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大漠残垣间的对峙,他的盛怒之言,秦阙都记得,并为此践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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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浩气盟笼罩在薄薄的暮色之中。
演武场上响起收队的号角,操练结束的浩气弟子陆续解散,几个年少的新兵却围在角落里,七嘴八舌地拥着一人,迟迟不肯离去。
“陈教习,刚才那招可不可以再演示一遍?”
“陈教习,你说‘忘记套路’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教习不是万花弟子吗?为什么外功也这么强?”
被围在中间的人摆手示意他们安静,随即开口道:“战场不同江湖比武,没有太多规矩,你——过来制住我。”
被点名的新兵跑上前,试探着从背后搂住他,锁住其上半身的动作,只觉眼前之人身轻骨瘦,难免有些诧异——这名新来的教习不同于演武场上其他高大健壮的武官,生了一副文雅俊秀的样貌,单看这副削瘦的体格,很难相信他屡屡在训练中展现出超凡的武艺。
只见他仿佛很轻松地下蹲、拧腰,那名新兵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从空中划了半圈,落地前又被轻轻一提,全然没有摔伤。
在场的人发出一阵惊叹。
“你们可能身怀各门各派的武学功底,也有熟悉的武功套路,但是战场瞬息万变,随时都会超出自身所学。你们只需要记住,用尽一切方式打倒敌人,才是胜利。”
他将那名新兵从地上拉起来,环顾面露懵懂的少年们,顿了顿,又道,“虽然你们入盟时都立下誓言,为这天地间的浩然正气出生入死、在所不辞,但我希望你们懂得珍惜性命,莫要平白牺牲,即使身陷敌手,也不可轻易放弃。”
“是,陈教习!”
“陈教习,你动作好快,我们没看清……”
“陈教习……”
“习武岂能一蹴而就,都回去,练好今天的内容,明天验收!”
好不容易哄走这群依依不舍的好学少年,陈谏终于松了口气。
以前他常年独来独往、潜伏暗处,现在却要一天到晚和这么多人混在一起,委实不太习惯。而且,他带的这队新兵好像有些活泼过头,面对年长的教习,崇拜有余、敬畏不足,还总是唧唧喳喳地缠上来问这问那,简直没礼貌没纪律。
是不是因为自己表现得太过平易近人?也许该像其他教习那样,严厉一些,斥责施罚?
陈谏边走边思索如何树立教习的威严形象,冷不防险些撞上一人,他及时停住脚步,抬起头,不禁一愣。
眼前的人穿了一身朴素的袍子,负手立在那里,没有披戴他熟悉的铁甲冠翎,也未携兵器,乍一看居然有些文绉绉的气质。
他对陈谏微笑道:“陈教习,久见了。”
“秦将军。”陈谏仍是唤出了习惯的称呼,尽管他知道,秦阙这段时间都做不成将军了。
三个月前,秦阙指挥上路战局失利,不得不从前线卸任,回南屏山述职。随后,盟中公布了对其的惩罚,除了杖一百之外,更是降职六阶,卸任副指挥。
这几乎是将他近十载的功绩全数抵没,很多老部下都为他鸣不平,秦阙本人却是轻描淡写地领受了。陈谏猜想,再降的两阶应当是对其隐瞒真相的追加惩罚。
在那之后,秦阙有整整两个月都在禁足屋内,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陈谏忍不住将这个许久未见的人上下打量一番,询问道:“你的伤?”
“没事了,皮肉伤而已。”秦阙看上去精神不错,比起先前那徘徊在崩溃边缘的疲惫状态好上太多,因此陈谏也放下心来。
两人并肩走在山道上,落日余晖将树木建筑镀了一层金红。
“新兵的训练可还顺利?”秦阙闲聊一般地问。
浩气盟给予陈谏的处罚是十七年内不得离开浩气盟,但并非单纯的监禁,而是给了他开阳坛教习的职务,负责训练新入盟的年轻弟子。
陈谏想到那群永远活力旺盛的少年,嘴角不自觉地带了笑意:“习武方面倒没有困难,只是我战场经验不足,得空还想向将军请教一二。”
“好说。”秦阙爽快地应了,又想起什么,道,“今后我不再是‘将军’了,我表字安城,直呼其名即可。”
“好,安城。”
陈谏从善如流,而秦阙张了张口,似是还有话要说。陈谏奇怪地偏头看着他,过了半晌,秦阙才终于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能不能……也叫你的名字。”
“当然。”原来对方欲言又止的竟是这等小事,陈谏本想揶揄两句,但看着秦阙一脸认真的模样,便也敛了神色,解释道,“不过我及冠前就入了恶人谷,所以还未取字,直接叫名就好了。”
“陈谏。”
两人相视一笑,肩并肩继续向前。拐过一段弯路,陈谏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既然不做将军了,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做一个佐吏。”秦阙答。
陈谏一愣:“佐吏……你不留在开阳坛?”
