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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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十多年前的平安京,姓源的贵人也和今日一样多,能同时以勇武和文采两项闻名的却很少,如果再附加上一个“擅长射猎”的条件。更是只余一人可想——但即使是这样出身高贵又精通权术的源满仲,也会觉得自己的儿子实在令人难办。
那种说不明缘由的,连天生的父子亲缘都未能抗衡的难以掌控感,从源赖光甫一出生便已见端倪。
那时源满仲刚刚以王族远亲之身为朝廷立下大功,但既已经得到比名义上的天皇更具实权的藤原北家的青睐,光明无限的未来已经可以轻易预料。自然有许多心怀野望的阴阳师对他的初生子十分上心。
如果他夫人生出的是女儿,无非就是貌美倾城,贵不可言之类的溢美之词。如果生出的儿子,大概也就是文成武就,封疆一隅之类的套话。这些源满仲在京都贵族的喜事上都听得多了。莫说是要猜测这些阴阳师会说什么,就是让他自己即兴地写上几套用词新颖时髦,听上去又很有可能实现的“预言”,恐怕也完全不在话下。
若不是没有那样的必要,也没有那样的闲情,穿上阴阳师的衣服,拿上几张鬼画符,跑到没有人认识他这双标志性的红眸的乡下贵族家里,凭借这份本事,他源满仲说不准也能毫无难度地混上几顿有鱼有肉的供奉哩。
但是在令人心头大石落地的呱呱哭声响起之后,被侍女从屏风后抱出的新生儿,却有着一头在烛光下依然十分耀眼的,像老人一样的华发。更有趣的是,这一片银白里,偏偏有额边的一小片是异常纯正的红色。像足了前几天满仲用死囚试刀时被热血溅到的雪地——‘这恐怕就没有办法把那些套话直接拿出来用了。’接过孩子展示给众人的满仲,心中十分幸灾乐祸。
虽然夫妻双方的直系血亲中都没有这样的发色,但他倒是没有因此怀疑夫人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毕竟那与自己一般无二,即使在源家人中色彩也算过于鲜艳的,像是无月夜空中的荧惑一样明亮的红眸,确实是难以伪造。
‘那么就让我听听吧,你们这些孱弱得像鸡子一样的阴阳师,准备为这个孩子编出什么样的未来呢。’源满仲不屑又满怀好奇地扫视堂中众人,在一阵看不出名堂的名为占卜的嘈杂之后,他瞄到了为首的老阴阳师捏着卦签,一副张目结舌,冷汗涔涔的样子。
‘真可怜啊,大概是从眼睛到脑袋都老朽到不堪大用。所以面对全新的考题,怎么也编不出合乎礼节又足够讨主人家欢心的卦言和典故了吧。’源满仲怜悯地欣赏了这位老大人苦恼不堪的表情一分钟,终于好心地替他解围,“怎么了,卜部大人,即使这个孩子的未来多灾多难,也请您大胆明言。我等既是清和天皇后人,对人生总会遭遇不可预料之事早已有十成的觉悟。比起好听而无用的空话,倒更想听逆耳却能帮助孩子避过灾劫的忠言呢。”
于是老阴阳师也不得不从簇拥着他的后生们之中上前来了,“满仲大人,可喜可贺,公子有着成为伟大阴阳师的才能,假以时日,必定不在我等之中任何一位之下——但是……”
源满仲刚刚听到自己的长子会成为阴阳师,心情就恶劣起来。却不只是因为自己不喜阴阳师,更是因为自己还在祖父的宫廷中出入时无意间听闻的秘辛。
尽管清河源氏早在几代前已经降为臣籍,比起八杆子捞不着关系的当今天皇,更亲近于强大的外戚之首藤原氏。无论那些家伙最后准备把哪位宗室的子女弄去做祭品,总归手是伸不到他这里来。但……还是令人十分不快啊。
于是源满仲不加掩饰地假笑了一声,“是吗。想不到我们这纯粹的武人之家竟然也出了位阴阳师,这倒真是件异事。卜部老大人,别卖关子了,您的‘但是’后面到底是什么,话只说一半可是件令人心焦的事情。”
“但是。”老阴阳师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我等在座的阴阳师,对于卦象有着一致的看法。公子命中注定有一死劫,将应在大江山的恶鬼身上,但是……满仲大人,但是!奇妙的是,这场死劫之后,公子的命途却未完全断绝,只是道路缥缈模糊,其中玄机就不是凡人能够参透的了。”
