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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剑从他的手中跌落,天地一片死寂。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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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师姐来信了。”

晏晚江知道昨晚寒雕的动静一定瞒不过郁孤云的耳朵,于是一大早,他便拿着前线的战报,给郁孤云念了一遍。

“这次,应该是一场持久战了。”晏晚江收起信件,小心地望着郁孤云。

郁孤云的脸色明显沉了下去,握着长剑的手微微发颤,并没有出声。

晏晚江稍稍沉默了一会儿,道:“道长,我想看一看战场。”

郁孤云挑眉,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

“我知道,”晏晚江点点头,“但,我想听战场真实的声音。”

郁孤云摇头,手却不自主地将长剑握得更紧:“万一遇到危险,我也护不住你。”

晏晚江一笑:“我若加入浩气盟,这种事情少不了的。”

郁孤云从席上起身,道:“随我来,别乱跑。”

晏晚江忽然觉得,其实道长比他更希望亲临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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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东昆仑高地向北行,走到玉虚峰下的山道上。

这里是昆仑派脚下,因为其如今对于江湖纷争采取的置身事外的态度,两大阵营亦自觉避免在此处横生枝节。另外,昆仑派与恶人谷有些陈年宿怨,浩气弟子若是在山门附近徘徊,一般不会遭遇驱赶。

晏晚江搀着郁孤云,来到断崖边,崖下恰恰是一望无际的冰原,眼下战云密布,杀声震天。寥廓的战场上,赤与蓝两色的军阵在素白的大地上撞击在一起,赤色军阵以猎鹰展翼之势迅速合围,蓝色军阵遭遇敌方大军的冲击,星星点点地没入血红的浪潮之中。号令一响,浩气后方重新集结,前方则转为守势,然而恶人攻势迅猛,蓝色的军队逐渐向着落雪岭退去。

赤色大军乘胜直追,眼看便要将残存的浩气逼入谷地,忽听一声鸣镝——谷地两侧的高山上蓦然涌现了新的湛蓝队伍,自雪坡一拥而下。伏兵与追兵在这刹那间短兵相接,飞溅的血迹染透了大片冰雪。

晏晚江站在冰原北部的高崖上,即使相距遥远,他仍能望到雪白的山坡逐渐红染。两军浴血奋战,难分高下,战况胶着之中,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冲杀向前。

这是纯粹的厮杀,冷酷的兵刃割裂肉体与血管,热血喷射而出,片刻便冷却成冰。活生生的人眨眼间变为无知无觉的尸体,倒落在泥泞的积雪之中,再也无法看这个世界一眼,亦没有人来得及多看他们一眼。

这是此生闻所未闻的喧哗,毫无优美可言。

晏晚江忽地退了一步,他发觉自己捕捉不到任何乐句——那震天的杀声、兵戈声、马蹄声、战鼓与鸣镝声、肉体割裂与仆倒声,竟与那天地初始的混沌寂静无任何区别。

极噪,等同于极静。

脚下的大地也随着远处的厮杀而隐隐震动,慢慢地,震动变得愈发明显。远处,赤色的军队遭遇强劲的伏击,逐渐退出谷地,然而大地的震动似乎也引起了战场双方的注意。

“道长,这究竟是什么声音?”晏晚江忍不住扭头问道,却见郁孤云脸色铁青,袖下的双拳几乎要攥出血来。

“是雪崩。”

“什——”晏晚江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东南方的高山上扬起遮天的雪霰,同时,山谷中毫无防备的人们正高呼着向冰原退去。然而自高山上滑下的雪块宛如洪水般迅猛,刹那间吞没了半个谷地,很多来不及撤出的人霎时便被掩埋在深雪之中。

晏晚江睁大了眼,拉住郁孤云的衣袖,道:“敌人对雪崩早有防备,莫非……”

“是的。”

“可是,山里还有那些猎户、还有普通的人!”

郁孤云向他扭过头,无神的双眼却实实在在地“看”向了他:“那又如何?”