浩气盟十二堂各司其职,分属六坛之中,唯有开阳坛不设堂,而是直接执掌盟中泰半兵马,是浩气最主要的战力。而佐吏则是各堂里最末等的文官职位,掌管一些文书与汇报的琐碎小事,一般由初入盟的年轻弟子担任。听秦阙的意思,他是打算离开主力部队,转而去其他堂作文职。
秦阙点了点头。
“哪怕是降职调任,为何要从佐吏做起?”见秦阙神色平静,陈谏却不由蹙眉,“更何况你身经百战,即便不做主帅,军中也定然有你的位置。”
“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会看不清很多东西。”秦阙微微仰头,望向云霞绚烂的天空,“所以,这次我申请调至天杀堂。”
陈谏猛地停步,诧异地回头看过来:“你要去天璇坛?”
“嗯,今天刚拿到任命状,特地来告知你。”秦阙也停下步子,答道。
“为何?”
“你说过,我该去看看。”秦阙转身与陈谏对视,面色郑重而坚定,“那些甘愿投身黑暗的人,命悬一线、不得善终,甚至背负污名而死……我想去了解他们。”
陈谏微微有些失神,彼时大漠残垣间的对峙,他的盛怒之言,秦阙都记得,并为此践行。
“只是,我过往抛头露面,正隐堂是进不去了,只好去天杀堂做个审讯官。”秦阙继续道,“情报事务我从未接触过,从佐吏做起正好。”
“你思维敏捷,又擅长察言观色,做审讯官定能事半功倍。”陈谏说的是真心话,天杀堂负责彻查内奸以及各类机密行动,秦阙既有前线领兵之能,又兼具细致入微的作风与极端敏锐的洞察力,去天杀堂再合适不过,只做个审讯官可以说是大材小用了。
秦阙闻言一笑,看起来对自己的新职位相当期待:“那就借你吉言。”
两人信步走向住处,天璇坛为陈谏在高阶弟子的营区安排了一间独门小屋,起初每天都有天杀堂的人守在附近,后来渐渐都撤走了,也许是出于诚意。而且,陈谏的日常行动基本只往返于住处、伙房和演武场,从来没有为他们添过麻烦。
因此,当陈谏看到候在门前的陌生女子时,便知道显然是出了什么事。他望了秦阙一眼,对方同样面露不解地摇了摇头。
“在下天杀堂云令帅梁笙。”年轻女子向陈谏拱手一揖,抬眼看到一旁的秦阙,不由笑道,“堂主说得没错,秦前辈果然也在这里。”
她笑起来时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如同邻家少女般俏皮。陈谏连忙还了一礼,打开门道:“梁云令请进屋一叙。”
“好。”梁笙又是一笑,复又道,“秦前辈也一并前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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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阙本欲回避,闻言一道踏进屋内。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只摆了一张书案,上面堆的尽是兵法军阵一类的书籍,陈谏将书搬开,找出两只杯子,开始烧水沏茶。
两人在席上坐下,趁着对方忙活,秦阙忍不住将屋子打量了一番。过往两人共住一间营帐,算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陈谏自己的住处。屋中陈设都是盟中配备,未有增减挪动,归置得整洁朴素,其实与秦阙的屋子几乎如出一辙,但他仍是仔细地看过每一个角落,直到陈谏捧着茶壶回来,才连忙收回视线。
“云令亲自前来,定有要事。”陈谏为两人斟上茶,开门见山道。
“盟中收到一封寄给你的信,由天杀堂转交。”梁笙取出一封信,推向陈谏,“准确地说,是寄给‘花陌’的家书。”
“家书?”陈谏一愣,伸手从已经剪开的信封里抽出纸张。天杀堂会事先拆他的信很正常,但令他讶异的是,那个远在峪县的“父亲”居然会托人给他写信。
顶替并经营“花陌”这个身份的几年间,他依据原主的性情和作风,按时向“故乡”寄回家书和银钱,但那位瞎眼的父亲从来不曾回应。
信件很短,应当是请人代笔,只有“父病笃,望速归”六个字,没有落款,日期是一个月前。陈谏望着日期沉吟,民间传信不似军中那般快捷,只怕信还没到南屏,那位父亲就已经病重不治了。
“陈教习……陈教习?陈谏?”
陈谏尚在沉思,梁笙又唤了两声才蓦然回神,连忙放下信,道:“抱歉,请讲。”
自从他向天璇坛陈明一切,盟中的档案为其恢复了“陈谏”的本名,不明个中曲折的人只道他是来到浩气盟后换了个名字。江湖人是非缠身,此举并不稀奇,人们多改口几次,也就习惯了。
最不习惯的反倒是本人,因为作为暗桩训练的第一课,就是忘记自己的姓名。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令他时常对“陈谏”的称谓充耳不闻。
同是天璇坛出身的梁笙自然了解其中缘由,因此并未当他失礼,只继续道:“堂主的意思是,如果陈教习需要,天璇坛可以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回乡处理家事。”
“……多谢。”陈谏真心实意地道了个谢,旋即又有些担忧,“此举是否合规?”
“堂主特批,不用担心。”梁笙粲然一笑,“虽然鉴于你的状况,天杀堂须派出一人陪同。”
陈谏点头:“那是自然。”
“这个工作,就拜托秦前辈了。”
两人同时一怔,对视了一眼,秦阙行礼道:“属下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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