“哦,是这样的吗……”源满仲低头看向被做出了死亡预言的新生儿,几根手指就能轻松托起的小东西在哭倦之后已经迷迷糊糊地阖上了眼睛,和貌美绝伦的母亲更为相似的轮廓十分清秀可爱,成年之后大概会是京都少女们命中难逃的一劫吧。
他又轻轻地说道,“这样啊。”
清河源氏的族长声线低沉醇厚,十分平静。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并不以脾气亲和闻名的武将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
源满仲抬起头,爽朗地笑道,“啊,诸位这是怎么了,在这大喜的时刻竟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我记得,卜部大人,您方才说的是这孩子将来的才能绝不在诸位之下吧。这样一来,他将来不是很有可能自行找到诸位今日看不到的生机吗。对于武人来说,生死无常又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命运。诸位阴阳师啊,可不要比我们这样的俗人更看不开哦。”
众人唯唯诺诺,一致赞同源氏族长充满了自信和豪气和发言。但比起言辞和表情,更诚实的是他们的行动,不过一个时辰之后,这些多半是不清自来的客人,就都各找由头散光了。大概是害怕给满仲留下清晰的印象,在之后背地里找他们的麻烦吧。
一群鼠辈呢。
源满仲抱着儿子,在一群侍女和婆子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大步迈跨入了产房。
“滚出去。”
周围唠唠叨叨着礼仪和禁忌的声音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缄默下来。转眼,房中就只剩下这一家三口。
“夫君,这孩子将来……”已经好好地安置在床上的女人用手肘撑起身体,开口道。
“这不是需要你来操心,休息吧。”源满仲把儿子放到夫人怀里,回转书房,吩咐心腹们联系起曾经见过的,确有大本事的阴阳师们来。
先求不败后求胜。他能在沙场和朝廷悠然纵横,把清和源氏从可有可无的王族旁系拉扯上藤原家的牛车。靠的可不是空有豪情的狂言。
...
但只不过短短5年之后,他就发现了一件事情——这个儿子的未来他恐怕难以插手。
那是一个和平日里没有什么区别的下午。
满仲府上有许多优秀的猎犬,无论是带着它们去打猎,还是调教它们的服从和杀性,乃至于繁育良种,都是这位热衷打猎乐见鲜血的武将平日里喜爱的娱乐。
理所当然的,会有在打猎过程中被猛兽乃至山里的妖怪杀死吞吃的犬只,也会有降生之后却被发现没有成为猎犬的才能,只能被处死的劣种。也许是因为父子相承的天性,也许是因为小孩子天生对于毛茸茸的动物的喜爱。赖光也同样亲近于这些凶悍却忠诚的猎犬,哪怕它们中有一些体型庞大到张开嘴就能直接把他小小的头颅包进口中。
是以,在侍从们慌慌张张地尖叫着“糟了,将军,大公子他……!”奔进书房时,源满仲第一个反应是:啊,那小子终于因为骑狗被咬了吗——总而言之,是可以预料而且不难处理的事态。
伤疤是武人的勋章,儿子越长越像母亲,脸蛋比藤原家那些小姑娘还要漂亮标致已经够失威信的了,如果一直到成人,身上都没有任何足够骇人的伤疤的话,作为一位武将不是超级丢人吗。
但在被领到猎场入口后,源满仲却发现事情完全不是自己想象那么回事。
自己的孩子正顶着一副源家武人天生的狂傲气度,毫无惧色地跟一群全副武装的武士对峙着。
在见到自己出现之后,他白皙柔嫩的脸蛋顿时因为喜悦和兴奋而微红起来,然后学着满仲平日和部下说话的口吻,对一头冷汗的武士们朗声说道:“请回头吧,我的父亲已经到了,他可以证明我所言非虚。这是我清河源家的猎场,这也是我清河源家的猎犬,不是什么山里的妖怪,请不要阻挠我回家…父亲大人,我找到良子了,你们都说它已经时尽忠,可是你们看,它跟着我回来了!”
