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周思年吐出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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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星洲的爸爸开车接他回家,他爸爸是个寡言的男人,和杨星洲的交流不多,尤其当杨星洲考入大学后沟通更少。
六月的常市炎热潮湿,路边的栾树顶上开着明黄色的花,在阳光下有点刺眼。车开到半路,杨爸爸开口问杨星洲最近学习怎么样,杨星洲简单说了两句,下周二还有两门考试,考完这学期就结束了。
杨爸爸过一会儿又问:“有遇到喜欢的女生吗?”
杨星洲心中警铃大作,平静地回:“没有,学业重现在不考虑。”
杨爸爸欲言又止,从车内后视镜里深深看了杨星洲一眼,最后说:“到家爸妈有些事问你,关于天辰和你。”
随后车里陷入凝重的沉默。
杨星洲猜到了,肯定是他和周思年的事情。他闭上眼睛,准备应对半个小时后降落头顶的浪涛。
从小到大,杨星洲身处争执时,灵魂都是抽离的,他飘在空中,看一方或愤怒地宣泄或悲苦地吐露,另一方或站或坐,眼眸低垂,静默无言,偶尔被质问“为什么不说话”,再根据需要机械地点头或摇头,显露出“你说的都对,是我的错,我都听着”的乖巧懂事。他不争不抢,更不辩护。他看着对方不论多么激动,内心都没有波动,一片死寂。
他也想过为什么会这样冷漠得没有感情,随意得没有个性。也许受孤儿院那些年的影响,他乖巧安静,不反对不激动,他本就长了张笑脸,这样更惹人喜爱。他是个乖小孩,虽然他内心另一面对外界都冷漠都漠不关心,情绪没有大起大落,永远平静如死水。
这次也是一样,他看着威压重重的客厅里的四个人。在激烈带刺的言语中,了解到起因经过。杨天辰某次无意撞见杨星洲和周思年亲吻的场面,觉得好玩,在学校里也搂了个男孩子亲亲抱抱,本只是心智刚觉醒初中生的打打闹闹,谁知道被男孩子父母知道后闹到学校,杨天辰的父母也知道了,查出一切都源于杨星洲和周思年。
那个站着的人低着头以沉默承认了自己和周思年的关系,承认了他们是“恶心人的,祸害小孩的同性恋”,承认了他们的感情是“不正常的,肮脏又脆弱”,承认了那些情情爱爱只不过“玩”的,承认了所有的不堪与丑恶。
灯亮了,照亮整个客厅,同样照着木然的人,他的心黑漆漆空洞洞,这点光被吞进去,消失不见。那个站着的人最后拖着身子陷入黑暗的房间,背倚着门滑到冰凉的地板上,他在漆黑的房间里,瘫着身子,头无力地垂到一旁,看窗外华灯初上,脸上无声滑过两道罕见的泪。
他还没来得及抛锚就被巨大的浪涛从头到尾、从里到外狠狠拍打重击,不留情面,他好冷好累。他的凉薄从来不让自己受伤,不论身心,没想到从未感受过的伤害会成倍成倍偿还回来,他想逃走,逃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没有浪涛,也可以没有阳光,只有他一个人就好了。
手机在地上响了好久,他不想接。
街道上红绿灯变换数不清次后,他终于支起僵硬的身子,打开手机,他滑过同一个名字的未接电话,点开班级群里的消息,那条支教消息又被团支书重复一次,强调报名截止日期就是今晚。
他打开链接,敲打信息,手还有点麻,打错好几个字,他又检查了一次,确认无误,确定发送。
像是用完所有的力气,他躺回地板,蜷缩成一团,脑海里回放十九年的人生,有些片段格外耀眼清晰,孤儿院总想欺负他的小男孩,被领走的那一天送给他的变形金刚玩具,紫薇花里的白衣少年,蓝天白云下的苍山洱海,扑到他身上想亲他的小杨天辰,红着脸递情书的小女生,火红的石榴花在绿叶中好艳,薄荷味的冰淇球……
他想着自己怎么走到这一步,又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最后沉沉睡去。
两天过去,他没有和房间里的三个人沟通自己打车去高铁站回到京城。他在第二天回了周思年的电话,让他先忙大作业,等他回去再说。
周二,杨星洲考完最后两门,来到和周思年约在水杉林的亭子,周思年因为连轴转有些憔悴,下巴上还有忘记剃的胡茬,看到杨星洲,眼睛一亮,抱住他,习惯性地用头蹭着他的脖子。杨星洲看他眼底青黑,有点心疼,但又掐了掐手心,平复心情。
过了一会儿,杨星洲拍拍周思年的背,让他起开。周思年乖乖坐在他旁边,头还是自然靠着杨星洲的肩。
杨星洲看着水杉红棕色的粗糙树皮,平静地说:“周思年,你有想过未来吗?”
周思年直起身子,看着杨星洲说:“怎么了?”
杨星洲继续说:“我父母知道了我们的事,我也想和你谈谈。”
周思年脸色一变,想要掀开杨星洲的衣服,有些急促地问:“他们打你了吗?”
杨星洲扯回衣服:“没有。但你还想这样下去吗?会觉得累吗?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波涛会打到我们身上,比如你的父母,周围的同学同事,可能因为我们的关系你要和家里脱离关系,被同学在背后指责,被公司领导穿小脚,在指指点点中离职。”
他紧闭上眼,又睁开看水杉翘起来的尖锐树皮,深吸一口气,“会很痛会很累,这不是伤口,治疗后能愈合,它会一次次的被利剑刀刃劈开,再愈合再切开,反复一生,不会麻木,只会一直疼着。”杨星洲想那薄薄的树皮看起来能划破皮肤,“我们才多大,未来还有几十年。”
杨星洲想问一句“你能承受吗?”,又怕狂妄如周思年点头答应,自己再一次和他疯;又怕他像自己这样犹疑冷淡,两年时光只是一朵爱欲之花,妖艳醉人又迅速凋落腐烂。
但他又卑微的狡猾的虚伪的想给自己和周思年一个机会。
“我报名了云南支教,一年。如果一年后,我们还能……”杨星洲再一次觉得自己真是没心没肺,糟蹋感情,在向命运乞求什么呢,“我们就一起面对未来,未来所有的指责与痛苦。”
周思年听着这一番话,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失望到愤怨再到冷静。两人陷入沉默,只有树上的几只鸟还在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良久,周思年吐出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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