支撑住。
“你知道吗,杜学士。”她迷茫地道,“朕让他们给高夫人用的药,和朕自己吃的药,是同一种……”她看着他,眼眸中盈盈然,像有泪水,却不曾坠落下来,“你说,朕和她的病,会不会,也是同一种?杜学士?”
杜微生最终没有回答她。
他想起了汝阳侯庆德,在那道奏表中的一句话。
“臣父已逝,曾不能尽孝于万一;臣母犹在,思所以有报于寒泉。”
她的哥哥,明明与她有着同一个父亲、同一个母亲,在奏表中听来,却那么地不自然。
坊间传言都说,当今皇帝陛下铁石心肠,弑杀了疼爱她的生父,毒疯了养育她的生母,逼走了教导她的长兄……没有人会愚笨到在她面前提起此话,但那一封奏表若是公之于天下,又会引来多少人怜悯感叹废帝那一点柔仁的孝道?
杜微生这一晚上,都在思考这些事情。眼前的女人手腕毒辣,心机深沉,说她当真做过那些事也绝不奇怪。
但是她在服药之后,眼中流露出那一丝微渺的希冀的光,像黑暗来临前,她孤身肩住了夜色的最后一道门,从那背后漏出来的光。
他往前,稍稍靠近了她一点点,“……陛下。”
她凝着他,竟有一些迟滞。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今晚,就让微臣陪着您吧,陛下。”
她没有应答,也终于没有再赶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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