晏晚江松开了他的衣袖,环视着浩大的昆仑。

“在战场上,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故事罢了。”郁孤云的语气轻轻的,随着雪霰飘散在天地间。

“故事……呵,故事,”晏晚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开口,“道长,我也有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郁孤云的表情有些诧异,却以沉默示意他说下去。

“万花的晴昼海,汇集天下奇花,乃万花谷最负盛名之地,游人不断,”晏晚江呼出一口白白的雾气,缓缓道来,“可是晴昼海中常有夜狼出没,伤及人命,于是万花弟子领命猎杀夜狼,以除大患。”

脚下的大地仍在微颤,远处,白茫茫的大地上,赤与蓝的狂潮纠缠不休。

“有一个万花弟子,他杀了一头夜狼,在处理尸体时,发现那是一头母狼,已经怀孕。”

身边的郁孤云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

晏晚江听出他的呼吸在这一刹那窒住,却佯装不知,继续讲道:“那个万花弟子有些自责,如果他知道这是一只怀孕的母狼,他一定不忍心下杀手。”

“不用再说了……”

“可是他转念一想,夜狼终究是夜狼,仍会继续伤人。”

“别说了。”

“就算母狼生下小崽之后,将来——”

“住口!”

郁孤云大喝一声,晏晚江被震得下意识闭上了嘴。他扭过头,只见郁孤云胸膛起伏,大口地呼着气。

“晏公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想听。”

“道长……”

“你走罢,什么也不用说。”

“道长,就算——”

“我叫你离开!”

郁孤云一拂袖,道袍宽广的袖口灌了山风,猎然作响。背后长剑似有感应,在鞘中隐隐泣鸣。

“可——”晏晚江还想要说句什么,而郁孤云直接转身,身上散发的气息比山巅的寒风更凛冽。他不再说一字,晏晚江便被这副气势压迫得快要喘不上气。

终于,晏晚江还是默默地退开了。

万花弟子的脚步与气息逐渐远去,消融在昆仑永不止息的风雪里。郁孤云猛地掣下背后的长剑,握在剑柄上的手不住地发抖。他咬紧牙,再一使力,长剑铮然出鞘几寸,看不见的寒光直直地刺在他的脸上。

郁孤云大惊失色地将剑推回鞘中,脚下踉跄了几步,用剑支住地。

他还能听见远处战场上冲天的杀声——这是人类最为嘈杂之地,人拼尽全力去追求生存之所,然后拼上性命去自相残杀。那些兵戈的喧哗之音落入心底,却只剩下混沌与寂静。

战场喧哗,群山寂静;大地喧哗,天河寂静;凡世喧哗,云端寂静;生者喧哗,死者寂静。

他如今站在这里,究竟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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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孤云慢慢地回想起那一战。

那次突袭,上面似乎谋划了很久,目标是恶人谷建在北茫山深处的一个秘密营地。他为开阳坛先锋战力,却被安排在敌营后方,埋伏待命。他带领同袍从一条险峻的小路上跋涉进雪山腹地,这条山路狭窄冰封,只容人侧身前进,有两个年轻的弟子不慎滑落断崖,身边的人根本无法营救。他听到遇难者绝望的哀鸣瞬间消逝在无底深渊之中,久久没有回音。

他记得那两个少年的名字,他们新来不久,总是缠着他,殷勤地叫他前辈,求他传授剑法。两个孩子第一次跟随他执行机密任务,出发时脸上洋溢着难掩的自豪之情。

他的这一小队人来到埋伏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昆仑的夜间滴水成冰,同袍们一个个冻得快没了知觉,只得拼命运功御寒,又不能发出响动。

