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头天河浩瀚,俯首人世冷暖,还有一条路,通往血火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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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
天还未亮,郁孤云就起床来到院中打坐。这样寒冷的天气,他只穿了内里白色的中衣,衬着略显苍白的面色,整个人仿佛都要与身后的背景融为一体。而晏晚江平日在花谷悠闲惯了,待到他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屋外又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
两人简单地用完了早餐,晏晚江始终没找到机会说一句话,只得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郁孤云从门口取过一只陶壶放在小小的陶炉上,里面是满满一壶新鲜莹白的冰雪。不过片刻功夫,壶中的雪水融化,慢慢冒出鱼眼大小的气泡。郁孤云将沸水倒入茶盏,用一旁的小杯倒扣其上,三指执起,倒扣放入碟中。
万花七艺中有“茶之试”一门,是以晏晚江知道,这是标准茶道的程序。第一道热水不过是清洗茶具之用,郁孤云一手揽袖,一手洗茶滤水,将沏好的茶汤分到茶盏之中。他的动作驾轻就熟,认真得近乎肃穆。白色的大袖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扬起,修长手指拂过茶具,无端令晏晚江想起自己按住琴弦的刹那,四野俱寂、万物无声。
他双手接过茶盏,按照礼节将其放在双手合十的掌心之中。昆仑雪水沏出的茶有种别样的芬芳,晏晚江慢慢地饮着,看着郁孤云熟练地将壶中茶水注入小杯的动作,若非双眼无光无神,任谁也看不出这位道长竟是一个盲人。
——这究竟是怎样的心病,才会令他日常起居皆无大碍,却唯独无法提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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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饮毕,郁孤云便抱着剑坐在窗边一言不发,挺直的鼻梁将他的面孔一分为二,半边映着天光,半边藏于阴影。晏晚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侧颜,却是从匣中取出古琴,置于案上,轻轻拨出一个低音。
郁孤云的身子微微一震,转首“望”向了他的方向。晏晚江继续抚弦,一曲清音如泉水般流泻而出。
院中一片寂静,时间仿佛不曾流逝,惟有铜壶的水发出滴滴答答的细响。阳光中有细小的尘土来回翻卷,皓雪纷扬而落,直到天光转暗,暮色四合。
这一日,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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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上的生活无趣而平静,似乎山下冰原上阵营血腥的争斗是另一个世界。郁孤云经常抱着剑发呆,没有焦点的眼睛愣愣地注视着虚空。晏晚江从信使那里取了信回来,看到对方正低头摩挲着膝上的长剑,却只做不知,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师姐寄了信来。”
“写了什么?”
“昨日恶人谷来犯,双方战于昆仑冰原。浩气盟虽勉力退敌,却损失惨重……道长?”
在听到“损失惨重”四字之时,郁孤云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面上神色也在刹那间凌厉,那股沙场上历练出的慑人气势居然让晏晚江一震——却也只是一刹那而已。
“……我知道了。”
郁孤云低声开口,慢慢地松开握剑的右手,脸上的神色几分隐忍几分落寞。晏晚江观察着他的表情,道:“我来昆仑也有些时日了,道长可不可以陪我出去走走?”
“我一个瞎子,怕是无法带公子游览。”郁孤云的面上露出几分抱歉的神色。
“只是随处逛逛,”晏晚江从案上捧起琴放入琴匣,“天晴了,适宜散步。”
郁孤云听到他将琴匣背在肩上的声响,皱眉道:“现在山下不安全。”
“我们可以去山上,”晏晚江用轻松的语气道,“以前听师姐说过,小遥峰四季如春,堪称昆仑奇景,我一直都想见识一下。”
郁孤云犹豫片刻,收了剑,从席上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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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冰封,两人都走得很慢,越往上行,寒风越是凛冽。晏晚江把散发别到耳后,扭头看到郁孤云的鬓发和衣袖都在风中飘扬,而那张脸却依旧如冰雕般清冷。
“道长小心,这里是弯路。”晏晚江伸手扶住郁孤云的手臂,引着他慢慢走过一处狭窄的小道。
郁孤云并没有拒绝他的搀扶,晏晚江便继续牵着他的手,笑道:“今天没什么雾气,能望到玉虚峰。”
郁孤云的脸色一如既往,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昆仑当真气派非凡,不知与华山雪景相比如何?”
