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neath the Moonless Sky的埃里克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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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太久了,苦难即将到达尽头。他可以感受得到生命正缓缓从体内流逝。
头脑徒劳无功地占用思维一角,试图营造美好而虚假的万千幻象,本能地抗拒灭亡。不过这些无法欺骗他。心中的大洞,那个寒风彻骨的无底深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冷漠地制造剧痛,强迫理智继续运转。
白色大理石构筑的圆形墓室,直达地板的黑丝绒帷幕。铺上白天鹅绒衬里的黑漆棺材散发着木头清香,深黑饰带妆点着洁白的玫瑰花束。雪白衬衫,白瓷面具,黑斗篷,黑色晚礼服。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只有那颗自始至终陪伴他的红宝石。
他很早就为自己备好了这一刻需要的一切。
至少,曾经许下的誓言必定能够达成。他是躺在自己事先选定的棺木中,清洁干净,穿着整齐。并且比预想中更幸福地,戴上她曾戴过的戒指,带上他此生最珍贵的回忆。静悄悄地等待,直到这小小世界的末日来临。
不会太久了,只要在最终时刻到来时记得按下手旁的开关。忠实的机械会严格按照预设轨迹合起棺盖,封闭石室的入口。就算来不及其实也没关系,地宫只不过是更为广大的墓穴,在无人悼念的坟墓里安息着一个死人,仅此而已。
他安静地闭起眼睛,感觉自己像是被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儿,漂浮在无声的河水中随波逐流。但愿抵达彼岸时的感受是快乐的:他不愿再来。
埃里克睁开眼。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个轻微的动静。模糊,遥远,破碎凌乱,响了又响,执意扰乱这最后的宁静。
又是快乐,又是悲伤的旋律,藏在硬纸下,由铅块雕成的猴子演奏。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纠缠,像是无形的绳索牢牢绑缚他意欲远行的小船。绳索的尽头仿佛有双手臂奋力将船只往回拉扯拖拽,顽固,独断,不可理喻。
这儿不可能出现另一双手臂,没有血肉的铅块与齿轮显然也不会自己发疯。那就一定是他疯了,终于。
闭上眼,又睁开眼。平和的心境像是睡意般遭到打断就一去不复返,焦躁充溢胸怀。上天为什么不愿放过他,在生命的最后还要抛下如此温柔又残忍的幻觉。诱惑,折磨,直至榨干最后一滴血泪。老天啊,把这音乐拿了去吧!他并没有期望什么天堂。
冷静。躁动的幻梦总会平息,正如无用的垃圾总会被丢弃在黑暗里。
你的脑子若是试图欺骗你,这声音会更完美,无懈可击。而耳朵捕捉到的嘈杂,那些齿轮运转的摩擦,还有机械损伤的破音。缺憾只会存在于现实,真相才会那样尖刻又粗粝。
如同剃刀般锋利的思绪照旧冷漠而理智地提醒。
不幸的是,埃里克知道那是对的。囚牢正被破坏,巢穴遭到入侵。他意欲安息的这座坟墓,已经不再安全。有人给音乐盒上着发条,猿猴正被一双手挟持。究竟是何人?这样拉扯拖拽着他的心。
靠近管风琴的残骸,就在夜之乐章首次唱响的大厅。
尽管毋需点灯也能在黑暗中自由来去,但埃里克眼中大部分物体其实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可是,几步之外那个蜷伏于地的影子周遭环绕着一圈微光,像是重重石墙外的月色被偷了来当作斗篷,正飘拂在纤细的身躯两旁。
她就在那里。
每次见到她时,她好像都在发着光。大脑唯独在这一点上毫不在乎真实,而理智居然对此加以容忍。
一轮皎洁的满月,漂浮在寂灭的废墟之中。以为此生再也不会相见的人,克莉丝汀,啊,克莉丝汀。
她在上着发条,一拧再拧。驱动旋律的齿轮已经扭曲,音乐断续不成篇章,但那倔犟的孩子压根不管声音多么刺耳,仍旧将音乐盒抱在怀中,逼迫它发声。
她在召唤他,而他已经到来。
埃里克悄悄地站着,贪婪地注视那个身影,同时小心避免制造出任何动静。
他没有忘记,前来此地的是德.夏尼子爵夫人,已经不再是他的克莉丝汀。
乐曲反复了又反复。克莉丝汀并未察觉他的来临,却一直没有离开,独自匍匐在黑暗之中。
她怎会孤身一人?是来偷偷哀悼他吗?傻孩子,真的没有必要。
还在呼吸的尸体,坐以待毙的野兽。不值得为了这种东西冒着如此风险。回头吧,夜这样黑,路这样远。
他等待着,等待亲眼目送她离去。但永别的时刻竟始终没有到来,她依旧在顽强地拧动发条,让音乐一刻不停地充满这寒冷寂寥的空间。
固执的孩子,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从不知道什么叫做放弃,想要的东西非得到手不可。
克莉丝汀想要他出现。为什么?她已做出了抉择,选定那位金发蓝眼,英俊得灼人眼目的年轻人。她不要他,什么都不要。跟暗影有关的任何东西全数奉还。
他已经再没有能够给予的东西,能奉献出的最后一件礼物,就是尊重。尊重她对光明的向往,把阴霾往事同这具残破丑恶的躯壳一起埋葬在地宫里。
他绝不会回应她的祈求,但依旧感激她特地前来的这份心意。棺木合起时,自己一定会因此带上笑容。
埃里克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是你吗,剧院的魅影?”洁白的影子倏然转身。“我的音乐天使?”
