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该许愿了。”秦阙推开窗,清冷的空气扑面而至,“你通常会许什么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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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近,一场姗姗来迟的冬雪覆盖了庄园。主母体恤下人,给仆从分了银钱盘缠,准许他们各自回家过年。府里做事的人大部分都散去了,偌大的侯府一时间冷清许多。
秦阙显然熟悉这等境况,将凡事亲力亲为的习惯从军营带到家中,从小年起,他便开始操持家务。无论是整理祠堂、置办年货还是招待宗族远亲,总少不了他的身影。陈谏被奉为贵客,自己却也坐不住,便跟随秦阙一起忙碌,寻些能帮得上忙的事情做。
侯府的产业很多,年底是集中结账的日子,掌柜与佃户来来往往,秦阙那双挥枪拉弓的手打起算盘来居然也是这般灵活。陈谏在旁边看着既新奇又咋舌,侯府事务繁杂程度并不比军营逊色,秦阙的得心应手定是多年磨炼的结果。
账面已平,秦阙便搬出红纸,开始题写福字和春联。陈谏将名册账本收到指定的柜子,走过去时,看到他手边已经有了好几幅墨宝。
“家里的春联福字,都是你写么?”
“这些是我爹题的,准备贴在大门口和正厅。”秦阙指着旁边的几幅春联与福字,“余下十来处,都是我来写。”
“大气果决,不愧是侯爷的字。”陈谏看向那几张最大的红纸,点头赞叹。
“那我的呢?”秦阙向他展示面前未干的墨迹。
陈谏低头端详他写好的一部分字迹,道:“你现在写的字,倒是与平日不同。”
“怎么讲?”
“盟中文书,公事公办,中规中矩,与即兴挥毫自然不同。”陈谏举起一张春联,“若要评价,该说……像某种‘试探’罢。”
“试探?”
“难得闲暇,你想借机挥洒一番,奈何平日里沉稳惯了,终归做不到真正的自由自在。”陈谏看过红纸上的吉言美意,笑了笑,“就像一个遵从规矩礼法的人,打算试着放浪形骸一次。”
“确实是这样,”秦阙失笑道,“看来是失败了?”
“尝试过,就不算失败。”
“公事之外,我还没见过你的笔迹。”秦阙将手中的笔递向陈谏,“你也来写一幅字罢。”
“我会很多种笔迹,你想要哪一种?”
秦阙愣了愣,问道:“这是正隐堂的必修课么?”
“自然,”陈谏答,“我经营的每一个身份都有自己的笔迹,只是都不怎么好看。”
“我想看陈谏的。”
陈谏捏着笔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忘了。”
秦阙从背后握住他执笔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陈谏”二字。
这两个字笔画饱满,转折藏露皆平和内敛,看不出任何个人特征,像是给启蒙幼童临摹的字帖。
秦阙松开手,道:“现在,你可以做回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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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的家宴反倒比起陈谏初来那一次要简单一些,因为厨子大多都已回家过年,剩下几个家生的仆役也都给了假,满桌的菜肴都是秦阙一个人做的,陈谏陪他在厨房里忙了大半天。
先前在恶人谷时,多是挣扎生死,上位者的奢华铺张享受不到半分,食以果腹即可。因此陈谏的厨艺十分寻常,只会做几个家常小菜,倒是秦阙不知从何处学来一手漂亮花刀,无论什么食材送到眼前,都能片得整整齐齐、粗细均匀,完全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陈谏凑在旁边看了半晌,觉得没什么自己能做的,跟在旁边帮他递递刀具、洗洗蔬果、搅搅肉馅,堪堪打个下手而已。
待到那大小形状都一模一样的饺子全都井然有序地码在箅子上,忙碌终于到了尾声,天已几乎黑透了。四人围在一起用过团圆饭,向府里那些年纪尚幼的家生仆役分发压岁钱。孩子们今晚得了准许,在花园里奔跑嬉戏,堆起形态各异的雪人,放了满天的烟花,映亮守岁的人。
侯爷夫妇年迈,早早去睡了,只待明日一早祭祖。秦阙与陈谏两人继续坐在厅中守岁,府里家丁知晓主人的作息,喧闹的孩童都被唤了回去,烟花炮竹都响在远远的城中。
整个侯府静悄悄的,两人搬出棋盘,棋艺却是不相上下的平庸,也无心拼个高低,最终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用棋子摆图案。
“饺子包好了,不吃么?”陈谏随口问道。
“不是初一清早再煮?”秦阙将棋子垒得高低有致,黑山白水,拥挤的棋盘俨然变成了主帅帐中的沙盘。
“在万花谷时,大家除夕夜一起包完饺子,当时就煮着吃了。”陈谏指间把玩着一颗棋子,“各地习俗不同。”
“有一年我在浩气盟过节,同僚竟没有吃饺子的习惯。”
“盟里的人来自天南海北,我那时和师父吃元宵。”
“说起这个,”秦阙抬头看向他,“你是在浩气盟长大的?”
