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已经开了,在他们都还不知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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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刻漏里的水滴敲打着漫长的一段寂静。
桌上那碗晶珠凉已经冷透了,一只覆满鲲鳞的手探过来,拿起勺子舀了舀,又索然无味地推到一边。
“铅还没回来吗?”年幼的鲲帝小王爷托着脑袋问。
“禀王爷,铅老出门采买,尚未归来。”身边的宝躯侍从躬身行礼,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哦,”北冥皇渊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眨了眨那双碧蓝的圆眼睛,良久,又拨弄起银汤匙,自言自语,“第三日了……”
事涉皇族秘辛,没有人敢随便多嘴。侍从后脖子一冷,退开半步,噤若寒蝉。
自从前日小王爷的姨母、未贵妃的小妹被揭发出私嫁波臣、珠胎暗结,皇城里鳞族三脉就已闹翻了天。没有人知道鳞王北冥宣何以因一对年轻人的婚姻就震怒至此。然而天子一怒顿时在整个海境掀起巨浪,皇城内外动荡不止,就连这座彻底被排除在朝政以外的玄玉府都难以偏安。
皇城里全无辞旧迎新的红火,阴沉湿冷的空气里凝结着冰渣般刻骨的肃杀之气。
诏书一道一道接踵而至,先是将涉事的波臣一家都安上僭越罪名投入牢狱,没过几天偷娶未氏小姐的青年便被酷刑处死,鲜血几乎浸透了紫金殿下的丹墀。朝堂之外,玲姬长公主为给密友求情,已经跪了三天三夜,勃然大怒的鳞王却依然没有任何就此打住的迹象。
这些日子,连铅十三鳞都经常不见人。年仅八岁的小皇子身边没有谋士,对情势一知半解,眼睁睁看着那道矮小的身影在王府内外奔忙,尚且懵懂的心也跟着隐隐生出不安。
满桌佳肴无人共享,入口亦如嚼蜡。四皇子趴在桌前,传令宫人撤下餐点,又以珍珑髓焚起一炉香,盯着那缕轻烟在海境如水的阳光中袅袅升起,又随着时间一点点散淡。孩童被鲲鳞覆盖的脸上读不出太多情绪,也并不跟人交谈。
他还记得自己那个小阿姨。两年前母妃好不容易求得鳞王恩典,带着他和年幼的流君回家省亲,团圆宴上,遭到父王嫌忌的鱼头小皇子当然不如白白胖胖的流君惹人喜爱。小弟那边众星拱月,亲眷之间,唯有当时待字闺中的小姨待他最温柔和善,问出他喜欢吃甜点,特意取了甘甜的汤饮来,俯下身来哄他吃……
晚点铅十三鳞回来,在小王爷的再三追问下道出了鳞王最终的旨意。大公主北冥玲姬忤逆君父,杖责之后禁足府邸;而未家小姐,暂留一命,待日后处置。他没有说的,却是鳞王早有密令:未姓一脉若想留下幺女,则其腹中孽种一旦出生,必须立即抹杀。
香燃尽了,小王爷注视着水气中最后一勾无力的灰白,低垂眼睛,很久都没有说话。
“姨母呢?”末了,他轻轻问。
铅十三鳞进来时就提前屏退了众人,踌躇一下道:“未小姐胎气惊动,暂时留在长公主处内休养。”
“那我去看看。”小王爷趿着鞋从椅子上跳下来。
铅十三鳞一惊,出言阻拦:“王上禁止任何人探望求情。”
“哦?他有旨意?”
“是。”铅十三鳞连忙道。
北冥皇渊漫不经心:“我没见到。”
“王爷——”
“铅——既然心中从无我这个儿子,我要做什么事情,自然也与他无关。”小王爷并未停步,语气里带着点冷嘲。
其实鳞王越是不看重,就越容不得这个儿子有出格之举。年幼的小皇子并非不懂得,他只是完全不在乎。铅十三鳞无奈叹了口气,拿了件披风紧追上去。
公主府内一片悄寂,只有玲姬几个贴身侍女低头捧着水盆药盒等物进进出出,素白的手巾上沾着鲜血,点点如白雪红梅。前厅不及打点的花瓶里垂着几支细弱萎靡的白花,花瓣翻卷泛黄,已经半枯萎了。他们在门口遇到一名衣着不俗的中年波臣,北冥皇渊脚下不顿,依然留意到身边的老臣停下来同那人打了招呼,言语中称其为“宗酋”。
“那是谁?为何会在此地?”
“是波臣中有名的工匠——”铅十三鳞道,看见小王爷清澈的眼神,也知晓混不过去,遂补充道,“也是鳍鳞会的宗酋。“
“鳍鳞会?”