颤抖的声音跟厅堂的回响混在一起。
埃里克紧紧咬住嘴唇。片刻之前那哀伤温存的幻境已经消散,云端的鸟儿与地底的怪物,原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何以致意?唯有沉默。
“埃里克……”
软软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从前上发声课时若是他太过凶暴,她就换上这种音调撒娇。哪怕当时他绝不肯放松要求,但事后总是心怀愧疚,态度加倍温和。
埃里克无声地往后退去。
必须马上离开。只要远离大厅,克莉丝汀就再也无法找到他,令夜色盲目的黑暗会忠实地遮蔽魅影的踪迹。得不到回应,她总会离去,子爵夫人依旧是子爵夫人。
暗夜的主宰猛然停住脚步,站着发呆。
四周是足以令夜色盲目的黑暗。可是……她身边怎会连一丝光源都没有。前来此处必定需要照明,她的提灯呢?跌倒了,或是受伤?盼望他前来,是因为害怕……吗……
不,不,不。埃里克强自压下去往她身边的冲动。德.夏尼子爵夫人已经亲手斩断跟他有关的一切联系,任何接触都会增加她的困扰。
他真该转身离去。然而……就是做不到,无法把她孤独地抛弃在黑暗里。
埃里克不再退后,也不出声。克莉丝汀若是能想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或许会比较安心。隔着黑夜,安静地守护,哪怕不复相见,他总还能陪她到第一缕曙光降临。
乐声已远。克莉丝汀不再徒劳地拧动发条,转而朝他隐匿的方向摸索前进。满地都是扭曲金属与碎裂的木片,眼前披着月光的影子不时会瑟缩一下,轻声地吸气,让他胸口一阵阵发紧。每一根扎在她手上的木刺,好像都是扎在他心里。
此生之中,从未有一刻像是现在,埃里克诚心诚意地祈求上天,盼望太阳赶快升起。晨光会指引她的归途,将她带回温暖光明的天空。但也从未有一刻像是现在,内心最偏僻的角落里有个微小的念头,多希望此刻能够化作一个不会醒的梦。在含糊暧昧的梦境中,她会带着笑意栖息在深渊之中,他的身边。
如同心有灵犀,黑暗中的夜莺停止挣扎,缓缓展开歌喉。
“Think of me
Think of me waking, silent and resigned
Imagine me, trying too hard to put you from my mind……”
第一次将稀世奇珍展现在世人之前的夜晚,由他亲手教导的鸟儿发出第一声啼鸣。钻石在舞台的聚光灯下辉煌璀璨,整个巴黎歌剧院都因新任首席女高音的歌声倾倒迷醉。而他,一缕幽魂,一个影子,躲藏在重重帷幕之后,透过夹板的缝隙凝视他的面具:娇柔俏丽的另一张脸,心脏砰砰直跳。等歌声渐息,快要冲破屋顶的欢呼被幕布遮掩,他就要履行约定好的诺言,让自己的真形展露在她面前。
只要一想到那即将来临的时刻,他就禁不住呼吸急促,双手发抖,身体热得像是有火在烧。
那天,他牵着她的手,引领她穿越镜子,进入冥王的宫殿。悄悄梦想着,或许能有机会相守直到永远。
啊,那一夜,那一夜。若是时光可以静止,若是夜之乐章的华彩从不完结。
泪早已流尽,但他的眼眶再次刺痛,鼻腔酸楚。
灵巧的孩子,狡诈的孩子。他的,他的克莉丝汀。
优美的吟唱戛然而止。从微光笼罩的身躯中爆发出疯狂的哭声,喉咙深处迸出的嚎啕尖利嘶哑。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呛咳剧烈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搅成碎片,端庄,轻盈,优雅……全都不复存在。在废墟中匍匐哀嚎的只有一头身体被利剑洞穿的小兽。
