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五、劫火

热门小说推荐

人与鬼

-----正文-----

“人类有人类的战斗方式,像妖怪一样横冲直撞,最多就只能让人赞赏你急切赴死的勇气。”

“……有听到我的话吗?”

“哈啊,我到底是多久没有跟其他活人说话了啊。”

温热的,清冽的气息似乎犹在身后,那位的声音也似乎有在耳边响起。是坚定而清晰的,似乎只要认真倾听能够通过气声的流动弹舌的发音想象出说话者时嘴唇的形状,令他十分的满足。又是虚幻而飘渺的,像是正发生在此刻,又像是从深藏心中的宝贵记忆处响起的回音,因此可以尽情想象和感受,而无需戒备自己是否在那位面前暴露出了会被驱逐的样子。

——所以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对于失血,窒息,饥饿,酷寒的感受达到极致之后会带来的东西他其实并不陌生,尤其是后两者。所以其实可以这么说,对于濒死前的幻觉,他也是不陌生的。

对于有些人来说,七天就能漫长得像是一辈子。但对他来说,直到这一刻,他才像是刚刚才从一个漫长的美梦中醒来——就像他其实一直是那条被即将一只骷髅妖怪掐死的野狗,之前的七个月不过是濒临死亡时一瞬一生的幻觉,那位如同死亡本身一般令人心迷的大人也并非真实,而是独属于他这条野狗,只活在他心里的神明。

是的,所以那位也许一直居住在他为祂搭建的神龛里——用他的血血铺成地毯,骨头搭出穹顶,脂肪做成蜡烛,这样的一个神龛。因为他很瘦小,它大概也只能做得很小,不过一条野狗的至宝,本来也不需要很大地方就能放下。

——但是。

好痛啊。

被砍掉的手臂好痛啊。

被砍断的腿好痛啊。

被剖开的肚子好痛啊。

被挖掉一边后剩下来的眼睛,看到的东西都变成红色了。

——只剩下红色的世界,红色的火堆,红色的汤锅,红色的月亮,红色的星星,红色的……他的神明好似在用无处不在的眼睛看着他。

又好似只是太阳和月亮一样漠然地路过视线中的一切。

他的神明有一把坏掉的刀鞘,每次杀死妖怪回鞘再拔时被留在里面的血水都会从裂缝里淌出,有时砸到地面溅起的血点会玷污祂的脚踝。

因而被扔掉了。

因为没有名字,所以想成为那把刀。

因为没有位置,所以渴望取代刀鞘,和祂的手指一同饮血。

为此产生了想要在那位身边活得更久一点的念头。

这就是天照大御神对不敬者的惩罚吧,但是,其实不止想要成为刀鞘——祂脚下的地毯,手上的刀,腰间的鞘,包裹全身的湖水,黏腻的湿衣服,吞进腹中的食物,黏附脚踝的血污……这些位置,他全都想要。

黑红的世界,耳中像是层层沉重幕布逐一拉上的嗡鸣,模糊钝化的疼痛拖着沉重的视线共赴昏沉。

有……

黑色的■■……

是……遮住了……

——是什么?

鬼的手在冰凉的躯腔中翻搅过后,用指甲割断,粗暴拽出的是一颗无血可流的心脏。

“粗硬干瘦的食物,偶尔也会散发出十分污秽美味的气息啊。”

它满意地将之吞食。

*

“失去”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

很多人在遭受接二连三的打击后,都会自觉己已经对“失去”感到麻木。但就像一个人可以有着一颗空荡荡的心,却不可能没有心,这样的人若非不存在,便是已经死去——所以,失去,正是一种永远都不可能被习惯的感觉。

因此无论重复发生多少次,它都能带来不打折扣的痛苦。

如果有人告诉你他从来都没有输过任何东西,请相信,他只是从来没有把真正的赌注放上过赌桌罢了。

源赖光当时的状况万分狼狈。虽然不可轻易放出神血是被大阴阳师耳提面命多次的要事,但他并非是一座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被激起情绪的石像。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正是因为其不同于任何野兽及妖怪的,善于借助外力及工具的才能。

在被报复的渴望所焚炙,又被人类之躯所限制,无法同时出现在所有出口,将那些满山逃窜的妖怪一网打尽时,就地制造代为爪牙的部下,难道不是非常自然的想法吗?