“是民间的一个江湖帮派。”铅十三鳞解释说。
年幼的男孩随口一问,此时此刻他并不会想到,自己的一生将与这三个字产生怎样千丝万缕、纠缠盘绕的关联。他点了点头,径直向内室跑去。
长公主才服了安神的药汤,刚刚歇下。倒是那个两年未见的小阿姨挺着沉重的身子同他说了会儿话。未氏这一辈姐妹四人生得都极美,沉鱼落雁各有风姿,一月之间历经遽变,眼见着至亲至爱都难以保全,八岁的小王爷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憔悴仓惶的脸。然而不知是早已料想到今日的结果,还是太过沉重的悲伤冻僵了嘴角的苦涩,姨母惊世的容颜被胭脂铅粉精心修饰过后,在绝境中依然呈现出一种风中幽兰似的、飘摇悲怜的美。
宝躯未氏的美人,眼角眉梢自有她浑然天成的骄傲。她甚至握起男孩鳞片覆盖下粗糙的手,笑着问他以为自己肚子里是表弟还是表妹。那一抹朱红的微笑在北冥皇渊心头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很多年后稣浥在他怀中带着无奈和感慨,评价他们宝躯未姓一脉,大概骨子里天生就流淌着浪漫和爱情的血液时,总习惯在此时忽略自己的少年亲王第一时间便回忆起那个笑容。
不一会儿小侍女捧来一盏药,未小姐饮尽了退去休息,留下皇渊和铅十三鳞在长公主的病榻前细问伤情。北冥玲姬失血过多的脸淡黄如纸,她面相温柔宁静,并不算什么一等一的美人,偏偏脾性又带几分刚烈,身为选择不多的鲲帝女性至今未嫁,却也是姊妹兄弟中除了流君唯一能同皇渊说得上话的人。
四皇子北冥皇渊的模样在鲲鳞遮蔽下显得有些痴圆呆憨,心思却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敏锐和美玉般的莹润通透。他不像自己的几个兄弟,因为门第血脉身边从来不乏巴结讨好的人,从小要学着从那一片奉承声里分辨真情假意。当今鳞王的威压忌惮之下,还愿意对他好的人不多,每一个,他都印在心上。
傍晚的时候侍女满脸惊慌地匆匆来报,说未小姐忽然阵痛,恐惊要提前生产。公主府内顿时忙作一团,连铅十三鳞也要去帮忙招呼,年幼的小王爷被来来去去的人晾在一边,自己摸了摸酸楚的眼睛,默默退至屋外。
长公主这间私宅不大,屋后一方小小的花园连通郊外,无人打理,已经显出几分衰败荒芜。唯有芦花和不知名的蔓草离乱生长着,在海境低压的铁色天空下显出一片无边无际苍茫的白。
他在那里第一次遇见八纮稣浥——迎着夕阳,一个站在荒草间小小的、单薄的紫色背影。
“你是谁?”弹指一刻,他心中朦胧有个念头,仿佛隔着命运遥远的渡口,遇见一个久别重逢的人。他还不认得他的脸孔,不知晓他的名字,寂静的天地里却似乎响起窸窣温柔的点点轻吟,如春风如柳丝,如中原诗句里提到的细雨。
那个小小的人影回过头来,乌发低垂,面孔稚嫩而秀丽。北冥皇渊注意到他有六只纯金色的手,四只都小心地缩在衣袖下,只露出纤细的一点指尖,显得乖巧又谨慎。
男孩没有回答他的问句,双眸还有些孩子气的圆,眼神闪过些许惊异,继而静静打量他一刻,转过身拨开一从芦苇。北冥皇渊凑上去,这才看见地上散落着的水晶碎片,旁边黯淡的湿痕里,相对挣扎着一对蓝色的金鱼。
这几日上下忙乱,大约是什么人不小心打碎了水缸,就随便抛在了那里。他有些不满,正想要抱怨侍从无用,却看见那男孩子俯下身,伸出一双璀璨的鎏金般的手,仔细将两尾金鱼从干涸的水迹里捧了起来。
“还活着吗?”他忍不住上前询问。
男孩的手不自觉颤抖了一下。离得近了,北冥皇渊注意到他有一双浅灰色通透如琉璃的眼睛,微微挑高的眼梢如海鸟舒展的翅膀,让长睫在那稚嫩的面庞拖出一道秀美又锋利的阴影。
男孩默默低着头,金鱼在他掌心扑动着尾和鳍,徒劳地相濡以沫,仿佛陷入蛛网的蝴蝶。北冥皇渊高他一些,于是恰能看见他仔细掩好的衣领下也挂着一只金鱼装饰,轻微的摇晃着,并不像眼前瘦小的身体站得笔直安静。
“放回水里,也许还能活。”
男孩抬起眼睑,似乎在迟疑。
“跟我来,我知道怎么走。”他心一热,忍不住去拉他缩在袖子里的手。男孩微微躲闪了一下,看到那对碧蓝的眼眸中失落又疑惑的情绪,终于还是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丛生的荒草淹没人径,他们在不辨方向的蒙白里携手而行。芦花擦过孩童稚嫩的面腮,如轻絮般有些痒,却也缓和了灰眼睛里警惕戒备的情绪。北冥皇渊将人引到不远处一个河滩旁,同他一起蹲下身去,将金鱼放回冰冷的河水里。蓝色的鱼儿在浅滩吐了个泡泡,随即各自向水中游去,顷刻消失在青灰的波光间。
他忽然有些莫名的伤感,想起前日在书中读到几句不明不白的话——
“累累如丧家之犬,圉圉似涸辙之鱼。”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河滩边有几处天然的草垫,北冥皇渊拉着人坐下来。掌心的皮肤柔软如酥酪,他忍不住下意识地摸了又摸,旋即看见那张淡金色的小脸憋出一道难堪的红痕。
“抱歉。你叫什么?”他连忙缩回手,又问。
“八纮……稣浥。”含水的灰眼睛看着他,很久才从那两片血色淡薄的嘴唇里憋出几个不甚清楚的音节。
他却惊喜得如获至宝:“是……哪几个字?”