“是,你不是看过我的档案么?”陈谏反问。
“档案里只说你为人收养,十一岁后前往万花谷,年少经历写得含混。我当时还有些奇怪,正隐堂的人,按说都应当履历清晰。”
“师父是浩气盟初建时的那批人之一,我是他出任务时捡回来的,从记事起就跟随师父生活。”陈谏望向窗外,夜空中偶尔闪过遥远的烟花,“浩气盟……就像我的家。”
很多年前,浑身包裹得团子似的小小少年一手举着烟花棒,一手牵着师父,走过落雁城前的青石板路,听得前辈们互道祝福,述说着世道清平的愿景。
他沉默了许久,秦阙亦有些怔忡,寂静的屋中,只闻漏壶滴答作响。直到陈谏回神,继续讲道:“十一岁的时候,师父突然不见了。他的同僚对我说,师父叛出浩气盟,入了恶人谷。”
“叛出……”秦阙显然不曾料想这等原委,惊诧不小。
“前辈们担心我在盟中受排挤,将我送回师父的师门万花谷。”
“抱歉,让你想起这些。”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讲出来。”陈谏微笑着摇摇头,“倒是你,有着这样的家世,为何不留在天策军中?”
“正因家世如此,才不能留下。”秦阙垂下目光,“我阿姊是长歌门张公门下弟子,姐夫是当今中书令之子、任太原府少尹,族叔又在天策府中任副统领——若我再掌军权,无论镇守边疆还是拱卫京师,都难免惹人猜忌。”
他的语调十分平静,仿佛只是陈述简单的事实,陈谏却能依稀分辨出这种选择所包含的退让与不甘——分明是凌烟阁列位的功臣之后,却因为种种顾虑被迫放弃了仕途。常人只见衣锦还乡后的荣华富贵,然将偌大家族经营百年,又是怎样的谨小慎微。
陈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而秦阙像是洞穿了他的想法,洒然一笑道:“入浩气盟,我从未后悔,”他目光清明,隔着小桌,望进陈谏的眼睛,“更何况,现在还有……”
一声近似于闷雷似的声音在远处炸响,洒下的火光映亮了天地,亦打断了秦阙没有说完的话。两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城中的炮竹声明显变得密集了许多,烟花一闪一闪,稍纵即逝的焰火此起彼伏地点亮夜空,带着人们的祈福迎来新年。
“新的一年,该许愿了。”秦阙推开窗,清冷的空气扑面而至,“你通常会许什么愿望?”
“以前,如履薄冰,不曾许愿。”陈谏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
“现在呢?”
“戴罪之身,岂敢有求。”
“是啊,你我同样。”秦阙轻叹,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他望着远方的烟火,道,“只愿山河永固,此生荡尽奸邪。”
陈谏闭上眼,也道出了唯一的期冀。
“愿……逝者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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