曾经何等充沛地满溢着生命的光辉,那样倔强,从不知道放弃;那样贪婪,不知餍足地索取。他的天使,他的心魔,他的克莉丝汀。在记载了第一次共鸣与最后一次告别的穹顶之下,在见证了幻梦开启又目睹它破灭的猿猴之侧,迷途的孩子孤单无助地痛哭。那绝望的哭声就连炼狱深处的顽石都要震动破碎,连岿然不动的冰川也会融化崩裂。
还以为双眼早已干涸,还以为永远也不会心软。
泪水让视线模糊,眼前像是有一团起伏不定的迷雾。他终于无法抗拒直抵灵魂的召唤,哪怕成为灰烬,化为泥土,也会随着她的脚步起舞。
“克莉丝汀……” 黑暗中传来又是温柔,又是无奈的回应。
转眼之间,月色已在他怀中。
没有印象中那些华丽细致的脂粉香气,她闻起来又是汗,又是泪,又是尘埃和夜雾,更野更鲜活,更不像是个梦。记忆中的克莉丝汀也绝不可能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把脸埋在他胸口,鼻涕混着眼泪糊满礼服外套和亚麻衬衫。淑女的盔甲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现在的她完全就是一个任凭本能驱使的小孩子。
该如何安慰一个如此伤心,或许饱受惊吓的孩子?埃里克没有任何经验。几十年以来,敢于跳上他膝盖的活物就只有波斯皇宫中豢养的猫。
他只能试着回想抚摸猫儿的姿势,轻抚还在随着抽泣阵阵颤抖的肩膀。垂落的柔细长发像光滑的丝缎缠裹住他的手指,有个瞬间他几乎就要失神,但焦虑立刻占据了所有思绪。
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足以让她安心,他真的无法确定。
她的情绪依然十分激动。肌肉绷直,手臂僵硬,抱他抱得非常紧,像是唯恐双臂之间的人会像轻烟一样消逝。轻柔缓和的碰触越发加深了那只小兽的暴躁,很快她便抓着他的一只手往身前拖,手指痉挛似的握着他的手腕,片刻之后又突然放开,揪住衬衫领口,奋力撕扯。拖拽的力量比埃里克想象得到的更大,他被拉得往前迈了半步,有点窒息,赶忙搂住克莉丝汀的背,生怕这种歇斯底里的狂乱会弄伤了她自己。
丝绸领结在裂帛声中寿终正寝,贝壳纽扣迸跳着四下飞溅。胸前一热,他的天使把半边脸孔都贴在他心口上。
深深地吸气。怀中僵直的背脊伴随着呼气骤然松弛,全部重量都压向他的双臂。埃里克托住柔软的身体,想方设法保持稳定。好一阵子之后方才明白,克莉丝汀是在专注地感受心跳声--一个人真实存在,活着的证明。
她害怕眼前的人只是个幻影。
脸颊贴住的地方,他的心。他的心像柚子一样酸楚,又像苹果一样甜蜜。
埃里克将搂住她的胳膊更收紧了些,把这个瞬间仔仔细细珍藏进脑海。
黑暗笼罩四周,哪怕距离如此之近,其实也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但埃里克却从未如此清晰敏锐地感觉到克莉丝汀,从每次吐息,到每声心跳。她错乱的呼吸已经渐渐缓和,下一秒,他就该放开手。
再一秒,让她停驻在他的双臂之间。上天啊……再一秒就好。
怀中的小兽转动身体,脸蛋换了个方向再次贴近。一阵瘙痒,让人禁不住浑身战栗。
他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麻,却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自己的任何举止再次引发她回忆中的厌憎抗拒。
胸口传来的触觉愈发轻柔,若不全神贯注,几乎无从分辨。
带着细细绒毛的面颊饱满得如同一只桃子,挺翘的鼻尖像雏鸟的小嘴。跟猫儿一样带着热度的纤细鼻息,同样骨骼玲珑,线条纤秀的下巴。比树莓的果实更柔嫩的,比带有倒刺的粗糙舌头更光滑的--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吮吸的时候依然像个孩子,灵巧的舌头卷成卷儿裹住糖果。但就连撒旦本人也没法想象世上居然会有这么邪恶的孩子,云朵般倚靠在他胸口的分明是世上第一个魔女。
