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系列的短篇
-----正文-----
今天清晨下了一些小雨,满地都是枯落的桃花。
鬼切站在大门边,为自己的主人解下斗篷。
即使以源氏家主圣眷之盛,带刀上殿的特许也不会包括一位人形的付丧神。而光天白日的京都也不至于有哪只妖怪敢当街袭击一位强大的阴阳师。所以每次源赖光参加朝会的时候,都是默许鬼切休息的个人时间。
不过就如众人直觉所认为的那样,一把刀是无所谓什么个人时间的。
所以这一天也和平时没什么不同,滥用自己敏锐感知的源氏重宝再次成功地兼职了源氏的门房。
“你就没有别的事情能做了吗?”被这样说过。
不过也是在话说出口之后,他的主人就撑起下巴,自言自语道,“不,等等,好像还真没有什么是你能做的。那群老家伙,就敲个章的事情拖得我刀都要生锈了……”
……在那之后,他就获得了一个设在门房里的单独隔间。不过截至目前为止,那个隔间里除开一个坐垫之外也还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而这天清晨,鬼切拂去斗篷上的露珠,用请教自侍女的手法将之折好,抱入怀中后,正对上源赖光微微挑眉的探究目光。
“主人,这个只、只是我偶然……”鬼切本能地开始解释,但指腹适时传来滑韧的触感——他的手指还流连在领间某片鹤形的暗纹上。
“……”
“……”
付丧神的脸渐渐发烫。
“……拿好这个。”他的主人嘴角似乎轻轻向上弯了弯,但还不等鬼切看清,那人已经转过头去,从车上提出一个篮子,塞到他手里,“在下次退治之前,这就是你的任务。”
还来不及疑惑篮子里似乎在不断晃动的重量,听到关键字眼的鬼切立刻单膝跪下,“鬼切誓死完成任务!”
“这个的话就没必——算了,你先拿稳。”
“是!”鬼切严阵以待,将斗篷搭在肘弯,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起。
啪嗒啪嗒
仿佛是在提前预告此任务之难度一般,那篮子一落双掌就开始使劲摇晃,看上去只是虚虚搭在篮上的盖子不断作响。
‘似乎只是普通兽类的气息……但,在主人的封印之下竟然还能如此作困兽之斗!’
鬼切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与此同时,势要达成重任的使命感也令得他腰间的狮子之子轻声鸣响。
付丧神灰瞳中翻涌起无声的狂热,四指悄然搭上刀锷——他似乎已经可以又一次看见主人赞许的眼神。时间对于刀灵而言虽然没有意义,但此刻距离他上一次向主人献上足以自得的猎物,真的太久,太久了……
是作为祭品的恶灵,还是制作武器的妖物呢。无论如何,这东西休想从他这里逃——
“看来是饿了。”源赖光用一根手指挑开盖子,捏住里面那东西的后颈的皮毛拎了起来,“这家伙饭量还不小,待会你先去一趟厨房,我会吩咐厨娘准备……鬼切,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主人,这难道是。”鬼切眨了眨眼睛,“不,我一定是太久没有……”
“啊,是只肉狗呢。”他的主人动了动手指,被拎着后颈荡秋千的幼犬顿时嘤嘤呜呜地叫了起来,而对于这个反应,源氏族长的做法是又摇多了它两下。
并微笑起来,“感觉样子很像你,就带回来了。”
※
“红色的……”
“哈啊——鬼切大人!您吓了我一跳!”在神社的庭院中洒扫的侍女猛地转过身来,按住胸口小声尖叫道。
鬼切顺手接住对方掉落的簸箕,“在您看来,这个,是红色的吗?”他将另一手伸进怀中,掏出了那个东西。
“您不要总是这样突然在别人的背后出现。”侍女一边抱怨着一边接过簸箕,低下头的瞬间视线就凝固在他的手上,“这个……这个,是、是红色的呢。”
“那这个呢,是白色的吗?”
“是的……是非常普通的白色。”
鬼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东西揣回了怀中,“打扰了。”
“……请,稍微留步!您不能就这样走进家主的书房!鬼……”
侍女终于反应过来要叫住步伐轻快的付丧神。但此时,后者早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
不过事情倒不至于就这样向她预料中最坏的那种方向发展。至少,怀揣两撮狗毛的付丧神并没有直奔他的主人的卧室,而是回到了自己专属的隔间中。神色凝重地打开栅栏,举起里面的狗。
“你,到底是那里长得像我呢?”
幼犬啪嗒啪嗒地摇起秃了一块的尾巴。
会不会是人类和付丧神在颜色的认识上有所差距的问题,已经通过询问侍女排除了。换句话说,这只狗确实是白色的毛发,鲜红的尾巴——无论怎么看,都更像是主人的配色。
……等等,这样一来不就是说主人像狗吗。他的主人高洁,正直,强大,怎么能用狗来形容!
自身即是利刃,从杀意到念头也都一贯澄明如镜的源氏重宝突然纠结。
‘果然,是我的观察能力太过于低下,以至于被这只狗浮于表面的毛色给误导了。’付丧神迅速掐灭了不敬的念头,并为自己及时回到正轨的思考方向大大松了一口气。‘主人每日都在为发动妖怪退治而奔走,十分辛苦,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只狗的毛色而浪费时间,还特地交代我好好照顾它。’
——所以,这一定是什么善于隐藏气息的妖兽的幼崽。或者内藏着某些与下次退治有关的玄机吧。
想到此处,付丧神灵光一闪。
古有白猿授剑,在西方也惯来有向鸟雀及虎豹学习身法的传说,莫非主人是在……!
