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与今
-----正文-----
自己的主人是非常强大的存在,无论是刀术,还是阴阳术,又或智谋,都是无与伦比的出色。
同时又非常脆弱。
被击中会受伤,被刀刃碰到会流血,淋雨后会感冒,一天不休息头脑的集中力就会衰退,两天不休息身体的疲惫便显而易见,每一次损伤都需要远比妖怪更多的时间才能恢复健康,而即使什么都不做,最多三十年之后也会自然地衰老和虚弱。
但即使天生受限于这样脆弱的躯壳,主人依然强大。
七年的时间,让主人从和自己身量相仿佛的少年长成了比自己高半头的青年。再过七年,十四年,二十一年……大概会变得越来越像当年见过的满仲大人那样充满威严的男子吧。但是即使在血脉相承的清和源氏之人中,自己的这位主人也是充满独一无二之处的。
鬼切从来不愿意想象人类终有的那一天来临时自己应当如何自处,但有时又觉得能作为最忠诚的利刃,陪伴主人的尸骨沉睡至尽归尘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虽然一直被告知一把刀不需要思考太多人类的事情,但源赖光并没有限制鬼切的好奇心,也可能是因为鬼切的好奇心本身已经极少,所以只要是他向源赖光提出过的问题,基本每一个都能得到答案。
但也有一些问题,是生性纯粹的付丧神也难以问出口的。
——人类的身份,对于主人来说是勋章还是桎梏呢?
那些因为自身的欲望,怨恨,贪婪,嫉妒而堕入鬼途的妖怪,放纵了内心的黑暗和丑陋却得到了强大的力量和漫长的寿命。谨守人道,努力度日的普通人却只能像鸡狗一样被宰杀掠夺,即使是主人这般高洁的存在,也存活不过百年。这其间的公道在哪里?
“你管那种被七情六欲吞噬掉自我的东西叫强大?鬼切。”主人放下写了一半的符纸和毛笔,看向他,美丽的红眸在烛光下也熠熠生辉,“关于力量是什么,跟我说说你的看法吧,我想知道。”
“是的,主人。”鬼切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心脏因为那柔和的声音和注视而紧张地跳动起来,“力量,便是妖力,刀术,或者智谋,以及诸如此类的能战胜敌人的东西。恶者会使用它来进行破坏,譬如妖怪会掠夺村庄,善者会使用它来进行守护,譬如主人会进行退治,阴阳师们也会进行除妖,防止妖怪们继续作恶。”
——而我,则用它令所有的污秽及伤害远离主人。
但是这样的话未免太过傲慢,鬼切在它跳出脑海的一瞬间便羞愧地将之按下,只余心头一热。
“嗯……很纯粹的看法,不过确实是你的性格。”主人舒展了一下久坐案前的身躯,松开又合拢的衣襟下有苍白的皮肤和被锁骨遮挡的阴影像鱼一样轻快地滑过,如果可以碰到的话,大概是像用手将落成沟壑的雪抹平时一样的触感吧——但那一定是温暖的。就和主人衣服恢复原状时,被风从贴身衣物处带出的衣香一样,是温热的。
同时带着属于主人独有的,冰水一样的冷和甜。
而在那片昏黄细冷的雪白上,主人柔软淡红的嘴唇张合着,“那么在力量不足以掠夺或者守护的时候,或者说,在面对无法抗衡的力量,无论如何竭尽全力都没有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一切的时候,你愿意用什么来交换更强大的力量挽回败局呢,鬼切?”
失去一切……是指在主人会被杀死的时刻吗?
鬼切陷入了长久的深思。
主人会被杀——是的,主人当然是可能被妖怪和敌人杀死的。在这个世界上,能夺走一个人类的脆弱生命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一场重病,一味毒药,一支流矢,一把刀。当有一天,主人在自己无能为力的地方面临死亡的时候……
“……我,”鬼切艰难地开口,喉咙像是得不到空气一样嘶哑,“我不知道,主人。我仅有我自己,但是即使用我自己去交换,相对于您的生命而言,还是不够吧。”
主人怔怔地看着他,半响后轻笑了一声,听上去却很像叹气,“就先当它够吧——所以,假设有这样的一个普通人,在想得到超出自己的能力所能拥有的东西的时候,变成了妖鬼。这个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的妖鬼,到底是他,还是吞噬了他的一切的欲望呢?”
