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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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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与辨

-----正文-----

虽然平民都没有拥有姓氏的权利,但男孩和村落里的其他人还是不一样的。

他不仅没有姓氏,也没有名字,更没有家人。

在这个人鬼混居的糟糕年头有太多像他这样的孩子,双亲通常要么是被妖怪吃了,要么是被山贼杀了,也可能是生了太多的孩子供养不起,或者更简单一点,只是无媒私通的产物。索性结果都一样——被遗弃在路边,然后死去,或者侥幸像半驯化的野狗一样游离在野兽和村人的边界活下来。

在村民们难得心情好的时侯,会被扔来两口吃的,但谁也不会糊涂到和他们太过亲近,把一条养不熟的野狗带回家,给本就勉强度日的家境多添一个负担。

所以直到那一天为止,男孩都跟其他的野孩子没什么区别,肚子空空,脑袋也空空,只是本能地活下来——若冬天不冷,便又苟活一年,若冬天酷寒,则会被大雪压埋结束毫无意义的生命。

这样的男孩是不可能知道如何应付狂骨的。所以在那天离开山洞,习惯性地去最近的村子乞食,却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麻袋做的衣服的青皮骷髅坐在井边,用风吹过骨头似的声音对他呼唤,“来喝水吧。”时,他直接摇头拨腿就跑。

跑过了村头的桑树,跑过了散乱的锄头,跑过了留有齿痕的残肢和脏器,跑过了血水泥泞的禾田,跑过了踩坏的洗衣盆,跑过了道边身无寸缕僵硬地岔着大腿的尸……

男孩跑得很快,像他这类人,但凡能活到他这岁数的必然都跑得很快。但并非所有妖怪都会耽于路过的食色,他只在惊骇中回了一次头,就看见一堆骨头像线一样向他飞来,下一刻带着水草腥臭味的硬质扼住咽喉,身躯被无形重物压得倒在地上,脸被按进满是血臭味的野草。稍后,头面发麻,眼球充血鼓胀,脑子成了浆糊,手指拼尽余力挣扎也只能在自已的脖子上留下血痕。他己离死亡不远。

然后,就在濒死的白点和昏蒙中,“那位”出现了。

凛烈到足以将人灼伤的寒风在颈后贴着皮肤拉过。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怪异死寂后,是近在脑后的,连脑浆都被拂动的恐怖震声和某物被不可违逆的暴力摧毁的碎响——狂骨的头颈已被一把暗红的刀鞘拍进胸腔,然后连着兜满碎骸的麻袋一并被挑起,像处置垃圾一样甩远。

那位持刀者鲜红的眼晴只看了他一眼,就毫不在意地从还死命咳嗽着,脑内血管嗡鸣,脸土糊满血泥,被掐得濒临‌‎失‍‎禁‍‍‎‎的他旁边走开。

但男孩当时已无暇去想自己的狼狈,他只是贪婪的,恐惧地,用视线仍扭曲的双眼去狠狠看清记住对方所有模样:行走,退步,回刀,辗转,回刀,行走,侧身,回刀——

无须任何见识,任何人都就能在第一眼看出,那不是应该属于此地的容颜,甚至也不是属于人间的。

而那种每一次回鞘的轻响都会伴随面前的妖怪一只手,或一只耳朵,或一个鼻子散落,只见轻甩的血花,不见拔刀和中刀的战斗。那种轻而稳,优雅而无畏,迈步之间理所当然会有无形利刃为他削去任何胆敢上前玷污白衣的来犯之敌,因而不染血垢,有进无退的步伐——也同样是不属于人间的。

在掉换了平日角色的哀嚎和求饶声中,敢于进攻的妖怪从站立的完整变成了零碎,怯懦逃跑的妖怪成了将自己烤出油脂的明烛,不管不顾只是纵欲狂欢的妖怪身首分离。

最后,仍如同刚出现时那般整洁的那位,又停步在他面前。在这样近的距离,足以擦净脸的男孩清楚看出任何细节。

包括不停地淌出血水的刀鞘,松松地拢着刀柄的纤长五指,木屐齿缘不知是出自什么器官的肉碎。

啊啊,还有那双眼晴……

那双男孩从未在活人身上见过的红色眼睛,分明是被割喉的猎物刚刚喷涌出来的热血的颜色吧。没有任何斑纹伤痕的皮肤是刚刚剥了肉的新骨的白。那头茂密的,长得垂坠到臀下的白发是冬天层层堆积要将人淹没的雪,而额前的一小片红发,则是雪地上仍潮湿的血肉——

从出生至今,男孩从未见过如此接近于死亡的意象的存在。某种包涵了极限的恐惧和向往的情绪就在他自已意识到的瞬间,像倒悬的天河终于落地一样,瞬间冲毁了他原有的所有思维能力。

而就在这个时刻。

“你那是什么眼神,嗯?”站在他身前的死亡开口道。长眉微微挑起,言语间嘴唇柔软又温热地张合着,鲜红的眼睛轻漫地碰触到他的视线,下一刻就像碰到人的美丽蛾子一样傲慢地移开,徒留下一只掌心空荡荡的手——想追上去,却不敢抓住。

于是还未知道沖动是出于何处,心中已经开始因为失落而滋生悔恨。

此时的男孩还不知道,这世间只有一种事物,能在一刹那间将最平凡无奇的庸人变成万死无尤的哲学家。

而一刹那的时间是多长呢?

