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与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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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称呼您为先生吗,阴阳师。”坐在安倍晴明对面的提问者目光沉静地打量着阴阳寮里的一切。虽然眼中的好奇已经多到快要满溢出来。但无论是身姿还是表情,都仍维持着得体克制的仪态,应该说不愧是继承了王室血统的贵人呢。
“比起那个,源大公子,不到七岁的孩子就做出这样过分成熟稳重的姿态,可是会令许多空长年岁的大人心生嫉恨的。”安倍晴明忍不住对这位小客人开了个玩笑,“另外不要忘记,从今天开始,您也同样是阴阳师了。”
“父亲大人说,阴阳师都是一些没事拐弯抹角,有事磨磨蹭蹭,关键时刻还喜欢用问题来回答别人的问题的怪人。我不喜欢那样。”清和源氏的小少主微微扁了下嘴巴。
“哎呀哎呀,没想到我等给满仲大人留下的印象竟然如此不堪,真是令人羞愧不己。”安倍晴明矜持地打开扇子,遮住了嘴角上翘的弧度。
‘丝毫不念旧情呢,满仲大人。’他心中莫名愉快地想着,‘还有你,年轻的赖光大人,您这张不客气的嘴简直完全随了令尊——不过你们家这比红眸和神血还要遗传稳定的直性子,我却不讨厌哦。’
“您不会是在扇子后面嘀咕着什么失礼的话吧,安倍先生。”比白天的曹操和夜里的百鬼更不经念叨的,也只有被灵力超卓的大阴阳师念到名字的另一个阴阳师了。就像直接听到了他心中所想一样,赖光瞪大了那双和其父一般荧荧如火,但仍未具有那般压迫力的红眸,认真地盯着他遮面的扇子,仿佛已经穿过纸面看到了晴明真正的表情。其目光之专注,几乎令晴明要生出:‘这扇子说不定会被盯得着火’的奇怪担忧了。
同时,晴明也不禁想起了源满仲和自己的第一次碰面。
那位武将没有灵视的能力,性格又十分勇武狂气,因而即使是在盂兰盆节的平安京,也敢独自一人醉眼朦胧地摸黑回家。不过真正让晴明在百鬼如川的御街上一眼就认出对方的原因,却既不是那铠甲上的龙胆花,也不是那两把饮血无数的宝刀………而只是对方身周宽达三米的妖怪真空圈。
那景象,就如同在满是小鱼的河里降下一条懒洋洋的鳄龙,不仅把鱼儿们吓得挤在角落,还顺道把河水也给截流了。
不过,也确实只有这样的凶人,能对平安京数十年如一日的维持着——此城中分明半只鬼怪不见,成天说自己在这里那里撞鬼,抱住装神弄鬼的阴阳师大腿祈求庇护的,无非都是些杯弓蛇影的胆小鬼罢了——的偏见。
‘所以是不是满仲大人见的鬼太少,于是这些应有的份额,都被上天公平地留给了赖光公子呢。’被父子两人都当面吐槽了的阴阳师幸灾乐祸地想。
他当年虽然将赖光连活犬和鬼怪都分不清,低下到令人生奇的辨识能力,对满仲解释为武将之子天生气量惊人的审美观念。心里却猜测事情大概并非如此。
而赖光接下来说的话,则几乎证实了他的猜测。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穿着衣服摆弄扫帚和花草的动物呢,您府上都是这样的侍从,其他贵族来访的时候不会心生介怀吗。”
‘不会哦,因为在所有未开灵视的人类——包括大部分阴阳师——眼中,这些式神都完全是活人的模样。’安倍晴明在心中无声地回答着。
但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过有趣,他嘴上说的却是,“我是阴阳师呀,赖光公子。阴阳师差使式神干活天经地义,来我这里做客的大人们,当然都已经有了成熟的心理准备,怎么会感到困扰呢。”
“是的,理当如此。”赖光十分认同他的说法般点了点头,不过在点心被非人的侍从们一一呈上后。除开纸人捧上的杏仁小饼和胡桃糕之外。狐狸们用毛茸茸的爪子扣着小碗边缘端来的樱花羹,七窍流血的鬼女们用青白纤指挽起瓷器沏下的茶水……这孩子吃糕饼吃到噎住都一口没碰,身体可以说是十分诚实。而且——没错,晴明是故意的。
虽然用成年人的心机试探一个孩子有胜之不武的嫌疑,戏弄猛兽的幼崽也有被秋后算账的风险,但他可是阴阳师喔——不喜欢那种走在绳索上摇摇摆摆的乐趣的人,是做不了行走在阴阳两界,将诸多妖魔用一刀薄薄符纸束缚在贴身之处的阴阳师的。