“妖鬼……欲望……唉?”鬼切懵了。
“我好像说得太复杂了。”源赖光揉揉额头,“总之,你只要明白,人类并不会因为堕入鬼途而变得强大即可。生时便是弱者的人,在懦弱地选择了死亡之后,反而会变得强大?这是在做梦。变得强大的只有吃掉了送上门的肉身的鬼气。轻浮地以为献出自己就能得到一切的人,惯来是什么都得不到的。”
“……我明白了,感谢您的教诲,主人。”如同以往,鬼切将一切谨记在心。
“但是根本就没听懂吧,你。”源赖光笑道,像是想起了什么,难得的笑颜渐渐消失。
“主人?”鬼切敏锐地注意到了主人的恍惚。
“没什么。”源赖光把晾干的符纸放到一边,提起另一支笔来,“如果不想事到临头再怨恨自己无能为力的话,就趁必须做交换的那一天还没到时努力提升力量,让它永远不会到来吧。不过事情发生过之后,也不要后悔。”
“是的,鬼切绝对不会令主人有身陷险境的一天!”从有些冷淡的话语里听出了理性的安抚,鬼切感动地深深伏下去。
“起来,我说过很多次了,你是源氏的重宝,不要老是像家仆一样动不动就跪拜。”主人点了点他的手背,说道。
“是的。”被碰到的地方只传来一瞬的触感,轻盈微凉,但因为是持刀手这样敏感又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已经足以让鬼切毫无道理地心跳如鼓,脸颊发热。
然后他便发现源赖光是干净的笔尖点的。
……有点失落。
在自己还是一把刀的时候,主人的手应该是时常按在自己身上的吧,就像现在时常按在那把名为安纲的太刀刀鞘上——也是只有在这种时刻,向来为自己能以人形跟随主人征战而自傲的鬼切,心中会生出某种不知名的,难以遏制的郁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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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会嫉妒。”
“嗯?”茨木童子奇怪地看向友人,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一个把自己灌得快要趴到桌子下的醉鬼。
“我憎恨会欺骗的人类,但是如果没有发现自己被骗的,的话……嗝,是不是反而会很幸福呢。”
“看在你现在醉得不清的份上,我不打你。”茨木童子把杯中物一饮而尽,声音低沉,“没有发现被骗反而会幸福?开什么玩笑。真正的痛苦,从来都不是完全被骗,也不是完全知晓,而是半知半解,是己非己啊——所以,那个让挚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家伙,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你说得对,是我醉了。他那样的人类唯一的赎罪方式,唯有死。”鬼切从酒桌上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仇恨和厌恶,深藏其下的也许还有毒水一般的痛苦和迷茫。
但唯独没有一丝醉意。
“给我说说你那两次去杀他的过程吧,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茨木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提,只是给两人倒满酒。
“兵无常法,水无常形,源赖光从不会使用相同的计谋。”鬼切摇摇头。
“但人既然是同一个,肯定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茨木,“再说,一个人到底有多强自己人说的不算数,敌人说的才算数,这就是为什么只有我才明白酒吞童子……”
鬼切急忙咳嗽了一声,“好吧,虽然我干掉的只是个傀儡,但我会告诉你的。”
随着记忆的唤起,神情逐渐癫狂的金瞳恶鬼,瞪视万里澄明的天空,用扭曲的声音慢慢说道:”……他的缺陷,强处,我都会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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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赖光并不是很擅长纸人的咒术。
但也只是和他擅长的方面相比。
在用人类武士的形貌潜入内院之后,鬼切才发现源赖光那些贴身的侍女和下仆,竟然有九成都是纸人所化的式神,而不是纸人的那些,各个堪称强手,给他添了相当不小的麻烦。
是以杀到卧室前时,里面已是灯火通明,砍开纸门之后,见到的也不是如同平常那般身着常服拿着书卷或者纸笔的源赖光,而是全副武装的源赖光。
击杀傀儡的过程乏善可陈,事后想来,那一次战斗除开结果之外,和平日里与源赖光在庭院互相喂招时几乎毫无区别——但是拼死之战的强度竟然和切磋相差不大,这正是最大的异常。
当时真正的源赖光会不会就坐在平日歇息的案前,看着他像蒙起眼睛的小丑一样对一具傀儡狼狈地发泄恨意和痛苦呢。平日里与他切磋中肢体相触,甚至在退治时背靠背地战斗的源赖光又真的是他吗?在自己被傀儡哄骗着的时候,他到底在背后做了多少谋划?——这些在当时那个愚蠢的自己看来珍贵无比的记忆,仔细回忆起来,每一件都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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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以假乱真到这样的程度吗。”茨木童子深思道,“要把他的刀夺过来果然不是件易事。”
鬼切明显地顿了一下,深吸口气后郑重地说道,“归根究底,只要杀了他!杀了他……一切就可以……”