鬼切郑重地放下狗,仔细盯着它的一举一动。
“呜?”幼犬一屁股坐下来,摇尾巴。
‘不能为它的表象所误导……’鬼切谨记着先前的教训。
“汪!汪汪!”幼犬两只前爪搭在付丧神跪坐着的双膝上,渴望着什么似的叫了两声。然后吐出舌头,摇尾巴。
“……”
“呜……”幼犬本就软厚的耳朵,似乎更低地耷拉了下去。
源氏重宝提刀抬膝,拉开纸门,走向厨房。
※
“鬼切。”源氏家主在卸下外出的轻甲后,难得没有直奔即将召开族内会议的密室,而是转过身来,看向自己的爱刀。语气中也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不确定,“你最近……是不是变宽了一些。”
“唉?”鬼切愣住,下意识地抽出腰间的髭切。
“我说的变宽不是指这个。”源赖光擦了擦下巴,视线在付丧神的手臂及胸前来回移动了几趟,“……迟来的发育期吗。算了,不用在意这种事情。”
“是,主人。”鬼切点头,安下心来。顺道也将脚边的狗抱起。
“对了。”已经转过身去的源赖光又一次回头。
“是!”
“狗的脚也是用来走路的。”
“但是……”这样的脚用来走路也太慢了吧。
在违逆的言辞出口之前,鬼切终于回想起来自己作为付丧神的本职——服从便可。服从便是。源氏最锋利的刀只需要服从于源氏最高的意志,自作主张没有意义。
而作为源氏重宝,他对自身言行的要求和反省一贯十分彻底。
“所以,赤雪君。”鬼切跪坐在门廊旁边,看向庭院的对角,“就如同我方才告诉你的那样,如果你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到这里,我是不会将今天的晚餐给你的。即使你最终还是做不到……”
付丧神为难地停住了,因为他还记得半个月前,厨娘对他说的话——“鬼切大人,即使那只小狗确实吃不完,也不要拿回来了。否则管家那位长老会认为是我们故意做太多,然后私自带回家……咳,我们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呢,对吧,总之一切拜托了。”
“又要这么做吗……”鬼切有些为难地看向食盒旁边的筷子,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这天早上,主人如同无意般提起的“变宽了”的事情。
刀灵……是不可能像人类一样吃胖的吧。
付丧神这样想着,手却很诚实地掐了把自己两边的腰肉——很结实呢。
他又安心了。
有着红白两色的厚毛的犬只呼呲呼呲地跑到了他身前,兴奋地围着食盒打转。
鬼切伸出双手,将狗举起,掂了掂。但比起对于付丧神来说增加并不多的重量,感觉更鲜明的,果然是在午后的阳光中越发腻手烘热的长毛。
“夏天快要到了啊……”他很有规划性地目测起来,准备在下一次给它洗澡时就完成这件事。
名叫赤雪的狗高兴地吐出舌头,散发热气,悬在空中摆着尾巴,对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
※
“最近似乎都没有见到你身边的那位黑衣武士。”
“啊,因为最近都没有可以进行的退治,末将就差他……”源赖光把‘去养狗了’几个字按回了话兜子里,“去自行散心了。”
“赖光卿倒是十分体谅属下。”他面前的老人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喝下一口米酒,爽快地叹出气来,“哈——!但是,老夫虽然久疏战阵,却也不曾忘记那些沙场拼杀的时光。武艺之道一刻不可松懈,即使只是一日荒废,再出刀时势头也大不相同。那位武士年纪轻轻已经有这样的能为,如果因为没有战斗的机会而就此荒废,着实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源赖光十分认可地点点头,随即,他心思一转,压低了嗓音,“实不相瞒,末将近期也有向陛下禀告,暂时回到摄津去的打算。”
“哦?”老人放下碗。
“这也是家老们的意思,对内,敢于京中现身的魑魅魍魉早已肃清,对外,平安京在诸多武士及阴阳师的重重守护下犹如铜墙铁壁,毫无必要将战线再行推进,多生事端。索性末将在此也是无用武之地,倒不如回地方去,整理一下武备,打打猎什么的……”
“……哈哈哈!不说人话的小子,拐弯抹角,就像你那个狡猾的老爹一样。”老人拍着大腿,笑道。“那群老家伙,上次合伙送了你一条狗,还说长得像你,对吧。”
“您消息十分灵通。”回想起那天情形,以源赖光之城府,也还是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心里没数。”老人将碗中的米酒一饮而尽,“嗯……好酒。真热啊,赖光卿,等到秋天就好了,在那样的天气,最是适合找几个好手,在收割干净的平坦谷地上拿起家伙尽情切磋了。”
“您的意思是……”源赖光弯起嘴角。
“回去吧。”老人重重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人上了年纪之后真是易困啊……赖光卿,老夫就不送了。”
源赖光出了朱雀门,又走了一段之后,停在那扇沉重而巨大的木门前,抬头看它被同样巨大的铰链所带动,缓缓滑开。
黑发黑衣的付丧神扶刀抱狗伫立的身影在门后渐渐完全展现。
“主人!”清俊却麻木,如同冰冷白石所雕成的面孔瞬间恢复生气,灰瞳中亦浮起明亮的眸光。当然,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清脆的狗叫声。
‘嗯……这把刀是真的应该磨一磨了。’
源氏家主忖度着。
夏天的话,说长也不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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