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与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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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般阴阳师来说,这种修行的意义完全不大。但是作为一位比起符咒更擅长刀术的阴阳师,源赖光一向很有武家少主的自觉。
一位武将,首先必须要是一位出色的武士。因为若是连作为将领的你都不能做到身先士卒,想在每时每刻都在减员的战场上维持住己方士气不坠,就完全无从谈起。倒不是说没有出色的武艺就不能带头冲锋陷阵,但一个随时可能被敌人击杀在阵前的主将,还不如一直在安全的城头上口头领兵的懦夫安定人心呢。
而最终,想要成为出色的武士,没有足够的战斗经验是不行的。
“我只是凡人中的武将,对以恶鬼为宿敌的阴阳师应当如何用刀其实并不了解。人类的话,只要把头砍掉就会死,只要把四肢砍断就永远不成威胁,妖鬼却不是如此。更不用说它们形态跟一般的人兽活物如此不同,像对付人类武士一样,用观察它们肌肉发力方向的方法去预判一只有八只手的妖怪的动作,真的有用吗?自上次犬子遇险之后,我就经常思考这件事情。”面对阴阳师的问题,源满仲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一番非常有武家气质的言论
“所以,您就这样让赖光公子独自一人开始了周游各地的旅、不,修行?”安信晴明拿出扇子,心烦意乱地在手心中拍了拍。
‘在下应该怎么说您好呀……’相貌如同被时间忘记般毫无衰老痕迹的阴阳师在心里嘀咕着。他并非是觉得这样的修行没有用,相反,在平安京之外那个几乎没有秩序及平衡可言的世界,以源赖光轻易就可以将规则和怜悯抛之脑后的个性,大概会如鱼得水般以谁都无法想象的速度在实战中成长起来吧。
可是这种修行能加速实力成长之外,对于他的心性真的有好处吗?——这种会让那个任性的孩子亲眼见到妖怪在白天掳掠行人吃掉,人类不择手段从妖怪手下乞求性命,许多前一天才见过的小村庄,第二天就被恶鬼杀戳一空的修行。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犬子修行的目的是为了历练刀术和见识各种各样的敌手,怎能把时间都浪费在洗衣做饭上。和他一起去的,除开末将府上武艺不错的几个家生子之外,还有一些练过薙刀的侍女。”满仲一脸坦然地说道。
晴明看着他,几乎因为这番直接可以等同于‘为避免孩子路上挨饿,我让他在进山时随身带了一包袱的新出炉的烤鹅——的话而愣在当场。
于是他再也难以按捺住那种不吐不快的欲望:“让一群毫无灵力的凡人陪同赖光公子出入妖鬼成群之地,您就没想过……”
“我自己也是毫无灵力的凡人,和部下化整为零在山野中行军的事情也做过很多次了,物资和人员都齐备,通行令牌也已在手,还要想什么?”满仲楞了一下,直言道。
这位武家之首不是刻意嘲讽,而是真的完全没明白——在意识到这一点时,晴明本来要脱口而出的话都被噎在了喉咙里。
“不……也可能真的没什么吧,我想。那毕竟是您自己所出的血脉,既然您都说没有问题,对赖光公子来说也许确实没有问题。”安倍晴明用扇柄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哎呀哎呀,突然才想起来自己也并非是完全的人类呢。既然连同为人类的父亲都不担心孩子的安危,自己又有什么好顾虑的呢。所以说,自己一个半狐,有何必要去为一个人类少年的心性变化而苦恼呀。
‘比起所谓心性,果然更应该在意的还是赖光的神血——和寿命动辄千年以计的妖怪相比,人类这个种族,果然无论其中个别多么天资横溢,整体来说还是太弱小了。即使是源氏这样神裔之后,一生也不过短短几十年。待到这些百年难见的天才死去,蛰伏的妖魔重出人世……在下该再找谁去做下一块压住天平的砝码呢。’
突然想到如此令人不安的未来,即使是一向心性冷淡的晴明也不禁心情沉郁起来。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随身的压缩纸符里放出一直带着的茶叶,“既然如此,不需要过多关心的赖光公子的事情姑且先放到一边。索性在下已经到了贵府上,就顺路切磋一下茶道,如何?满仲大人。”
——‘而百年之后,又是谁与我同坐,看平安京又一年的樱花飘落呢?’