——而这孩子屁股下坐着的是一颗毛发纠结的巨大头颅。尖尖的吻和软厚的耳朵还能看出犬科动物的轮廓。但无论是它像融化的海泡沫一样柔软浮出的死白瞳孔,还是被不知名野兽掏空的胸腹,或者是被啃得仅剩皮毛相连却仍昂然抬起的脖子。都证明了它已非活物,甚至都算不上是可以沟通的良善鬼物。
不过就是一只早该尘归土地,却错误地爬动起来妨害生灵的怪物罢了。
在场的众人中,既没有阴阳师,也没有以降妖除魔闻名的武士,一时间都没了主意——在被强力阴阳师用结界守护着的平安京,这也是难免的事情。还是源满仲自己,这几年因为长子的事情,对这方面多少了解了一些。
诚然,这些年来平安京的结界据说是薄弱了不少,但他也从来没有听闻过,这样狰狞丑陋的鬼怪能在日光仍盛的下午走出阴影之下的。
“赖光,你先在那里不要动,告诉我,你现在安全吗?”源满仲深吸一口气,镇定地在众人畏惧敬仰的目光下向那对奇怪的组合慢慢走去。
“嗯?我很安全哦,因为良子在保护着我,啊,虽然它突然变成了很奇怪的样子。”赖光弯下身体,把自己挪到鬼怪背上,抱着它仅剩骨片的脖子想要爬下来。而就在源满仲握紧腰间的髭切,全身下意识紧绷,准备扑出去把人抢回来时,那大概曾经是满仲府上最好的母猎犬的怪物,曲起四肢,顺服无比地趴到地上,让赖光轻松地够到了地面。然后就那样安静地坐视着赖光走向源满仲。
在那带着森林和泥土气息的小身子扑到怀里时,源满仲除开瞬间的安心之外,就是满满地把他拎起来打烂屁股的冲动。不过最终,他还是决定先处理好眼前这个一动不动的……东西。他把儿子抱起来。
“父亲大人,我可以和金时他们一起给良子盖间新犬舍吗?”
源满仲嘴角抽了抽,第一次发现这个儿子的口水居然这么多,“不行。”他干脆回答道,手在背后挥了挥,示意其他人立刻去找那些平日吃闲饭的阴阳师来收拾手尾。“良子它……在山里有新家,不会再回我们的犬舍了。”
“怎么会这样。”赖光努力地想转过身体,“过来,你不会离开的吧,良……”
源满仲立刻把他按晕,情急之下手法难免粗暴——但在发现方才还安静卧着的鬼怪不知何时已经重新站起,用断裂的声带对瘫软下去的赖光发出虚无的咆哮声,并且迈开巨大的四肢用猎犬扑咬兔子的姿势疾冲而来时,他只庆幸自己的动作还足够及时——抱紧儿子,然后挥出手中的髭切,看那头怪物自行撞上刀锋,像流水中的木头一样被自己的冲劲剖成两半。
即使这小子大概完全不会惧怕五马分尸之类的血腥场面。但要在查清今日之事之余,还花费口舌解释他的父亲为什么要把这头失踪归来的“良子”“无缘无故”大卸八块的事情,果然还是太麻烦了。
不过两天之后,他还是从自己越来越不喜欢的阴阳师口中得到了更令人头疼的诊断。
“源氏及天皇之祖,乃是天照大御神万世一系的神裔的传说,满仲大人是听说过的吧。”有着和长子同样少见的白发,年近三十却貌如美少年的阴阳师展开扇子,微微遮住了面孔。
“啧,不过就是些……罢了,请不要扯开话题,对于这次的事情,您到底有何看法,还请明明白白地道来。”
“真是武人脾气啊,满仲大人。”阴阳师在手心拍打着扇子,“那么在下也必须以同样的直率回答您了。无论那个传说是真是假,赖光公子体内似乎都有着非常浓厚的,充满灵性的血液呢。”
源满仲终于没端住,瞪了那看起来像是在吟诵和歌般慢慢吞吞故弄玄虚的阴阳师一眼。
“也就是说,这样的事情绝非偶然。请不要再让赖光公子轻易流血,更不要让他随意产生‘让那只可爱的小猫咪永远陪伴在我身边’之类的任性想法,否则,依他被取走的血量而定,您家中可能会出现一些…不那么益于观瞻的老面孔呢——鉴于赖光公子的接受能力,确实有点百无禁忌。”阴阳师说着便自顾地微笑起来,像狐狸一样带着媚气的眼睛微微弯起,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如果赖光长大后也是这样的作派,还不如现在就把他送到领地去学习怎么管理农民得了——源满仲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吐出一口气,“您的忠告,我收下了。”
但是这父亲替儿子应下的警惕却是没有什么用。