茨木没有理会同族的日常发疯,只是端起再次斟满的酒对着山顶的宫殿遥遥地敬了一杯,“本来想能抓到源赖光落单的机会是最好的,但既然对手如此擅长以傀儡代死,看上去像是机会的反而极可能是陷阱。哈,不愧是挚友,即使记忆不全,也是如此深谋远虑,定是早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才不允许我们轻动干戈吧。没有耐心难成大事,挚友果然是……”
“……”什么也没听进去的鬼切咽下又一杯苦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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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很简单,鬼切。”源赖光提起刀走到水池边,木屐踩在古怪的淡红雨水上却没有溅起一丝涟漪,那副闲庭信步的样子令他越发愤怒,“杀死妖怪也很简单,甚至可以说,与破坏或者毁灭有关的一切总是轻易又诱人的。难的是与之相反的事情,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因为你向来听不懂。”
“我也没有问!你以为我还是那条会对骗子的话俯首听耳的蠢狗吗?我竟不知道教育者的游戏令你如此沉迷,你竟是个如此可悲的人吗,源赖光。”鬼切大笑道,“和你的纸人去玩那种恶心的游戏吧,满口谎言的人类。”
“你对驯兽师大概有所误解,鬼切。只能打顺风仗的,称不上是好将军。”源赖光挑眉,拉开了左手的衣袖。
鬼切并不想看——也许是因为他直觉地猜到了那是什么,也许是冥冥中的某种预知感令他曾经在过去的哪个被遗忘的梦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他的意志以前所未有的狠绝命令他的身体转开头去,他的双眼却像被蛊惑一般,顺着那截黑色的宽袖莹白的手臂一路游上。于是,他还是看见了,从来将自己一本正经地包裹得如同贵女般严密的源赖光手臂上数不尽的疤痕。
它们很细,很直,大概都被用最好的伤药涂抹过,淡白的疤痕密密麻麻地堆积在纤长而不失力量的男子手臂上,像是被条状的漏网细细筛下的雪。
而其中有几条还是粉红色的新鲜刀口,正被源赖光右手拿着的刀压在刀锋下。
“人类的躯体是很脆弱的,但是放出太久后灵力会流失,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源赖光一派轻松地说着,刀锋往下拉,便有暗红的血线顺着雪白的锋刃往下流淌,汇入将鬼切半身浸没的红色池水中。
鬼切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一是因为身上密密麻麻的铰链,二是因为有多年以前的记忆正在迅速地翻涌至意识的表层,撼动着他的理性——所以,那些是……那些就是……
“味道熟悉吗?”源赖光握紧拳头,让血流得更急,鲜血淌入水面的声音清脆,像是清冷的小溪,像是一谭红墨,迅速地把淡红发黄的池水染上属入人类的生命的颜色。
而比起被这个骗子的生命浸没,鬼切更无法接受的是,那些血的味道。
——如此地甜美,冰冷,像是有被诅咒的荆棘鸟在他脑子里唱歌,催促着他低头,俯下身去,被它淹没,将之啜饮,滋润灼热滚烫的咽喉,就像……
就像他曾经……
“太狼狈了。”黏腻的触感落在脸颊。那些太过熟悉的,曾经被自己端详过无数次的纤白手指距离自己是如此之近,而又被鲜血染满,猩红的五指如此面目全非。鬼切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往后退去。才发现一直被悬吊的双手不止何时被自己将铁链拽到了胸前,漆黑锋利的鬼爪却正扣在自己的喉咙上,已经把自己的脖子抓挠得血肉模糊,再难出声。
“就这么不想要吗,我的血。在第一次杀死我的时候,明明很高兴地躺在上面笑啊。”源赖光轻声叹道,垂下的左手伤口仍在流血不止,落入池水后砸起的水花朵朵溅至鬼切胸前,而浸泡着鬼切的池子也已经变成了彻底的血池——一个人类,怎么竟也能流出这么多的血。在流过这么多血之后,他又如何还能不死?
‘那个不过是你的傀儡。’
即使如此,仍有刀锋贯入人类肉体的触感,和被黏腻温热的血泊溅满全身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腾而起。
“你不应该反抗我,鬼切。”源赖光绸缎一样的银发因为蹲下而从黑色的羽织上滑落,像要拂过他被染上血的脸颊。
‘滚开,我不会再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
失去了方才发疯时的蛮力,鬼切举步艰难,即使拼命仰头,也被那根不断滴着血的手指按到嘴唇上。
“鬼切,听我说……”
‘滚开!源赖光!别再碰我!!!!“鬼切咆哮着睁开了枷锁,如同天生躯体的鬼手举起刀就往那颗有着他永远不会忘记的银白和血红的头颅上砍去。
“你发什么疯!”男人的声音从柔和变得冷厉,从傲慢变成狂怒,然后是重重地印上腹部的一脚。
鬼切在瞬间的剧痛后飞了起来,重重地砸进湿泞的泥地里。瞬间灌入仿佛窒息已久的鼻腔里的有砂石的土腥,野草的酸涩。
还有雨水的冷和甜。
“多谢了,茨木童子。”鬼切怔楞半响后,才回到现实世界,从泥地上坐起来,干巴巴地向破亭子下怒气未消的友人道谢。
“感谢挚友今天没有同意与我共饮吧,若你刚才那一刀劈碎的是我为挚友准备的好酒,即使我们如今是友非敌……”茨木童子蓬一声掐灭了手中的蓄势翻涌的鬼火,如果鬼切的道歉再慢一秒,大概会被这东西毫不留情地照头砸下吧。
“哈。”鬼切毫无介怀地笑了一声。
但这就是茨木童子,不是吗。而能够从一而终地将毕生的才能及追求寄托在一个值得的人手上,又是何等的幸事啊。
金瞳的恶鬼抬起头任雨水落入眼中,被雨水模糊的视线仍能看见遮蔽天空的乌云。
他讨厌下雨,更讨厌雪。
但只要不用看见那轮傲慢的,无所不在的太阳,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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