......
大概也是巧合,在被两位和自己最亲近的人提到的时候,源赖光正在剁着自己最后一名侍女的脖子。
和泥腿子的士卒们惯用的,只要有蛮力就可以随便挥舞的柴刀草叉不同。太刀这样薄长且锋利的兵器,其实与生俱来就会有着刀身相对脆弱的缺陷。只要铸造材料还是属于这人间的矿石,硬度与韧性就不可能完全兼得。最顶尖的刀匠,也不过是尽可能地在这两者之间取得平衡性的最优解。
所以,要想用好这样如同美人般优雅的武器,技巧与心境会比力气更重要。若是在战场上因为恐惧而轻易挥刀,拼尽全力却砍到敌人金属的护具上。即使刀不致被崩碎,人也必然会由于反震的力道而致使武器脱手,沦落到任由宰割的境地。
——是的,道理都是很清楚的。
但对于这位还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武家少主来说,心志的磨砺也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在身体和意志都疲倦不堪的时刻,是很难谈得上什么心技的。
所以,他现在也只是像个劈柴的农夫一样,一刀一刀地将那个侍女意外地很坚硬的颈骨砍断,然后割下头来,扔进篝火旁边的大坑。
里面现在已经横七竖八地堆了十几粒人头,颗颗狰狞扭曲,皮肉耷拉,有着与死亡时间完全不符的腐烂度。
条件所限,即使贵为清河源氏继承人,也没有太多讲究的余地。因为一直绷着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赖光有些脱力地直接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珍贵的宝刀髭切也随手插到了脚边被血浸软的泥地里。
不过,就像很多初次领兵出战的新嫩武将一样,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忘记跟进的零碎事项数也数不过来。
赖光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就看见那个少年正在做一件相当要命的事情,当即出声,“等等,别扔进去!”
而那个不知能不能听懂京都话的家伙在被源赖光喝止之后,则是就这样拖着一具尸体的双脚,站在坑边傻愣愣地看着他。
“力气倒是挺大……但把一具活尸的身体和头放在一起,你是怎么想的,嗯?”赖光松了一口气后,在家中做惯了长兄的脾气就上来了。
——傻愣愣地看着。
“…我这是在浪费时间啊。”
妖怪接连的袭击,全数仆从的半夜尸化,已经让赖光失去了生气的余力,不过像他这样血统和教养都十分纯粹的源氏贵人,即使真正出离,多半也是采取实际行动直接报复,嘴上是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的——至少现在的赖光,还说不出来。况且他现在的确已经十分疲惫。最终, 赖光也只是语气平静地指挥起对方:“你呀,如果真的想帮忙,就另外挖个远一点的坑,再把尸体扔进去……不,这些头不要埋起来,等天亮之后,我另有处置。”
——大概算是不幸中唯一的安慰吧,这个在前一天被赖光从狂骨手上救下的小鬼虽然看上去脑子不好,但还听得懂人话。在命令说的足够简单的前提下,多少还是帮上了点忙。至于这家伙在被救之后是出于什么原因鬼鬼祟祟地跟上他们,并在他们的扎营地点附近徘徊,赖光决定既往不咎。
就这样把随从们的尸体都堆叠在六尺深的大坑里,回土填埋压实,又砍掉了周围一圈的树木让太阳毫无遮掩地照射到中间后。在上午日头最盛的时刻,赖光用灵力点燃符火,将那些在阳光下不断发出肉耳听不见的哭号的头颅烧成了骨骸。
“这样一来就不成问题了。”赖光拍拍手上的余烬,顺道打量了身上又是灰又是血的污渍,突然有些感慨。“‘身为天皇之后,即使身处尸骨场,也当有时刻秉持仪态的自觉’——这种话虽然很可笑,但是有时候要做到还真不容易,是吧,晴……啊。”