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

就在这短到不能再短的一刹那间,他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正是这个念头,让他从一个没有名字的,和任何一个野孩子都没有区别的“男孩”变成了“他”。

——而“他”仰望着自已臆想出来的残酷神明,心想:

‘我被死神抓住了吗?

希望祂愿意让我的血流进那双眼睛。’

——所以说这是个糟糕的年头。

当人们习惯了慈眉善目的满天神佛对地上的妖魔视而不见,对凡人的绝望祈求听而不闻,对就在佛像前大行秽事的妖僧鬼尼笑而不语。

总会有发疯的信徒渴求新的神明。

即使只截止到十八岁的这一年,源赖光的生话也并非无灾无祸。

但比起去到什么地方,被什么妖怪咬了之类的日常,他印象最深的还是小时侯的一次发生在灾祸时的见闻。

在他父亲还只是方受圣眷的京都新贵时,曾有人趁这位家主一次领兵外出时袭击清和源氏主宅,意图绑走他们母子勒索赎金并掳掠府内的文玩珍藏。因为武将之家无论‎‌‍‌‍男‎‌‍女‎‍‌‍‎奴婢都会练习武艺,倒是没有被突如其来的袭击一下打蒙。

源府的侍从有着守方的地利,而贼人们因为要急行军,来的只能是数量不多的轻兵。双方在一阵混乱厮杀之后各有死伤,在庭院的石墙内外陷入了僵持。那群贼人眼见先手已失,久战不利,索性就在撤离时放了一把火。

直到近天亮,在半路上改道去追击贼团的源满仲才回到家。看着渐渐被细雨浇灭火焰,露出只剩碳黑框架的屋宅和横倒各处的焦尸,他很久没有说话。

为了避火只披了一件湿透的打衣的源夫人见状,抱起儿子自行跳下唯一可挡风遮雨的牛车,在众侍从的目瞪口呆中赤足冒雨向他走去。

而令源赖光至今记忆清晰的,一则是母亲胸前湿漉漉却被体温烫得火热,在雨中飘出烟气的衣物,二则是他们走过去后,父亲边转过身来,边大笑着说的话:

"看呀,夫人,万干基业,一朝而去!放长眼去看,哪处世事不是如此。"

这是发生源赖光六岁时侯的事情。

后来他们在平安京最显赫的地段建起了新居,打了全新的用具,补充了死掉的仆役,慢慢收藏起了新的宝物,然后人住人往,新物变旧。

曾经老宅的样子,即使天生其才如源赖光者也是早已记不起来了。但他偶尔仍会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他们现在住的主宅,会不会哪天也遭遇到同样突如其来的命运呢?

而他有时看见十分辉煌的事物,也会莫名地想起父亲那时笑着说的话——

衣袖突然重了重。

源赖光转头看去,发现那个尾随了他一路,从京都一直跟到濑户内海,跟踪技术越来越好,胆子却越来越小的小鬼这次居然意外大胆走到了他身后,并拽住了他的衣袖。

在赖光刻意留下的多余食物的滋养下,这小鬼原本干瘦的脸蛋最近算是多了些肉,身材也在迅速拨高,有了少年的样子。此时二人面前火光熊熊,那双定定仰望着赖光的浅棕眸子看上去就像是漂亮华贵的金‌‎‍‎‍黄‎‍‌色‎‎‍‌。

于是源赖光莫名的好心情也就没有因为被打断思绪而变坏。他甚至没有挥开对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只是忍不住地笑道,“你见过半个世界在眼前燃烧的样子吗?”

因为没指望得到回答,所以他在笑过之后,又看回燎天的火场,十分轻快地自语道,“那可比烧掉一堆发霉的陪葬纸人要好看多了——万干基业,一朝而去。说到底,谁知道我们已拥有的,到底是宝物,还是负担呢。”

衣袖被拽得更紧了。对方的样子看上去充满了莫名的紧张,不过说起来,赖光似乎就从没搞明白过对方的心思到底遵循着什么样的逻辑——也没兴趣去搞明白。

“好了,松手,要走了。”

话罢,源赖光拿起那封在纸人之前出现的婚书,冷冷地一笑,连封漆都未拆便随手抛向火中。用神血引燃的灵火也正如驯服的狗一般,在他转过身的背后高高窜起,伸长了血红的火舌接住了鬼王的婚邀。忽的一声后,纸成飞灰。