于是他的血便像自有生命的无形根脉一样自发地蔓延开来——随着妖怪们的互相厮杀,吞噬。从他的手指流到妖怪的舌尖,从被控制的妖怪体内飞溅到杀死它的妖怪身上,身上染了神血的妖怪又被其他渴望神血的妖怪一拥而上分食——从弱者流向强者,又从强者流向更强者。当那只吃掉所有身染神血的同类的怪物站到他面前时,那肮脏畸形的模样便连源赖光自己都感到诧异。

因为无尽的互食,它的胃袋和嘴早已被其他妖怪的骨骼撑烂。又因为在神血的支持下飞速消化融合的妖力,被撑烂的嘴和腹部还未来得及复原便和漏出的未消化的血肉及骨头长在一起。而后这丑陋的妖怪继续吞食——因为牙床也被撑裂,失去了嚼咬的能力,有些时候便有未死透的妖怪在经历食腔的扭曲后全身插满碎骨地“长”到腹部上,随着主体的每一步移动在地上擦出血痕——又再次撑烂后再次弥合吞食。

最终长成的便是一只有着无数张嘴身有无数条腐肢的……生机勃勃的活物。

‘这可跟我没什么关系。’赖光想,‘致使它们最终变成这般模样的是它们自己的贪婪。’

他以往从来没有同时给那么多妖怪放出过神血,因而也想不到最终的结果会是如此。那些喝掉刚刚从他的指尖滴下的鲜血的妖怪,毫无疑问神智仍是正常的。但是在它们被强敌撕碎吃掉之后,那些强敌又被其他妖怪吃掉之后,似乎不止神血,就连每一只被后来者吃掉的妖怪对神血的渴望,也被一同汇聚起来了。

“啊……给,请给我……血……我的……”那怪物用如同卑微的野狗一般的呻吟声向他乞求,蠕动着像是在试图将他包裹,在满是碎石的地上留下一块块被刮下的血肉,游动时发出的声音,不知是败者的哀泣还是被砂石的碰撞。

“这种东西。”赖光握紧了髭切,在它伸爪抓向自己的衣角时将之拦断。

“对……对不起,请……原谅,请……”那怪物咕噜着瑟缩了一圈,不知是身还是颈的部位却蠕动了一下,连还算有些形状的手臂以及溅上血的石头都“吃”进了身体里。而后抬高“上身”,支起不知是爪子还是触肢的部分,歪歪扭扭地学着做出了一个乡间平民唯一懂得的跪拜的动作。

如果它彻底失去了神智,像头野兽一样向自己攻击,赖光也许还会出于好奇,因为想要知道这样的满身尸腐又充满生气的怪物继续存活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而留它活命。但它竟然对他表现出了顺从和卑微,甚至尝试像人类的奴隶一样对他展示温顺——这玷污了为人之理的怪物……

“这种东西……”

在赖光只是用刀尖刺穿它趴在地上的兽爪,便能像点燃自己手心的血一样,轻易将那头怪物从里到外点燃时——

——他明白了神血真正的作用。

“竟然就在我的身体里流着吗?”赖光不只是该感觉难以置信,还是果然如此。

被偷走宠物的狂怒依然在心中留有痕迹,但已经不再是刺耳狂燥的怒火,而是燃烧殆尽后沉默的灰烬。

他把髭切从烧得焦脆的尸骸中抽出时,突然感觉颈后的皮肤一阵发冷。抬头便看见本在天际边徘徊的怨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大概是因为血腥的味道太过浓厚,被发现了掺在其中的自己的气息吧。

赖光深吸一口气,胸腔终于因为舒张开而得以轻松同时,浓稠的血气也像在肺壁上凝出了层层血珠一样,黏腻得令人发呕。但不止是手上的刀,他身上的衣服也早已糊满了妖怪的血,正在随着时间慢慢凝结,变得板硬刮人。