‘……啊啊。’突然意识到,自己离平安京已很远的源氏少主在心离轻轻叫了一声。
但仍以为是在叫自己的少年却反应奇快地立刻转过头来,仍是用那种光看都觉得傻透了的眼神望着他。那双瞳孔有些偏黄的,琥珀色的眼睛,在转过来之后,也是一直就眨也不眨地直勾勾地对着赖光的眼睛。
“在平安京,像你这样胆敢直视贵族双眼的家伙,就算被抓住当街试刀也是活该呢。”赖光有些恶意地笑道。
少年歪头,又眨了下眼睛,像是突然间遗失了听懂人话的能力,总之,看上去完全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
“……算了,走了。”
虽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必要跟这样身份卑贱的平民小鬼道别。不过一夜之间,身边就一个随从都不剩下的感觉,还是让赖光有些不适应。总之,多半是因为对方是眼前唯一的活人,这个到处都是妖魔的深山里难得一见的同类。赖光还是打了声招呼,才乘上纸鹤离去。
独自一人自然没有和仆役一同上路那么舒适,但这样一来也不用顾及其他人的脚程,只需维持着灵力供给,就能坐在纸鹤背上舒舒服服地顺风而行。而干粮和衣物则可以用从晴明那里偶然看过的咒术压缩起来。算是有利有弊吧。
至于就此结束修行,打道回府的打算,则完全不在源赖光的选项之内。
不过既然是依靠灵力来驱使飞行,就不可能持续太长时间,毕竟人类维持专注的集中力是有限度的。在看到郁郁葱葱的密林中出现行人踩出的小道之后,赖光就降落下去。在附近找了个有湖泊的地方进行修整。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突然发现某位大阴阳师看似只能偷懒的纸人咒术竟然意外有用——若让他亲自洗衣做饭,那真不如直接就此掉头回平安京去得了。
就像世上没有晕血的医师一样,武家之人九成九都没有洁癖这样碍事的东西,全身都是明亮的浅色的源赖光也不例外。但保持身体洁净到底是能令任何人感到心情舒畅的事情——只是就像被什么东西诅咒了一样,赖光舒舒服服的泡澡才进行到一半,就被湖边树林传来的打斗声惊扰了。
他勾起没有沾到太多血渍的内袍披上,非常随意地提着丢了鞘的刀就出现在那两个打斗的人——不,是一人一妖怪面前。
以庞大的身躯压得对手干瘦的肩膀和膝盖吱嘎作响,即将跪到地面,因而得意地嗬嗬怪笑着的通路魔在发现赖光拨开草丛走近后也未收敛妖气,而是紧紧地盯着赖光未绑起的衣带,伸出巨大的舌头舔了舔泥墙一样的巨口。说着:“啊啊,居然自己过来……”
噌——
清越的刀鸣声像落雪一样轻碎而不可阻挡地漂过看似庞大如山的躯体,洒到后面一直安静旁观着的树上。
不过如果有谁拥有野兽的夜视能力,他大概会发现那些在树皮和树叶上洇开的暗色印子并不是融化的雪片,而是砸开的血点。
“所以,你居然自己跟上来了。”赖光用刀尖抵住通路魔没了头的尸体,然后发现不对,又换成了木屐。
被踹倒到路上,和自己的血及头颅作伴去的尸体下方,现出了一名瘦弱又干瘪的少年。他脚边有一把折了尖的太刀,手因为方才的过度用力仍在颤抖,牙关也紧紧咬着,脸色就像死人一样苍白。
但在看到被一刀两段的尸体,又看到提着刀的赖光之后,他一直灰蒙蒙的呆傻视线就像被点着的煤炭一样骤然亮起——脏兮兮的“尸体”就此活了过来。
赖光自然没有遗漏到这个就发生在自己眼前的变化,他其实不太在意对方满是血口子和泥道的赤足——好吧,还是有些许在意的。仅凭一对赤脚要在半夜前追上直线飞行了大半个白天的纸鹤,换成自己那些现在己经深埋六尺之下的仆役——多半也是做不到吧。
当然,赖光也没有忽略那把八成曾属于某个源氏家仆的断刀。他用刀尖把这把躺在地上许久的断刀挑起来,问道:“你喜欢这个,所以跟了上来,是吧?”
