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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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周思年:
我来云南的D县已经四个月,第一个月只是熟悉环境准备教学,我所在的学校是个在山顶悬崖边的初中,建在顶上是当地人为了表示对教育的敬重。学校很小,三个年级六个班,团队一共有十一个人,配合着当地老师一起教书。我负责初三两个班的数学和物理。同校经济学专业的女生容宛儿教语文和英语,其他几门由另外两个全职老师教授。
正式开学的前两个月里,我可以说在和这些正值青春期的学生们斗智斗勇。两个班一共33名学生,其中完全学不进去的有8个;学习欲望不强烈的11个;学的还不错,努力努力能上普通高中的有10个;对学习有热情,名列前茅的一共4个人。
不少学生上课开小差扰乱课堂,课后不好好写作业,不愿和老师交流,顶撞老师,打架闹事,无故旷课,无所不有,无所不奇。除了学生,他们的父母也让人有些闹心,之前有个老师训斥了某个斗殴的学生,他爸妈直接闹到学校,校长出来调和才了结此事。
我想改善境况,便想了个办法,在教室放置一个“心思盒”,每天收集学生写给我的小纸条。纸条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家庭纠纷,学习疑惑和感情问题。我根据情况,要么写纸条回复要么私下面谈。
记得有个小男生给我的一张纸条上写着“我和爸爸吵架了,昨晚削苹果给他想跟他道歉,但他扔掉了,我很难过。”我愿意相信他的爸爸也是关心他的,只不过在气头上行为无意识的伤人,我建议等他爸爸心情平复一些时,再试着去沟通。
我看到他这次尚未被接受的笨拙示好,想到我和我家人的相处方式也是有问题的,主要是我和我妈。我习惯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她性子有些急躁,情绪总是激烈甚至带着刺的倾泻在其他人身上,于是在这十几年里,虽然我们生活在一起,但一直没有真正的心灵沟通,久而久之,隔阂渐深,怨气积攒到一定程度终于爆发。
也许,我应该和他们好好沟通一次,所以在写这封信之前,我先写了另一封寄给爸妈,里面记录了我二十年心路历程,剖析我那有些冷淡的性子和其他种种。
我在最后提了我与你的事情,我不求他们能够理解,只是想告知一切,不再隐瞒。我用一年来思考一切,之后的路怎么走由自己决定。
继续说“心思盒”,里面的感情问题也刷新我的认知,没想到有个小女生已经谈了五六段恋爱,最近又喜欢上一个男孩子,但觉得人家不喜欢她。我不知道该提什么建议,只提醒她还是要好好学习,保护自己。提到保护自己,容宛儿和我提议学校给学生上一节性/教育课,因为遇到过男生嘲笑女生例假遗漏的事情。很多事情不应该讳莫如深,容宛儿也和我们说了一些留守儿童遭受性/剥削的情况,所以教授知识让他们形成保护自己的意识很有必要,现在还在计划阶段,希望两个月内可以实行。
通过一阵子的“心思盒”交流后,我更多了解到他们每个人的情况,有很多孩子都是留守儿童,和家里的爷爷奶奶生活,家里会遇到各种困难;许多孩子排斥老师也是心理上的原因,他们的父母很少教育管教,有部分老师对他们太过粗暴,各方面让他们觉得自己不被需要,只想带着舒适区里,不再挣扎。
我在课后另外花时间开了补习班,针对性的讲课上的知识,聊聊他们生活上的事情,只是想要向他们传达“他们没有被抛弃”的意思。
值得庆幸的是,我与学生间的矛盾减缓,我也发现并不能以自己的标准要求每一个孩子。常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知识点我用各种方法翻来覆去讲了十几遍,但他们就是无法理解。很多孩子的基础并不扎实,而一年很难补足过去遗漏的每一点,尤其有些孩子注意力常常不集中。我一开始希望至少百分之七十的孩子应该顺利进入高中,再去大学,改变人生。后来我发现这太难了,这也不一定是最适合他们的路。
比如说罗杰,他是个身强力壮的大高个,爱打架,脸上总是青紫交杂,他不爱学习,我和他交谈过几次,但他都表示完全学不下去。但我发现他喜欢做饭,非常喜欢做饭,看到土灶就跃跃欲试,所以我建议他趁假期时去饭店做学徒,锻炼技术。他真的去了,他甚至告诉我以后想开个饭店,做厨师长。
我看着他还带着疤痕的脸,突然释怀,每个人都有自己路,我不该强求。
想在信里和你说说我的其他几个学生。
赵巧雪是一个开朗热忱的女孩子,喜欢下课的时候找我闲聊,她谈过五六段短暂的恋爱。经常和她一起出现的是另一个不爱说话的女生,叫王莉,她喜欢偷偷打量关注别人,却很少跟人讲话,她从来不会当面问我问题,只会把疑问写在“心思盒”里,我再和她讲解。
王友山是个成绩不错的安静男生,其他孩子课间打打闹闹时他从不参与,只在一旁观望或者站在悬崖边远眺,有时观察我在悬崖旁种的那株三角梅。我在到D县的第一个月种下了它,知道三角梅还有个名字叫九重葛,也很好听。那时它还开着花,现在花已经谢了,绿枝荡在空中。它总让我想起我们在云南大学遇见的那棵巨大三角梅,说不定等我离开云南时,这株新生的花也能盛大如树。
王友山的皮肤很白,与大多数学生的黝黑皮肤截然不同。每天早上他都会送我一朵在山路上采的花,很多花我都叫不出名字来,但都很美,粉的白的紫的黄的,粘着露珠,有山间的宁静。我在讲台放了一个小花瓶,专门用来装王友山送给我的花。
有一次他送给我一株紫薇花,这叫我怎么能不想到你。这些信我不会寄出去,你也看不到,我便可以尽情吐露对于你的略显肉麻的心思。我第一次见你,你站在光里被紫薇花簇拥着,惊为天人,一个男生怎么也可以如此美,如画中人。后来与你相识,明明是个狂放自大的少年,和温柔沾不上边,但每每见你在花里,在樱花下在石榴树旁,又觉得只有这些娇嫩鲜亮的花与你最般配。
也许从第一次见你时,我已心动,只是不自知。你耀眼夺目,如光似火,贴近时不觉炽热只觉温暖。
我还遇到一个长得与你有几分相似的男生,叫解光。也是个单眼皮男生,数学物理成绩很不错,但不喜欢英语,几次把教他的容宛儿气哭。我和他交流过几次,他父母因毒而亡,万幸他没有染上毒/瘾。他和酗酒成性的大伯生活,大伯占了家里的补助金买酒喝,解光只能自己找些活赚钱。他学数学物理不吃力,但和你一开始一样不喜欢背诵记忆的英语。我与他说了很多,他最后找容宛儿道歉,也愿意花心思在英语上。
看他磕磕绊绊学英语的样子总会提醒我高中时期的每个清晨,我们两个在亭子里背课文读诗,那是我们的’a skeleton in the cupboard’。
08.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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