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在以一种过于极端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生而尊崇却被他弄丢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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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
这一出去便又碰上了陶阳。
这已是金霏第三次见陶阳。第一次他在楼上,陶阳在楼下,人群熙熙攘攘的也看不真切,只是他从尚九熙的口中得知了陶阳的故事,听着听着倒也不陌生了。
第二次是和孟鹤堂一起,他们从楼上下来,碰见了这位传说中的陶公子,谁知道孟鹤堂居然与他十分相熟的样子,寥寥几语间又令金霏对陶阳升起了不一样的好奇心。
而这一次金霏终于碰见了陶阳那传说中故事的另一个主角,郭麒麟。
郭麒麟身量并不高,只是那身姿却站的挺直,一身深色的衣衫为他增添了不少庄重的气息,一张小脸却是清清秀秀的充满了少年气,抬眼看人时还有些少年的灵动可爱。
固然算不上什么天姿国色,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骄矜的姿态是旁的人万万模仿不来的。
果然不愧是曾经的德云少城主,也怪不得自从挂了牌之后那么多男人趋之若鹜。
金霏想,若是没有遇见孟鹤堂,假如他哪天看到了这样一个如柳条般清俊的少年,还曾是那般的身世,怕也会摈弃自己过往的对男色的成见,燃起心中熊熊的征服欲,想要去一度春宵吧。
只是此时的郭麒麟并没有看他。
此时的郭麒麟,眼前只有陶阳一个人。
不是什么痴缠的眼神,也并非什么怨恨不堪的模样。
反而是清清澈澈的,一双黑玉般的瞳仁里倒映着陶阳的影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而陶阳的模样却似乎是痛苦极了,他站在郭麒麟三步开外,身子向前倾着,脚步却很有顾忌的死死站着不动。
孟鹤堂停了脚步,抿了抿嘴,终还是扭过头来跟金霏说了句稍等。
金霏笑了笑,体贴的往后站了一步,伸出手请他过去。
金霏抬眼,便看见孟鹤堂笑嘻嘻的走了过去,极其自然的伸手搀住了郭麒麟的胳膊,而郭麒麟似乎也没有抗拒,还顺势的靠孟鹤堂更近了些。
“聊什么呢?让我也听听。”孟鹤堂左右看着,顾盼生辉。
郭麒麟垂了眼儿,用鞋尖在地上打着转:“没什么,不过是些废话罢了。”
而陶阳听了这话便好似更痛苦了,用一种难言的神态望着郭麒麟,一双平日里烁烁有神的眼睛也灰暗了下去。
“大林......”孟鹤堂忽的捉住了郭麒麟的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含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有的事情,既然早已想通了的,又何苦一直拖着让彼此都难过呢?”
郭麒麟便歪着头看他,倏忽一笑,浑身洋溢出一种蓬勃的朝气,问道:“你怎么便知道我想通了?”
孟鹤堂静静的看着他,不言语。
郭麒麟继续道:“自己还走不出来的人,来指点一个早已想通的人,哪怕你的年岁比我虚长些,你不觉得可笑吗?”
说罢,郭麒麟无视了孟鹤堂勃然变色的脸,灵动的眼睛转了一转,正巧看见了站在一边的金霏,便挑眉冲其点头示意了一下,再笑眯眯的伸手拍了拍孟鹤堂的肩,摇头晃脑的学着孟鹤堂的语气道:“何苦啊,何苦。”
说罢,似是嘲讽似是不屑的瞥了眼陶阳,施施然然的便走了。
孟鹤堂仍驻在原地不动。
陶阳看见郭麒麟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踟躇着上前往孟鹤堂的方向走了几步,伸出手弯腰做了个大揖:“孟哥别见怪,他也不是故意冒犯的,只是......以后我与他之间的事,您便别再多管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总归我这辈子都是等得起的。”
孟鹤堂苦笑一声,道:“你倒是错了,他就是有意,因得我多了嘴说了让他不痛快的话,他就偏要拿让我也不痛快的话还回来,果然不愧是郭麒麟啊,半点亏都吃不得,谁都别再想从他那儿拿到什么便宜。”
陶阳只能跟着苦笑。
深吸了口气,孟鹤堂抬头对陶阳道:“陶陶,有的事我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你要知道,他定然还是不快乐的。”
陶阳点头:“我知道。”
孟鹤堂道:“那时......他挂牌的前一天,城主来找过他。”
陶阳抬头,似乎有些迷懵。
“城主告诉他了。”
陶阳的双眼骤然睁大。
城主与陶阳的交易,其实说来也无甚复杂。
无非是年少相伴的两个孩子,终于在长大后认清了自己对对方的心意,而原本还欢喜两个孩子交往的大人,在世俗偏见与亲子幸福中选择了前者,拿着正义与常理的号令来棒打鸳鸯,却遭受到犹有叛逆的孩子的终极反抗。
父亲无法,也不懂得怎样与这个多年来都甚少交流的孩子推心置腹,只能仗着身份强压,自家孩子豁出去一切想要爱情,那便从另一个孩子身上下手。
麒麟社本是城主设立的,却让如陶阳般无依的人们依靠了十几年。
戏班里那么多人,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城主说,你要是不与我儿分手,那我便散了麒麟社,从此德云城内再无丝弦之声。
陶阳是台柱子,更是麒麟社大家早早便公认的下一任班主。
他不能为了自己,便舍弃了戏班几百号人的未来。
不是没想过走啊,麒麟社上上下下,只要陶阳说一声,他们不会说一句不愿出城,只是到底是一群优伶,入了贱籍的下九流,身份文书还在城主的手里握着,直到这时候大家才想起原来名满德云的麒麟社,到底原来还是城主养的家乐戏班罢了。
真真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是逼不得已,却忘了另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一个更下贱的地方呆着,听着外面言他薄情的话语,有心解释却身不由己。
而他的小少爷,什么的都撑下来了,仗着自己那比石头更冷的心,逼得他父亲,那个掌控着他们命运的人束手无策。
却不肯再回头看他一眼。
“他已经为了所谓的责任放弃过我一次,那我凭什么要那么卑贱的还站在原地苦苦等他回来?我可是堂堂德云少城主,我能够抛下身份去跟他已然是情深义重了,是他自己不要我的,那就别想再让我回头。”
我们的少城主呵,什么都知道。
陶阳之前一直以为,郭麒麟是误会了自己,只要找个机会耐心解释,不说原谅,起码能别再这么把自己憋屈在一个南风馆里,他本是那般尊贵的人儿啊。
可是,他居然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负心,他知道自己其实也是身不由己。
只是,那又怎样?
当郭麒麟仍选择挂上那块牌子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为了陶阳而活了。
更无所谓报复。
他只是,在以一种过于极端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生而尊崇却被他弄丢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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