如果可以真的想在逃命前清理这些恶心的东西。但是因为毫无意义的返途搜寻及大肆报复,本来被他甩得不见踪影的鬼王,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没有尽过职也就算了,你这家伙净是给我拖后腿啊。”他张开握得有些僵硬的左手,一颗有着锐器刮挖痕迹的眼球干瘪地躺在中间,浑浊溃散的瞳孔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棕‌‍‎黄‌‌‍色‍‌‌‍,只能看到血丝凝固的红和黑。

*

“主……请…来……请…原谅……”

铮——

因为突如其来的全身冰冷,赖光恍惚间一愣,神思恢复了清明。

“主人?”少年模样的付丧神手里抱着衣服,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赖光轻轻出了一口气,放下架在对方颈上的安纲。

“无事。”他接过衣服披在肩上,感觉到妥贴的暖意在顺着皮肤晕开。凭依着那么冰冷的铁器生成的付丧神竟然也有着如人类一般暖热的体温,难不成它饮过的妖怪热血至今未凉吗?

奇怪的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赖光将安纲回鞘收好,却发现自己那把刀仍立在一边,“还有什么要事,鬼切,如果你想说的是晴明要来,就不用重述了。出去吧,我要更衣。”

在这种天气还能早早出门去别人家叨扰的,整个平安京除开那位不惧寒热的白狐之子之外便不作第二人想。从修行回来至今,两人还没有如同过去那般一同探讨过阴阳咒术及京都的时事。恍如隔世的同时,怀念及雀跃一同涌上心头。

但是在想起过去那一年的种种时,手心依稀未褪去的湿冷让赖光的心情又慢慢地沉了下去。

也是因为如此,虽然他并不当真怪罪未‍‌‎调‎‎‍‌‍教‍‎‎‍好的付丧神缺乏服从性的执拗,语气却也坏了三分,“鬼切?”

“主人,请允许由我为您更衣。”少年模样的家伙毫不犹豫地跪伏下去,声音清冷,有着赖光所喜欢的气质。

但拥有着这样好的嗓音的付丧神,却又同时具有着过于黏人的性格,该说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吗?

“起来。你是我的刀,刀有刀的工作,别在奴婢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赖光转过身,自行更衣。

这次总算无需他再催促,鬼切沉默了一会儿后便低声应道,“遵照您的教诲,主人。”

然后是纸门被拉上的声音。

……比起一开始终归算是进步了。源赖光又想起刚回来时对方三番两次强行闯入后院与自己隔帘而睡的事情。

没忍住叹了口气。

“幼崽果然是要经历风雨才能成长,赖光,现在的你已经很有家主的样子了呢。”甫一踏入待客室,某位大阴阳师总是悠然得令人高兴不起来的声音便抢先迎上了其主人的忘年交。

“不要取笑。”赖光感觉嘴角僵硬了一下,但还是如同之前的每次一般跪坐到对面的软席上。

“不是取笑,是认真的呢。”安倍晴明微笑着为他倒了一杯沏得正好的茶,“如果说一年前的赖光是会令人跃跃欲试的‍‎‌‌美‍‌‎‌人‎‌,现在的赖光便是令人连尝试都会联想到绝望的‍‎‌‌美‍‌‎‌人‎‌,飞蛾扑火……的感觉呢。”

“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是感觉有点恶心。”源赖光接过茶,毫不掩饰听到这番奇怪的话时的全身不适。

“果然还是那么不客气啊,你。”晴明忍不住笑着拍了拍茶案,似乎是真的很高兴的样子,随即话音一转,“但是这种东西,赖光是真的不打算将它尽快销毁吗?”

安倍晴明所指的是跪坐在纸门边的鬼切,他也丝毫没有避讳当事人的意思。大概是因为对这位师友的能力太过了解,赖光竟然并没有对这句开门见山的话感到惊讶。而顺着晴明的扇子看过去时,他发现一直如同雕像般面向庭院一动不动的鬼切瞬间全身绷紧了。

再愚笨的狗,在可能会被主人抛弃时也是有求生欲的啊。

“没有那个必要。”赖光收回视线,品茶。

“哼……好熟悉的语气,看来这是个我无法动摇的决定了。”晴明并没有生气,语气也仍是一派轻松,“说起来,赖光猜到了我今天的来意吗?”