埋伏的时间并不算长,他却觉得过了一个甲子。

直到晨曦初露,蓝色的焰火终于在泛白的天空中绽开。他领着人从雪地中一跃而起,冲入敌营,营地中的恶人来不及防备这队宛如天降的伏兵,一时大乱。

他挥着剑一往无前,斩杀着一切挡路的敌人。有一个赤袍的男人将一个身着长裙的女人推到身后,举刀向他冲来,他轻而易举地挑飞了男人手中的刀,用长剑刺穿了男人的胸膛。

女人发出一声走音的泣鸣,从袖中拔出软剑,蛇信一般的白刃向他甩去。

他移步躲闪,软剑只在他的颈边擦出一道血痕。他凝气蓄力,剑风横扫而出。那女人闪避不及,竟转身以后背接下那至罡的剑气。他一剑刺向女人的背心,随即冷漠地抽剑离去,却瞥见那女人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倒了下去。

他停下脚步,垂目看着侧躺在地上的女人,殷红的血液在她的身下漫开。

她的脸上挂着凝结的泪痕,双眼还执着地睁着,望向几步开外那个同样倒在血泊中的男人,半开的嘴唇之中似要吐出什么话语。但他知道,她已经死了。

女人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肚子。他想起方才的战斗,她出招时身形迟缓,另一只手一直扶着自己的腹部。

她身上的宽松长裙已被血浸透,但他仍能看出,她的腹部有着明显的隆起。

他的心脏忽然一阵抽动,一股凉意沿着脊柱爬升。

一个怀孕的女人。

长剑从他的手中跌落,天地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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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孤云跌跌撞撞地走回营地,一路上磕磕绊绊,甚至滑倒了好几次,才终于摸到自己住处的院门。他听到营地前方嘈杂不断,很多人奔走往来,脚步匆匆。这场仗打得惨烈,还有很多人在失踪在雪崩之中,那边有人为营救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伤员痛苦地呻吟叫喊,大夫人手不够,呼喝声与脚步声乱作一团。

然而这一切和他没什么关系。

郁孤云失明前在盟中颇受器重,所居的院落独立安静,失明后一直在此静养,很少有人来打搅他。但是前线重地不养闲人,也许再过不久,他就会被遗忘、被顶替、被驱赶。

晏晚江没有回来,郁孤云正好乐得清静。他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什么都不想听见,他有种冲动,想把手中的剑丢得远远的,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付诸实施。

他是剑者,即使如此地惧怕着拔剑,他亦不能没有剑。

郁孤云将剑横在膝上,默默打坐。营地中的嘈杂声持续不休,他心烦意乱,并非因为敏锐的听觉能够辨识到更多的杂音,而是因为无法静心——“静心”是他修为的根基,无论是在喧哗的战场,还是在冷寂的山巅,心底的“静”是一切强韧的来源。半年以来,对拔剑的恐惧打破了他持剑时的“静”;如今,他连日常打坐时的“静”都做不到了。

他忽然很想听琴。

他想听那个人弹琴——那个人弹奏天,弹奏地,弹奏俗世人间的壮丽河山,也弹奏天马行空的绮丽仙景。

郁孤云一度在那个人的琴曲中找到了“静”的另一种姿态。

晏晚江,为何还未回来?

不安在心中蔓延,郁孤云起身走出小院,拦住一个匆匆而过的浩气弟子,问道:“你有没有看到夏姑娘的师弟晏公子?”

晏晚江这几日替郁孤云收信跑腿,和东昆仑营地中的人都混了个脸熟,凭他那活跃的性情和招摇的琴匣,平时也是很抢眼的存在,然而那人却摇头道没有。想必营地里现在一片忙乱,谁也顾不上关注一个尚未入盟的外人。

郁孤云定了定神,继续问:“外面的情况如何?”

那个年轻的弟子立刻义愤填膺,道:“白天刚打了一仗,恶狗竟然罔顾无辜人命,引发雪崩!好多同袍都被埋在雪里,救都救不出来!而且恶狗这么一闹,昆仑好几处又发生了新的雪崩……”

郁孤云一惊,猛地按住那浩气弟子的肩膀:“又有雪崩?在哪里?”

“南边、东边、还有……对了,刚才有昆仑弟子来营地质问雪崩之事,想必玉虚峰那边也——郁道长?”

郁孤云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道长你去哪?天要黑了!外面很危险!”

郁孤云对他的喊声置若罔闻,运起轻功,向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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