“差不多……又不太一样。”
“就算同样是雪,落在不同的地方,其中的‘乐’必不相同。”
“哦?”郁孤云总算有了些反应。
晏晚江一笑,解释道:“自然万物,皆有乐曲蕴含其中——用心去听,方能感知。”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郁孤云微微仰首,天地寂然,唯有风卷起的雪霰蹭过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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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遥峰上有盎然的绿意,与来路上天寒地冻的景况相比恍若两个世界,好似在雪岭冰渊间开辟了一处温暖的仙境。此处湖水如镜,茂竹林立,偶有雪白的灵狐出没,看到来人后立刻跑得不见踪影。晏晚江一来到这里便赞不绝口,他愉快地拉着郁孤云走进竹林,寻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将琴匣放在上面。
“道长你听,雪竹之声果然不同于江南之竹。这里的竹子生于高山,常年风吹雪打,其中的‘乐’便多了些孤寒之音。若非亲耳听到,我从未想过风吹竹林还可以形成如此新奇的乐音。”
郁孤云负手立在竹林中央,静静地倾听林间风响。渐渐地,他脸上那冰层一般的表情竟有了些许松动。
“晏公子所言,确实有几分意趣。”
晏晚江刚刚从琴匣中取出琴来,闻言不禁露出惊喜的神色,转身向郁孤云道:“道长也能听出来?”
郁孤云微微颔首:“换作以前,我未必能理解。如今眼瞎了,反而能听到更多。”
晏晚江抱着琴在石头上一坐,将琴横在膝上,手指摩挲着丝弦,道:“师父常说,仅仅坐在屋子里练琴是不够的,要多走出去,于天地间寻乐,方能有所进益——直到最近,我才渐渐明白。”
“可有寻得?”
“多少有一点罢……”晏晚江长长地呼了口气,低头抚弄琴弦。
今天难得让道长多说了几句话,晏晚江却不打算继续开口,他闭目聆听了一会儿风中的乐音,将心思尽数倾注在面前的琴中。
他试着去捕捉竹间的风声,以及湖面上倒映的天光。他的手指动作很慢,丝弦在桐板上磨出滞涩的干响。泠泠然的琴声缓缓流泻而出,乘了竹间的长风。拂过之处,脚下的积雪仿佛逐渐融化,露出大地原本的颜色,荒草为泥,新芽始发。
郁孤云默默地听他一曲抚罢,开口道:“晏公子更喜欢春景。”
晏晚江有些讶然道:“正是,道长如何得知?”
“你的琴曲,充满春意。”
“道长对乐理也有研究?”
郁孤云摇摇头:“不,只是感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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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遥峰之行后,晏晚江每天弹琴的时间多了起来,间或会提笔记记谱。郁孤云往往坐在一边,或沏茶,或静听,偶尔开口,便能一语道中他曲中所思。
晏晚江是十足的闲散人,最喜闲适的曲意,或是空山新雨、松风万壑,或是雨笠樵苏、渔歌互答,皆是久居昆仑雪峰的人无缘得见的另一番大好河山。有时弹到郁孤云熟悉的景色,两人还会多聊几句,仿佛遇到了故知。
渐渐地,郁孤云身上那拒人千里的气息总算是散去了一些,两人赏曲品茗,气氛也不再似初见几天那般冷漠。
晏晚江也会弹奏昆仑的风景。他第一次来这种终年冰封之地,觉得天上地下每一处角落都是新奇的。长乐坊的居民白日狩猎,入夜暖酒,一碗烈酒驱不尽人间苦寒。与之远远相应的是昆仑派的宫阙飞檐,昆仑弟子深居简出,一眼望去神仙也似,谁又知那巍峨山庄之中藏着几许险恶人心。东西昆仑的两座大营遥遥对峙,旌旗肃肃,堡垒森森,昭示这江湖永不止息的厮杀。脚下冰原一望无际,埋葬多少豪杰,天上奇光摇曳,地上血流成冰。
昆仑就像是一块连接三界的楔子,仰头天河浩瀚,俯首人世冷暖,还有一条路,通往血火无间。
思及此处,晏晚江指法的衔接不由变得随性起来,曲调上天入地,信马由缰,时而寥廓,时而崎岖,时而透出隐隐的杀伐之音。
此曲吟猱跌宕,取音劲峭,声若风雷震震,播荡乾坤。白雪金戈,铁马冰河,一一自七弦上奔腾而过。当晏晚江最后一拂,七弦齐齐迸出裂帛一般的和音,终止了这快意的战曲。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弹至激荡处时,已是不知不觉地屏了息。
他第一次即兴奏出这样的乐曲,也倾注了前所未有的心力,去描绘一处他心驰神往的沙场。
琴弦犹在震颤,他抬头望向那静坐在窗下的白衣道长,却看到郁孤云垂目对着飘香的茶杯,慢慢摇了摇头。
“道长?”