“赖光公子,吃点心也要像练刀一般认真对待,再看不惯我这寮中粗鄙的茶叶,也不能光吃糕饼不喝水呀。”晴明十分关心地轻拍着那孩子的背。
“呼——”赖光终于把气硬生生下,轻脆清朗的童音已经带上了一丝沙哑。不过即使如此,他也尽量在咳嗽时保持了姿态的端庄。
而且很快就展开了反击,“并不是那样,您的茶叶很好,正因如此,身为晚辈的我,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您这样的长辈之前,享受最是美妙的第二道的茶。”
“您就直接叫我晴明,与我平辈相称吧。灵修者以达者为师,没有那么严格的辈分区别。赖光公子,依我看来,您的阴阳术在将来说不定会与在下相差无几呢。”晴明真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
“是,是吗……可我除开知道自己似乎有阴阳术的天赋之外,对此还一窍不通呢。不过您都这样说了,我会努力成为您口中那样的大阴阳师的。”赖光被这突如其来的盛誉盖得晕头转向,连学得有板有眼的贵族腔调都忘记了。不过其日后的非凡气度此时已见端倪——虽然脸都红了起来,但赖光并没有因此移开和晴明对视上的眼睛。那双线条稚嫩的红眸中,比起一时忘了自身斤两的志得意满,更多的是不知道对什么东西贪婪无度的渴望,和时刻准备行动起来的跃跃欲试。
某种意义上,这确实是一头仍在幼崽时期的猛兽,有种和危险并存的可爱。又或者,正因为心知它迟早会变得危险,所以现在这幅样子就更有种令人惋惜的可爱了。
——‘不过,也太好骗了呀,居然直接就完全忘记了糕饼的仇呢。’晴明抬起扇子,遮住了差点来不及掩饰的表情。
…
不过对于源赖光的才能,安倍晴明确实没有撒谎。
只是那种才能,比起天赋,倒更像是一份会带来灾厄的礼物呢——天生就有着能见百鬼,也会被百鬼所见的阴阳眼的孩子,大都很难顺利存活到成年。更不用说赖光体内还涌动着异常浓厚的,对妖魔们来说既是大补药,又是迷魂药的神血。
这类孩子体内阴阳持平,不如正常人那般阳气旺盛,是鬼神最容易凭依冲撞的躯壳 。像身怀灵力的阴阳师一样容易招惹妖怪,却完全没有阴阳师那样的自保能力。结局多半不是被吃掉,就是进一步堕落成鬼子,从此不复为人。
就这一点,源赖光和生在平民家中的孩子没什么不同,即使有源满仲那样的父亲,若非身怀神血,他也早在五岁那年就丧生在鬼犬口中。
但又因为有着源满仲那样的父亲,这个从还没记事开始,就天天目睹父亲像鲨鱼一样悠闲地从夜路,战场,冷宫的铺天魑魅中切出路来的孩子,似乎完全没有机会形成从妖魔们的獠牙下逃离的本能。同样的,也就没有任何自己可能会被鬼怪袭击并吃掉的认知。就像一头狼无论如何也不太可能对兔子产生恐惧。哪怕他其实只是一只被狼养大,自身实际上还不到兔子一半大的仓鼠。
人类不应该惧怕妖怪,妖怪应该惧怕人类——天知道第一次从赖光口中听到这样的“常识”时,晴明的头有多痛。
胆识不足的人不可能成为有本事的阴阳师,但是不知畏惧的人,百分百会死得很快。
而源赖光绝对不能轻易死去,因为他是武家之首清和源氏的未来族长,也是平安京阴阳制衡的天平上,确保人类一方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妖怪撬飞的最重的一块砝码。
——‘这么说来,为了预防他像白痴一样,成天从自己无力匹敌的妖魔领地上毫无警惕的溜达着路过。我就只能毫无保留地把这位本来就很任性的小族长,培养成一头如同他自以为那般强大的,真正的狼了呀。’白狐之子放下竹简,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平安京史上最强的阴阳师,此刻的打算就和他自己最喜欢戏弄的武人一样直接粗暴。
要治好一个对自己拥有一万两白银深信不疑的人的妄想症,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从来就不是逼迫他面对现实,而是直接给他一万两白银。只要他确实拥有那么多钱,那所谓的妄想症就不过只是单纯的实话而已。
至于被一头贪婪无度的狼所引领的浑噩羊群,会给整个局势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连日来已经为源赖光的培养方向,思考得脑袋发疼的白狐之子,决定暂时不去理会这个问题——反正再怎么闹也不可能比阴阳失衡,八岐大蛇破封而出死人更多的。
不过在真正开始教导赖光之后,晴明却很快就不得不去面对一个问题,一个他曾经自己亲口对满仲吩咐过的问题。
