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谏望向那双眼睛,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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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秦阙与陈谏一同向侯爷夫妇拜年请安,祭祖过后,秦阙忙于迎接络绎不绝上门拜年的客人。陈谏无须参与这些应酬,连续数日清闲,他先是去空荡荡的许州城里逛了逛,之后便在摆了各式兵器的小院子里练功。自己现在是武学教习,面对的新兵各式各样,功底良莠不齐,陈谏自忖必须更加精通多门功夫,才能教好他们。
挥了大半日的枪,陈谏擦去额头上的汗,听到院门响动,是秦阙回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了句“辛苦”,随即莞尔。陈谏将长枪摆回兵器架,听秦阙道:“我阿姊回家省亲,已经到了。”
“你的长姊?”陈谏挑眉。
秦阙走上前,道:“她也很想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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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长女秦镜,年少时入千岛长歌门读书学艺,后嫁与太原府少尹,其父乃是当朝中书令,算得上是朝中显贵。秦阙一边为陈谏引路,一边介绍道:“他们家需要参加宫中的元日大朝会,我姐夫与两个侄子都进京去了,所以只有阿姊一人回来。”
陈谏点了点头,没有接话。这些日子闲话家常,他大略知道秦阙是侯爷夫妇的老来子,比长女小了十余岁。而从平素秦阙偶尔提到秦镜的只言片语来看,比起寻常姐弟之间的亲昵,他似乎对这位姐姐十分敬畏。
能镇得住秦阙的人显然不会太多,因此陈谏在“又要见一位官家大人”的紧张之余,又对秦镜有些好奇。
两人穿过长长的回廊,又绕过正厅,这才来到一处独立的院落。门口候着的是位老妇,看见他们,脸上绽开笑容:“世子、陈公子。”
“朱姨。”秦阙也着朝老妇人微一欠身,跨进门槛,扬声唤道,“阿姊,我们来了。”
屋中摆设文雅精致,墙上挂了许多字画,与侯府其他地方的风格截然不同,陈谏猜测应是秦镜出嫁前所住的闺房。见他们入内,秦镜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相迎:“这位就是陈公子?”
“是。”秦阙回答,复向陈谏介绍道,“她是我阿姊。”
“见过秦夫人。”
陈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被秦镜伸手扶住:“不必多礼,你只管与安城一样,叫我‘阿姊’就好。”
“是,阿姊。”陈谏应了一声。三人围着小桌在榻边坐了,被唤作“朱姨”的老妇前来沏上茶水,藉着喝茶的功夫,陈谏这才悄悄抬头将秦镜打量一番。许是过节的缘故,秦镜穿着件大红织金的袄子,肩上随意搭了条鼠灰的披肩,虽比秦阙年长许多,容貌上却看不出太多岁月痕迹。姐弟二人长得七成相似,都承袭了侯爷的英挺与侯夫人的端庄,一眼看去便知是一家人。
喝下一盏茶水,秦镜又唤朱姨端来几盒点心,开始询问他们两人在浩气盟中的近况。秦阙简单陈述最近的前线失利与职位调动,略去战场诸多凶险,挨军棍的事更是只字未提。
秦镜听了他降职始末,只是微笑点头,道:“兵家胜败如常,如今你调去后方也是好事,父母想必能安心不少。”
姐弟二人又聊了些家常闲话、以及一些传闻趣事,陈谏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听,偶尔答上一两句。秦镜的分寸始终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情、也不会显得冷落,他也就慢慢放松下来。
时间一晃而过,有仆人前来通报晚膳。秦阙正欲起身,却被秦镜按住了手背:“先等等。”
“怎么了?”
秦阙愣了愣,而秦镜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起一件衣服,笑着解释道:“你侄儿过完年就要去扬州赴任,我依照风俗为他准备了一套旧衣裁成的中衣,也不知合不合身。”她说着转向陈谏,“犬子与陈公子身形相似,可否请公子先帮忙试试?”
陈谏起身应了,随秦镜一道绕去了旁边的耳室,脱下外袍。秦镜隔着屏风将衣服递了过去,陈谏伸手接过,却见这件中衣的领、襟、袖皆是以不同的布料剪裁而成,许是同寻常百姓家为保孩童平安所求的“百衲衣”一个意思。
穿好后,陈谏便绕过屏风,张开手臂,向她展示袖子的长度。秦镜走上前,稍稍调整前襟的位置,仍是闲话般开口:“陈公子与舍弟是何种关系?”