小稣浥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握住对方一只手,摊开了,在那鲲鳞覆盖的硬硬的掌心慢吞吞地写下了几个字。刚一停笔就缩了回去,似乎接触到了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迫不及待地要重新躲回罐子里。
北冥皇渊屏息凝神感受着手心温软的笔划,将那个名字在指尖抽走的一瞬紧紧握入掌中。继而抬起脸,笑着把自己的也告诉他:“北冥皇渊。”
男孩顿时瑟缩了下,刚刚消失一瞬的提防又一次回到眼睛里,仔细打量着眼前怪模怪样又纯真诚挚的脸:“你是鲲帝?”
“嗯。”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对自己这个血统带来的身份无意多提,自顾自道,“你是皇姐的家臣吗?你会写字?我跟皇姐说了,要你来玄玉府陪我怎么样?”
稣浥愣了下,本能地不喜欢这句话,却又说不出不高兴在哪里,只能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奶猫,瞪圆了眼睛不回答。
小王爷摸了摸额头上的鳞片,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他,偏又看不得对方精致的小脸上露出这样委屈的神色,连忙道了歉,斟酌半晌又试探着邀约:“你不愿意,那我可以让铅接你去玄玉府玩吗?”
“你认识铅老?”
蓝蓝的鱼头摇晃两下,郑重道:“就是铅照顾我长大。”
稣浥沉默着,隐约知晓这是谁了,却不知该怎样回应。
“这河边有一种水仙花,香气馥郁。”小王爷说着,东张西望地四处搜寻,恨不能马上找出一株指给他看,却半天都没结果。
稣浥瞧他呆呆痴痴的样子,越发像个傻鱼,不得不出声提醒:“冬天刚过,也许花还未开。”
“哦,那——你冷么?”
小稣浥摇了摇头。男孩簇新的衣衫显然是过年裁制的,围裳底边密密折起,又绣了一圈海水纹,行动间像鱼尾一般可爱,只是略显单薄。
他“唔”了一声,想想还是不放心,解开披风毛绒绒的领口,将人也裹了进来。稣浥猝不及防,被他耳畔的鲲鳞扎了一下,额角红红的有些痛,却安静地没有拒绝。
月亮升上来,在离合的水光间飘荡如一片剪纸。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公主府内的各人手忙脚乱地进出来去,凌乱的脚步和压抑的低语将空气几乎踩成一条紧绷的线。唯有两个尚未解事的孩子被遗忘在苇花深处,好像有什么人刻意在红尘泥淖中划出了一方天地,只为这一刻宁静而漫长的相逢。
直到铅十三鳞找到他们,初遇新知的小王爷才从亲信黯淡无奈的神情里读出凝重跟悲叹。
年幼的稣浥站在他身边,看着那双碧蓝如海水的眼眸里沁出泪水,不由自主地抬手替他擦了一下。那一刻他尚不会察觉这泪珠如此滚烫,只是不经意滑过肌肤,就将某种烙印永远铭刻在了心头。然而被紧握过手指终究有些异样留了下来,以至于在那人走远后很久,他还无法遗忘跟在他背影后默默前行的一小段距离。
他疑惑地将手指在一从花叶上擦了擦。
夜色深寂,鳍鳞会宗酋远避旁人,怀中抱着一只襁褓,偷偷从公主府的暗道里钻出来。刚出生的婴孩软软一团,嘴角犹凝着第一顿饱餐后的奶香,分毫不知天地无常寒暑变幻,不知曾有人付出怎样的代价将自己的爱情留在这世间。
八纮稣浥踮起脚来,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婴儿甜梦中的面颊,一时又想起那人眼眶中的水光,小小的心中无由来地泛起苦涩。
“走吧。”宗酋轻叹,“别被旁人看见。”
稣浥点点头,悄悄跟在父亲身边。夜露拖沉了折成鱼尾的紫色衣角,无虫无鸟的黑夜里,几乎听得见脚下草茎折断的沙沙细响。他穿过那片河滩,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忽然嗅到微冷的风里隐隐飘来一缕暖甜,始知他并没有说错。
那花已经开了,在他们都还不知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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