尽管从那年开始源满仲就不再在府里饲养任何可能会让赖光产生过度喜爱的小动物。随着年岁渐长,曾经会为一只猎狗独自跑进森林的任性小子,也完全忘记了稚时发生的异事,成为了言行举止端庄凛然的源氏少主——但在某一次出游归来之时,赖光终于还是给了源满仲一个迟来的,因而巨大无比的“惊喜”。
不再年轻的源满仲抬头四顾,确认和长子一同出游的十来个侍从已经了无踪影,同时长子脸色异常苍白之余,缠满绷带的手臂上还萦绕着新鲜的血腥气。而那个穿着不合身又满是血迹的源氏仆从服饰,像条狗一样黏在儿子跟旁的秀美少年,是个完全没见过的新面孔,腰间却挎着他赠给长子的宝刀,髭切。
“所以……解释一下吧。”虽然他已经差不多在脑中补全了这件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源满仲没有忍住,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有点复杂,我得向您慢慢道来。鬼切,你先退下,就到……大门外等我,千万不能偷听,明白吗。”源赖光对少年吩咐道。
“……”少年点点头,痴痴地看他,金红异色的瞳孔中满是信从和依恋,不过身体却像是跟耳朵毫无关系似的一动也不动。
“没有全方位调教过果然不可能用得顺手啊。”源赖光轻轻叹了口气,跟只在5岁前见过的他父亲训狗时的语气竟极其神似。然后他用两根手指捏起少年全身上下最为干净的衣领,把他拉到院门之外,顶着少年不停默默往里挤的阻碍,硬关上大门,才回到源满仲面前。平静清晰地说出了一个跟源满仲预计中的至少有八成要点相同的故事。
知子莫若父,源满仲毫不费力就能看出赖光眼中掩藏得密实,但仍有痕迹的得意和狂喜。“所以,你就这样把这个大江山的家伙带了回来?”
“我自己说不定就能找到那个破除预言的方法。这句话还是您自己说的呢,父亲大人。”源赖光微眯起眼睛,虽然有些委屈,但并没有不满,“您可能还不知道,这只……鬼切虽然看上去十分柔弱纤细,原本也不是特别强大的家伙。但他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之后,力量可以说是无与伦比。即使是大江山鬼王,也不可能在他面前讨得好去。这就是我给那个预言的答复,父亲,有这样的助力,再加上我的阴阳术和刀,不会再有人能在时间之前取走我的性命…”
“话倒是很自信,可是你还有刀吗,武士。”源满仲随口打了个岔,把长子说着就越翘越高的尾巴按了下去。这小子,可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看上去也是十分纤细脆弱的样子吧。
“这个嘛……我还会有新的佩刀的。”少年声音低了一点,头顶还没有来得及整理好的一缕头发也失了精神似的垂了下去。
源满仲从腰间取下一把太刀,抛了过去。
“这是……安纲!父亲大人,你这是!”赖光下意识地接住还带着男人体温的在家中流传百年的宝刀之后,被这把刀的身份和父亲此举的意味震惊得完全怔住了。
“做儿子的已经开始了冲锋,做父亲的怎么能不为他掠阵,送他一程。至于本来说好给你作为成年礼的膝丸,到时候也不会少了你。不过,也别光想着那个陈谷子烂芝麻的预言,源氏的族长,源氏最强的阴阳师,目光只停留在一座大江山,不嫌太过狭隘吗。”源满仲朗声笑道。
“……是的,父亲。”赖光动作有些狼狈的深深拜服下去,作为贵族,这么轻疏礼节的举止实在有失体统——不过源满仲可以理解少年人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眼泪的那点自尊心。
他郑重地拍了拍那即将和自己同高的肩膀。突然无缘故地,想到了成天念叨着什么为父亲减轻杀孽,已经出家多年的小儿子。
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在还有余力的时候急流勇退,对于他这样的武人来说,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退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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