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不节哀,你不知如何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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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夫,我跟你说,姐姐其实把你送的栗子蓉都给我吃了。”
“姐夫,她根本不爱吃甜的,她爱吃辣。因为你不能吃辣,她也就不再吃了。可是她从小就不吃甜。”
“姐夫……”
酒烧上脑子,春泉裹着被子开始小声咕哝。
烟灰色地上盛着一缕月光,无端雪亮,灼得人眼底微热。
窗外雪夜月明,一点雪顺着月光铺就的路,从纸窗的破洞溜进来。
“姐夫,你记得大前年你生辰那天,藏在你书匣里那支笔吗?你一直舍不得用。可那笔不是姐姐送的,是我给你的……”
春泉躲在被子里泣不成声。
这世上史书都记载春秋大事,唯独我爱你这件事,只字片语都没有,就埋没在一年一年的黄土和新雪中了。
一盏茶的时间,庄先生拎着一桶刚熬好的浆糊和一卷窗纸回来了。
“还好,现在还买得到这东西,”庄先生搓着手,把屋里的炭盆点上,“春泉,你睡了吗?”
春泉扭向里面,没有做声。
庄先生以为他睡了,轻手轻脚地修起窗户。他做这事很顺手,修长的手指丈量着窗柩间的尺寸,裁下一块正好的桐油纸,刷上热浆糊,再贴到原先那块破的地方,轻轻摁平整边角。
补完一处,庄先生就搅一下浆糊桶,免得面粉熬得浆糊凝固。
窗纸被风雨打过,常有微小的裂痕,如果不一寸寸摸过去,往往是不知道损坏的。
这和人心究竟很像。
人总是察觉不了自己内心最深的隐痛,往往挨过了风霜雨雪,冬寒暑烈,尤未所觉。只有在晴天,被什么温热的东西一寸寸贴着骨头焐过去,方才觉出当年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原来生了根,缠着心脉紧紧地蚕食人的血肉。
春琴的丧期内,庄母日日逢人便哭道,自己那仙女似的儿媳,如何年轻,如何利落,夫妻二人又如何伉俪和谐,本来连孩子都有了,怎么就……
当年一同读书的同窗上他家前来吊唁,很诧异地问庄先生,你内人平素待你不好么?怎么如今连滴眼泪都不流?
庄先生摇摇头,露出歉意的笑容。
我若不节哀,拙荆不知如何心痛。
三年来,每年到了春琴的忌日,庄先生都折一支落着新雪的梅花去扫墓。
——雪用手捧着会化,你看,用花捧着不就好了!
他记得以前春琴在雪里玩的样子,也学她用花盛着雪。
春琴是在三年前的冬至那天失足落谷的。也有人说,春琴家的父母早就找城东的瘸子算过,这女孩儿是童子命,本也养不长久,所以才又要了个公子的。
童子命。
学富五车的庄先生不懂什么是童子命,他只觉得自己妻子很好,就是送给他一个仙女,他也不想换。
可是仙女要回天上去,人是留不住的。
庄先生被窗外的月光似乎隐隐刺痛了眼,感觉从眼眶深处,泛出一种陌生的、酸麻的意味来。
抬袖抹了一下眼角,几根柔软的眼尾纹湿润温吞。
窗户终于修好了,月光和雪再闯不进来了。
庄先生脱了衣裤,蹑手蹑脚上床。
“春泉?睡了吗。”
庄先生轻轻扯一截被子,没想到转过来一张泪眼朦胧的脸。
“姐夫……”
春泉的眼睛哭得有点肿,像一朵可爱的小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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