汗水从埃里克额上渗出,圆润的胳膊隔着一层薄棉衫袖,爬上他的脖子。
哪怕只是这辈子第二次拥抱,埃里克也知道这绝对无关什么友谊或是尊敬。人们在歌剧院里只会礼节性地握着彼此的手,顶多吻吻对方的面颊而不是胸口,克莉丝汀召唤他的初衷并非怀念。
她究竟为何而来,埃里克陷入深深的迷惑之中。
桃子一般的面颊在下颌上磨蹭。她的手抚着他的脸,正试图触及面具的边缘。
头脑骤然清醒,夜之君主的双臂宛如铁钳般压住那双不安分的手,将它们牢牢缚在身体两侧。他没有余裕思考,只知道绝不能让她碰触面具,那最后的盔甲,最终的防线。
在内心深处,埃里克千万次痛骂自己。软弱,寡断,贪恋着短短的片刻以致局面无法收拾,愚蠢的自我纵容。
他以为那头小兽会用力推他撞他,甚至做好准备胫骨会被狠踢,双脚遭到靴跟猛踩。但其实并没有。克莉丝汀的确试着挣扎,但一旦发现根本无从对抗压倒性的力量便迅速安静下来,挫败地任凭双手停留在他掌心,指尖缠绕着指尖。
埃里克松了口气,或许之前的她仍然惊魂未定,现在才逐渐恢复理智。
随即涌上心头的,是无尽的惆怅。每一次他们的相见,结局都如此不堪,带给她痛苦,也留给他悲伤。该如何才能礼貌周全地放开手,镇定自若地护送德.夏尼子爵夫人离开?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束手无策。
千头万绪充塞着头脑,以至于并未察觉那看似柔顺的女巫,正悄悄地,一点一点地踮起脚尖。等发觉她竟然用牙齿咬住面具时,早已无力回天。
卷曲长发扬起一道无声的弧线,苍白寒冷的薄瓷在远远的黑暗中传来碎裂脆响。带着温暖香气的嘴压上歪斜扭曲的唇,天罗地网捕获了他,无计可施,无处可逃。
凶暴,狂热,不再带有任何悲悯或纯净。这个吻,满怀野望,形状优美的柔软弯弓与贝壳般光滑整齐的盾阵一同攻城略地。女武神纵马跃入城邦,手持战锤,击破坚石筑成的高墙,引燃圣坛中早已熄灭的火种。
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埃里克要么昏睡,要么长达数日不能安寝,几乎无法正常进食却也几乎感觉不到饥饿,或是干渴。但片刻之间,倾盆暴雨席卷死气沉沉的沙漠,状似枯萎的花儿乍然惊醒,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轰然怒放。她的口中有蜜,有酒,令他的胃翻滚灼烧,喉间焦渴得几欲发狂。
这只可能是个梦;这不可能是个梦。脉搏紧贴脉搏;呼吸混着呼吸。鸽子追逐鹰隼;温柔的牝鹿追捕猛虎。那任性的孩子耐心地在荒野中纵火,毫不考虑翻涌的烈焰必定会将她同时吞没。她的手,如同入侵的蛮族般急切贪婪,气势惊人地掠夺索取,将经过的每一寸空间都纳为领地。
甚至是连埃里克自己都未曾详细探索过的领地。而他只能用滚烫的双手抓着单薄的肩胛,将面孔埋进长长秀发,紧贴她的头颅,勉强压抑低声呼喊,仿佛早已逝去的岁月并不存在,这具身躯依旧停留在青涩少年。其实年少时有关于此的一切绮思只不过是模糊空虚的轮廓,他当年从未有胆量尽情设想这一刻……真实的感受原来是这样。就像是,就像是他们两人那圆满无缺,让灵魂都为之颤栗漂流的完美重唱。
喘息与低吟像是某种神秘的祭品。嗜血狂暴的女神变得亲昵,依偎在他手臂之中的躯体含着喜悦温柔顺从,如同宁静的河流,或是暮色苍茫的山峦。在卑微的信徒面前现身的,是名为盖亚的女性神祇。
大地之神回到这片废墟,命令他献祭自己。她要他,毋庸置疑。缘由并不明瞭,但那已经不再重要。