——神血。
没有人能比身为神血载体的赖光自己更清楚,他对喝下神血的妖怪有着达到什么程度的支配力。在再三犹豫思量之后,晴明终于还是在赖光十六岁那年,告知了他身怀神血的事情,两人在一同探讨它的用处同时也约法三章,在彻底弄明白这东西之前,不得将它喂入任何大妖怪口中。
“但是,晴明呦,看起来你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呢。”源赖光勾勾手指。两位阴阳师就见那只鬼一口像瞎子一样从满是铁蒺藜的地面上走过,跟长了利齿的牛胃囊似的丑陋妖首紧接着就狠狠地一头撞到了湛蓝的结界上。姑且算是毛发的肉刺瞬间就被碳化,发出了“哧——”的焦糊声。
也是到了这时,它才像是刚刚清醒过来一般裂开大嘴发出淒惨的哀嚎,那颗挂在胯下,被一条粗短肉蒂连着的美女头颅脸上本来满是如梦似幻的微笑,这时候也消失了,扭曲的粉白面皮上写满了愤怒,渴望,和痛苦。
“你这该死的阴阳师,怎么敢欺骗我——”鬼一口的妖首和美女头同时哀嚎起来,却没有识相地从结界上挣脱逃离,而是如同发疯一般用全身仍完好的肢体和触须自毁性地攻击起丝毫不为所动的结界来。
“不过礼尚往来罢了,我都想不通你是哪里来的勇气,还硬着那根东西就盖上画皮跟我说要为我生儿育女——”源赖光顺手为结界附上禁音的咒语,转过身来继续对自己亦师亦友的同伴自嘲地说道,“——总之,不过是从一碾就碎的杂鱼,变成需要碾两下的杂鱼罢了,而且效果褪去之后还会变得疯疯癫癫自取灭亡。我这神血的效果,与其说是支配妖怪的迷魂药,不如说是长着腿的火药。”
“我还是觉得并非如此,说不定是血量不够,也说不定是没有配合上合适的咒术——”完全沉浸在研究里的阴阳师下意识地看向那个神血的载体,但在他目光接触到少年手臂上还未拆除的纱布时,他惊醒了过来。
“抱歉,赖光,我想得有些入迷了。”
“没关系,无论怎么想,我都是比晴明更期待神血确有大用场的那个人吧。但是比起开发咒术什么,我果然还是更擅长锻刀和用刀呢。所以,还是要麻烦你了。”源赖光像是完全没有发现安倍晴明那瞬间未及掩饰的冷漠目光一样,爽朗地笑道。
“那我就不客气地继续探究了。”晴明安然地说道。
“那是当然的吧,你我之间不需要那么多秘密。”赖光柔声说道,身体往旁边倾去,舒服地靠在纸鹤上。
像是应和着两人不需言明的友谊一般,春天的和风适时吹起。即使是白狐之子,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此时作少年武士打扮,却任宽袖松松地滑至肘半,露出白皙手臂,单手托腮微笑,同时银发被吹得铺开的样子,十分的赏心悦目。
如果他此时的心情被赖光得知,多半会被回以:难以置信,晴明,是什么镜子让你产生了别人很好看的错觉。在我眼中,晴明坐在树下的样子才是平安京最不可多得的美景呀,您可是白狐之子,怎么连这点自觉都没有——这样的盛誉吧。
但是比起脸,他果然还是更在意两人被时间无限拉近之后,又开始慢慢拉远的身高差距呢。安倍晴明有点郁闷地想。武人呀,武人!
不过同样见到那一幕的,当场除开晴明之外,似乎还有一只奄奄一息的妖怪。像是又被喂了一嘴神血一样,几乎是同时,它就用在结界上溅满妖血的方式唤回了两位阴阳师的注意力。
对于源赖光和安倍晴明来说,这种小场面实在谈不上什么触动。不过实验已经做完,也没有必要再在这个荒郊野外待下去了。
在两人解开结界走过血肉模糊的妖躯时,那只鬼一口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抬起两颗头颅死死地看向源赖光。
像是认可了对方的生命力和执着,赖光很有礼貌地对它的注视做出了评价:“你的画皮现在真丑。”
鬼一口发出了模糊的咯咯声,看着两人离去。
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是有点在意的安倍晴明不久后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发现这只鬼一口居然把自己的美女头咬得粉碎,在原地死去了。
‘我就说,绝对不止如此呀,神血。’安倍晴明满是兴味地对那堆尸骸点点头,转身追上了还在半路等待的源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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