陈谏一怔,迟疑间,正对上秦镜澄澈如水的目光。虽未开口回答,但他知道,自己的反应已经被对方读了去。
不愧是姐弟,这察言观色的本事简直如出一辙。
秦镜笑了笑:“安城时常在信中提你,我擅自调查了一番,望陈公子见谅。他受罚之事瞒着父母,我亦不愿让他们担心,不过,家中还是有一些门路的。”
她说得婉转,无非是提点他浩气盟虽处江湖之远,却无法真正隔绝他处纷扰。陈谏能猜到,秦阙的这位长姊心思通透,怕是在回家之前便将他在恶人谷的经历查得明明白白。
“安城是家里唯一的嫡子,以他的出身,本不用像现在这般奔波劳苦。他顾虑我夫家在朝中的威望,放弃军中仕途,又是个固执认真的性子,非要在江湖里独自闯荡,也不知何时才能安定下来。”
陈谏垂目道:“在下明白。”
“我年轻时也曾游历江湖,并非古板之辈。只是岁月不容情,人终究要面对一些逃不过的事。”许是有所感触,秦镜目光盈盈,几分叹息,几分告诫,“希望你们的将来,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选择。”
“是,”陈谏答,“在下会认真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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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衣非常简短,两人很快从内屋走出,与秦阙一道去正厅与侯爷夫妇用了晚餐。回到房间后,陈谏就躺在榻上发呆,房门再次被敲响,他走到门边,抬起手,复又垂下。
门外,秦阙的声音道:“我可以进去吗?”
陈谏背过身去,道:“今晚……我想自己睡。”
秦阙似乎是愣了片刻,很快答道:“我知道了。”
走廊里的脚步声远去,他竟没有追问,便直接走了。
陈谏回到榻边坐下,再次发起了呆。
他与秦阙虽然相识短暂,却已算得上生死至交,又背负着相似的罪责,加之对于肉体之欲看得同样豁达,两人的关系便一直随性,亲疏不明地半悬着。
他原本觉得这样的关系很好,因为默契,所以无需多言,不受旁人指点。然而,秦阙的出身注定了这无法摆脱的世俗枷锁,终究还是要他们尽快有个决断。
家族的责任,陈谏无从感受,但他明白此中之重。相应地,“选择”也就变得显而易见。
沉思间,窗外似有人影闪过。陈谏下意识地握住了枕畔的笔,而“叩叩”的敲击声旋即响起。他纳闷地走过去,推开窗,看到站在廊下的秦阙。
“做什么?”陈谏第一次觉得这个身影鬼鬼祟祟的。
“我打地铺,不与你挤。”
“……”
定睛一看,秦阙的胳膊下面居然真的夹着一卷铺盖。
陈谏无语地伸出手,秦阙一手握住,另一手抱着铺盖,身姿矫健地从窗户翻了进来。
片刻后,两人一个躺在榻上、一个躺在地上,各不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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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旁小桌上的蜡烛即将燃尽,微弱的火苗时明时暗,映得屋中也是一阵明明灭灭。一片安静当中,终是秦阙先开了口:“心情不好?”
“没有。”
“我阿姊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
秦阙的问题一如既往、直击要害,陈谏闭着眼睛没动,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你以后是要娶妻的。”
“我不娶妻。”
秦阙的回答斩钉截铁,陈谏不由一怔,睁眼向他望去。只见秦阙坐了起来,目视陈谏,一字一句道:“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陈谏张了张嘴,诸般念头一拥而上,那些吉光片羽的往事仿佛流水,在他心中激荡出细碎的回声。蜡烛恰在此时爆出一个火花,刹那的光亮中,他看到秦阙正襟危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呢?”
“……秦阙。”陈谏轻轻呼出一口气,不似叹息,仅仅是句陈述,“你我之间,岂止百里之逾。”
“那,倘若不论这些,倘若你我近在咫尺……“秦阙没有动,依旧目视着他,是最为郑重的问询,“你愿与我在一起吗?”
陈谏望向那双眼睛,说不出话。
人无疑会被强者所吸引,秦阙冷静、果敢、兼有巧思、律己慎独,陈谏与他相处愈久,愈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欣赏之情。而两人的关系却显然不仅如此,几场情事,从一拍即合的泄欲,渐渐变为水到渠成的缠绵,他与秦阙早已跨越淡泊的“君子之交”,依照如今的关系,说是“两情相悦”也不足为过。
但是,陈谏却从未想过,以世俗的方式,与秦阙在一起。
心悦、婚配、成家——这些事情从来遥远,远到他根本不曾纳入考量,甚至下意识地想要逃避随之而来的责任与羁绊。
扪心自问,就算两人之间没有诸多阻碍,他真的愿意让理应孤独的自己,多出这样一份羁绊吗?
他对秦阙,究竟算是怎样的感情?
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烛芯飘起一缕青烟,幽幽地灭了。屋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陈谏终是没有回答。他翻了个身,面向墙壁,低声道:“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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