克莉丝汀,他的克莉丝汀。哪怕她想要的是痛饮血酒,以他的头颅当作酒器,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他早已是魔女的猎物,女神的俘虏,生命归她所有。他的一切,无论血肉或是魂魄,她都可以随意索取,任意抛弃。
想要触碰,无法被遏止;想要感受,无法再犹疑。残存的理智早已粉碎,她祈求他;而他作出了回应。
何时来到隐秘之地?宛如魔法,并无记忆。那间精致的小屋,亲手打造,小心布置,却从不敢多作停留,害怕自己的存在会将它亵渎。他只是谨慎地将梦锁在那里。
现在,她来了。小屋因她而活,狭窄的空间凭借女神的降临成为圣地。柔软的身体像是夜色中波涛起伏的大海,邀请生命回到最初诞生的本原。
曾经,迷途的旅人在荒芜中万念俱灰,锐利的芦苇与锋利叶片将整个世界重重封锁。但那任性的孩子带来了火,野火燃尽漫天遍地的枯草,广袤原野展现最真实的容颜。振翼的瓦格雷在北极星的光芒下飞翔,握住战士的手,引领他迈入瓦尔哈拉的殿堂。
尖锐低声的痛呼,在令人发狂的冲击之中,有股力量在推拒。
她的泪,沾染在他手背,像是岩浆般灼烧,缠绕攀缘的躯体变得紧绷。空气中有一丝像是铁锈的气息,非常熟悉。那些颈骨断折,在他双手之中瘫软的身体,从口鼻中流出的深红液体,闻起来就是这样。
血,伤口中流淌的血。
这一刻在书本的描述中从来只有狂喜,甚或极乐。他的克莉丝汀却在,在……哭。
痛悔无济于事。不归之路无法回头,伤害已经造成,不可弥补。而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一直都是,带给她的从来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他应该被活活埋葬,径直沉入湖底,绑在火刑柱上灰飞烟灭,作为刺伤她的赎罪。
但哭泣的天使不让他去想如何赎罪。她包容,环绕,如同刀鞘包容利刃,河流环绕山脉。以鲜血为媒介,施加于野性的所有禁锢被全数解放。黑与白的羽翼并肩翱翔,驾驭暴风突破云海,直抵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天外奇境。整个世界同着其间仅存的生灵一起在融合与共鸣中支离破碎,坠落在百花深处,迷失直至死亡般的永恒降临。
巴黎圣母院的钟敲了四声。
有件装饰从石头墙壁上滑开,露出一扇窗户。从它往外望去,漆黑的天际已经现出一丝微明。
彻夜未眠的男子握着恋人小小的手,凝视她的睡颜:嘴边含着笑意,眼角残存泪迹,伤痕遍布整个身体。他细心挑出所有扎进手掌的刺,却永远无法令因他而起的伤口凭空消失,让时光倒回昨日,那无忧无虑,锦绣前程在少女脚下如同鲜花织就的地毯般铺开的昨日。
每一次相见,最后都……他依旧只能保留悲哀,可是他的克莉丝汀,未来那样鲜明:触手可及的圆满,再也没有阴霾笼罩,所有苦痛惊惧都将远离。
她执意前来的原因,他依然不曾明瞭。或许是一时冲动?但那已经不重要。无论如何,他们的结局一如从前,不会有任何改变。
无法成为折断她双翼的罪人,阴暗中的野兽不该将一只天鹅囚禁于深渊。洁白无瑕的鸟儿,理当沐浴着光与风,永远展翅飞翔在晴朗的蓝天。
光明的伊甸园依旧在她前方等待;而这一夜,这样的一夜,仿佛从精灵那里偷来的瞬间。像一个声音、一片影子、黑夜中的一道闪电那样短促,在刹那间展现了天堂和地狱--这个夜晚的追忆将伴随他的余生,直到扭曲的躯壳终于回归尘埃。
黎明已经到来,因夜而生的梦就要醒了。
最后一次,埃里克轻吻那朵在沉睡中犹带微笑的花儿。转过身,戴上面具,重新化为剧院的魅影,孤独地遁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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