少年本面露笑容地要去接刀,突然,他就像看见什么可怕的事物一样面色大变地直直朝着髭切的刀尖扑了上去。
干钧一发之际,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的源赖光什么也没有想,在压下刀尖避让和就这样站着不动,任髭切像穿过片枯叶般穿透那干瘪的胸膛之间——神使鬼差地——赖光做了一个平时的自已从来不会做的选择。
然后他就感觉刀身一沉,像是被坠上了一只熊一样直往下歪。定晴一看,那个脏兮兮的小鬼正抓住刀身,用比他的手还要脏的破衣襟,在蹭着上面未淌下的妖血呢。
赖光好气又好笑,看着他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足以开膛破肚的利器正紧贴肋下的举止。到底没有抬脚把这个快擦得挨到自已腿上的家伙踹开,“你这是什么,用舌头洗骨头的狗吗?”
少年停下了擦血的动作,似乎刚刚才发现赖光长至膝盖的内袍也溅上了血,模样顿时变得更加惶恐,也更加不知所措。跪坐在地上抬起头,就这样求助似地看着他的样子竟然出奇地可怜。
而赖光也是这时才在明亮的月光下发现,这小鬼脸上竟然长着一颗位置颇为标致的泪痣。
“浪费了啊。”赖光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声。
不过,总觉得似乎在谁嘴里也听到过类似的感慨……
“?”少年。
“不关你的事。”不意间想起了令人恼怒的事情的赖光没好气地说道,从他手中抽回刀,转身向湖边走去——因为又溅上了几滴妖怪的血,本就半湿不干地黏着衣服的皮肤更难受了。赖光打算立刻速战速决地把这趟澡洗完。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你就决定跟上我了,是吧?”赖光把刀上的血甩净,插在篝火旁。
似乎完全没有正常孩子的好奇心,一眼都不曾看过在行李和食物间忙碌不停的小纸人的少年,这次终于给出了一个能让人看得懂的反应——他大力的,深深地,像砸下一根钉子似的狠狠点了一下头。
“真像只给了点食物就跟着不走的野狗啊。”赖光轻轻叹了口气,向一只头上有红点的小纸人勾了勾手指。
然后他就看见那小鬼不唤自应地沖到了那只小纸人旁边,紧紧地握住仍比大半个自己要高的断刀,然后令人不解的,像是要对着小纸人举起来的样子——赖光是真的,真的无法理解这种不请自来的家伙在想什么。
“正好,自已从那个衣箱是找套能穿的衣服换上吧——但是,先洗澡。”赖光放弃地别开视线,自己先脱下本来就只松松拉着的内袍走进湖中。
半刻钟后,浮上岸的源氏少主瞪着那只滴上了自己的鲜血,因此也是举止最为灵性的小纸人:“就跑了?”
他语气十分微妙地:“你是说,他抱起衣服和鞋子就跑了?”
小纸人微微鞠躬之后颔首以应,头顶未撕平整的细长纸屑随之晃动,意思是明确的。那个小鬼确实是跑了。
但在动用卜术后,赖光得到的结果却是对方仍在身边。第二天启程时,也能听到后面匿踪技巧极烂的混乱跑动声。
……算了,他本来也不是为了驯化野生动物才离开平安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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