郁孤云捧起茶,道:“晏公子的琴技又有进益。”
晏晚江却没漏掉他摇头的动作,追问:“道长对于此曲可有建言?”
郁孤云沉默了一会儿,放下茶杯。
“你没有上过战场。”他道。
晏晚江一颤——这一句话,确确实实戳中了此曲中最为虚无的所在。他是商羽弟子,平素醉心琴艺,医术尚可,武功平平。不过他的视野新奇,往往能注意到寻常人不曾注意的角落,也因此另辟蹊径,专门解决一些寻常法子解决不了的事情、医一些旁人治不了的心病。这次被夏景兮请来为郁孤云治病也是如此。
除却“看”之外,晏晚江在看世界时多用了一分“听”——世界的每个角落都藏着乐句,即使是同样的景色,在不同的时节亦有不同的音色。人若非亲历,奏出的曲子美则美矣,往往缺了几分真实。
他用琴曲奏出的是他向往的江湖,在这宛如三界交点的冰原上,情义热血赤胆忠心,金戈铁马大江明月。而郁孤云所亲历的,显然,并非如此简单。
“战场上,哪有……什么情义。”
郁孤云攥紧膝上的长剑,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晏晚江不语,他看着郁孤云双手将剑捧起,右手握上了剑柄。鞘中长铗隐隐鸣响,似乎在下一瞬间便要脱鞘而出。
修长手指紧紧握住剑柄,连指节都泛了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然而他只是将长剑抽出了两寸,便像在恐惧什么似的收剑回鞘,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晏晚江依旧没有出声,一直等到对方的神色慢慢恢复平静,方才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在琴弦上拨弄了一串轻柔的泛音。
郁孤云放下剑,回过神,道:“失礼了,只是……我听了晏公子此曲,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嗯?”晏晚江睁大眼睛抬起头,他方才确实是有意使用杀伐之声来引导郁孤云拔剑,却没料到自己这番即兴乱弹触中了什么别的心思。
“豪气干云,真是好曲。”
晏晚江眨了眨眼,正想着道长此言是不是在安慰自己,而郁孤云并没有给他开口自谦的时间。
“可否请晏公子,再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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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郁孤云依旧早早就寝。晏晚江点上灯,研开墨,盘膝坐在书案前,将琴横置在膝上。他咬着笔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笔,将日间弹奏的那首并不圆满的战曲一个指法一个指法地记了下来。
这首激荡的杀伐之曲,空有一腔豪情,没有沙场血战的实景。晏晚江第二次弹奏时已经没了底气,然而他瞥见了郁孤云脸上的神情——那种淡淡的慰然,不似作伪。
豪情——是了,这正是郁孤云失去的东西。
恰恰是尚未见识战场惨烈的晏晚江,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描绘了每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人憧憬的热血与情义。
却不知,也曾豪气干云的郁道长,究竟遇到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消沉的模样?
仿佛是回应着他心中的疑问,晏晚江听到窗外有轻微的扑棱声。他立刻起身打开窗户,随着夜间寒气一道扑面而来的,是师姐驯养的寒雕。这种飞禽体型不大,却非常耐寒,在昆仑这种连鸽子的翅膀都要被冻住的冰天雪地里担起了传信的重任,可惜晏晚江始终无法讨这鸟儿的欢心。
“轻点轻点!”晏晚江赶紧掏出一些肉干,手忙脚乱地安抚着情绪不满的鸟儿,直到寒雕不再胡乱扑腾翅膀,这才平安地从它背上捆着的小包裹里取出师姐的信。
是出了什么事情才用这种私密而加急的信件来告知?
晏晚江打开信,果然看到了前线再次开战的消息,然而更加吸引他注意的,却是另一叠纸。
——那是半年前郁孤云参加的那次袭击的战报。
随信附上的是双方的伤亡名单与备注,这些记录并非可以随意传阅的资料,何况是给晏晚江这样的外人看,难怪师姐要用密信传递。晏晚江放飞了寒雕,小心翼翼地向郁孤云休息的厢房瞅了瞅,重新坐回书案前。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浩气盟的一次极为成功的突袭,长长的伤亡名单,大部分都是敌方的。
晏晚江的手指在一列列伤亡记录上划过,忽然停在了一条备注上。
他看着那几个字,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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