在阴气沉重,走在街上的死人比活人还多的地域,很自然便会诞生“鬼王”这类存在。且和酒吞童子那样活人变成的恶鬼不同,向源赖光求娶的,实际是一头可怕的怨灵。

强横到足以完全无视地府的存在,但又因地缚灵固有的特性而只能十年百年地在自己的身死之地徘徊。最后多半不是将周围变成彻底的死域,就是由阴阳师们牵线建起神社,将它们当作鬼神供奉起来,祈愿香火和信仰能慢慢削减去无尽的怨气。

总之,就是这样令人悚然又可卑的存在。

而偶然地,在某些极少见的情况下,极个别无人供奉的鬼王也会从无尽的怨恨中挣扎出一丝清明的想法,对这样在永恒的牢笼中无尽重现自已死时一刻的日子感到厌倦。这时它们便会找来一个自认为合适的活人,用冥婚的仪式将百年的怨气和罪孽都转嫁给对方,而后风风光光一身轻松地前往地府轮回。

所谓正统的鬼王娶亲,说白了就是这么一件不足为奇的事情。

至于不正统的,就更简单了,不过是一群平民给恶鬼献祭活人血食编的好听名头罢了。

没有人能知道那些脑子是全是怨气,多半时刻只懂得哀嚎和诅咒的邪灵是依据什么标准为自已选择新娘/新郎,但那个标准多半相当挑剔。赖光看过不少相关卷宗,对邪灵们的偏执感到不可理喻之余,也印象深刻。无论如何,他一点都不打算赞赏那位被见财起意的侍卫砍断双足惨死山中的前朝皇子眼光独到。

但是单枪匹马地和地缚邪灵在对方身死的山中战斗就太蠢了。要想应对这样的东西,击溃也好,供奉也罢,等闲的三、五位阴阳师都不一定有本事完成。

而且算了算,也是时候踏上返程,回转平安京了。赖光在小纸人新安置好的营地里展开地图,几经斟酌后还是决定顺水路回京城——力量来源于大地的恶灵都没有办法通过流动的水。即使是鬼王,穿越一般的小溪小河也已经是极限,要通过海面绝无可能。

当然,这种做法会显得有点怯懦,但是源赖光十分明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人类的躯体锻炼得再强壮,跟妖鬼相较起来也是脆弱无比。如果不是非常擅长保护自己,他根本不可能活着做一个每天都用近身的刀术消灭妖魔的阴阳师。

‘要不要把那小鬼捎带上呢?’

这个想法甫一跳出,源赖光便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那家伙既然那么喜欢走路跟着,便让他自己沿着海边慢慢跟吧。

他完全不担心对方,是因为邪灵虽然强大,却绝没有活人的脑子,更不会存在“威逼利诱”这样不直接的计划……毕竟是完全凭借怨念存在,准确说连原来那位死者都不再算是,纯粹依靠一口不愿吐出的浊气行走世间的怨灵啊。

但有时侯,他这样的人便是会在无意间疏忽,对他而言可以直接略过不提的小小麻烦,对普通人类来说却并非如此。

而错误都会付出代价。

“真是浪费了呀。”有个恶劣的家伙曾经这么对他说过。

当源赖光回以莫名的目光时。在对方打开的扇子之后唯一能看见的,就只有一对漂亮却写满微妙笑意的眼睛,“以赖光的容貌,若是位女子,愿意为你杀死自已的人说不定比你亲手拿刀能杀的人还多哪。”

清河源氏的少主人闻言挑了下眉,只觉得对方的话里满是问题,“且不论我到底是哪里言行失当才让你生出了这样奇怪的假设,睛明,在你的认识中我这身才能的唯一用处就只有杀人吗?”

“嗯……在下该如何表达才算妥当呢。”安倍晴明啪一声合上扇子,有点装模作样地用扇柄托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地好一会儿,直到平日早习惯被瞩目的少年都面露不愉,才拉长声音开口道,“满仲大人这辈子与火有宿缘,生起气的样子也像烈火一般令人不敢正视。而赖光你不止身体里流淌着神血,本身大概也有着与神血十分相似的气质呢。赖光自己也很清楚神血对妖怪的影响吧?”

源赖光只当他在发傻,毕竟那是一个月色相当不错的夜晚,没有办法顺应本性脱光衣服跑到山上去吞吐满月精气的半狐稍稍有点精神失常,说说胡话什么的,绝对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至于晴明那两句对他容貌拐弯抹角的赞赏,则被他直接无视了。源氏之人长相都不坏,这件事情众所公认,但一个人光用脸就能控制别人去自戕这种说法,赖光完全不以为然。

任何生命都有着难以动摇的抗拒死亡的本能——所以要想违背这种本能,要么是训练出另一套本能,要么是使用咒术和神血。

他始终深深地坚信着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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