赖光一愣,而后半点不浪费心思地摇头,“你就直接说吧,晴明,我这大半年都不在京都,可猜不出你的哑谜。”

“那赖光可就想错了,在下要说的这件事正巧与所有的源氏之人关系密切。”晴明如同每次打起捉弄旁人的主意一般张开扇子,遮住会泄露心思的半脸,“其实事情说起来也很简单——在下有去赴死的打算。”

源赖光一顿,几乎半刻钟后才抬起头僵硬地看向安倍晴明。

“没有呛到,果然已经不是最初那位可爱的小公子了。”晴明幽幽地叹了口气,仿佛这才是世界上最令人震惊的事情。

“您……”赖光声音干哑,仿佛从茶杯里喝下去的是金‌‍‎黄‌‌‍色‍‌‌‍的沙砾,“为什么有这样的打算。”

他没有问这是否是个玩笑,也没有问这个打算是否有改变的可能。因为从某个方面上而言,他们大概已经算是对方在世界上最坦诚交心的朋友了。

“其实在来府上前,在下刚刚拜访满仲大人所在的寺庙。然后就发现那位唯有和歌很擅长的满仲大人,才隐居不到一个月,茶艺就要追上在下了呢。”晴明慢慢地说道。

赖光端起茶,没有打断对方的倾诉。

“于是在下便想,满仲大人不过六十余岁,便得以放下重担在身体还未完全衰退的年纪寄情山水,而继承他的位置的赖光大人到老时,也自然会有新的一代继承职责……可是在下呢,应该是没有的吧。毕竟我可是到了同样的六十岁,也还是一副年轻模样的半狐啊。直到满仲大人安详地回归黄泉,再到赖光公子也离开人世,再到现在所熟知的所有亲朋旧友都死去,在下大概也还能以正值壮年的精力担起大阴阳师的职责,不是吗?”

赖光看着声音有些急促的晴明。

“但是在下的终点和归属在哪里呢?”

“在这漫长的生命中,如果哪一天阴阳之理的优势倒转,在下是否也要像今天处理祸乱京都的妖怪们一样,处理那些侵入深山的人类呢?”晴明抓紧了扇子,“在下实在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所以我想,我大概只有身躯继承了妖狐的血脉,心还是跟短寿的人类的同样吧……所以在这个本该锐意进取的岁数,产生了老人的想法。并羡慕起满仲大人为到达终点做准备时的安然。”

“赖光公子不觉得吗,会对旧物产生眷恋,为夕阳而感慨,失去了接受及改变的能力,这就是老人的特点吧——即使不是。现在这个只愿阴阳之理永远维持原样,恐惧着它的改变的在下,也不再适合这个位置了。”晴明放下了扇子,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而后他对赖光露出一个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微笑,“啊,现在的您一定是在想,‘这只老狐狸是不是在爬山时一头撞到了鸟居’吧。在下并不在意哟,说到底,也就是一点突如其来的胡思乱想而已……”

“你要做的事情,是与源氏每隔十几年一次的献祭有关吧。”赖光放下茶杯,紫砂的杯底轻轻碰上枣枝木的案几,发出清脆的轻响。

“……是的,在下猜想,赖光你不出意外,必定会是下一次献祭的主持者。所以冒昧地说起了这件事情。”晴明拉了拉有些褶皱的狩衣,像是在说着要借一本闲书一样平常的事情。

“所以你现在已经培养了自己的继承者?”赖光看着他无事般的模样,不禁颦眉。

“继承者……大概不能算是,不过也不是毫无干系的人。”晴明有些尴尬地摸了摸扇子,“总之赖光到时候只管把他们当成全然的陌生人相识即可,至于我的话。”白狐之子安静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一阵短暂而充满默契的无言对视。

“有时候我会想,我和父亲,谁才算是你真正的朋友。”赖光松开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有些气闷地。

“赖光公子已经长大了。”老狐狸配合地露出慈祥的眼神。似是答非所问,实是意有所指。

而赖光听懂了,他吐出闷在心中已久的浊气后摇摇头,“算了,便提前祝你一路走好吧。”

“也祝您武运昌隆,赖光大人。”晴明颔首,暖声道。

-----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