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你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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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蕴藏】

黎明时分的战场上，仍飘荡着青白厚重的迷雾，仿佛千万年积累的劫灰或者逡巡不散难以逾越的阴霾。

鳍鳞会宗酋只身走在无边的浓雾里。阵前双方将士的喊杀声震耳欲聋，渐渐地，越来越细微，终归于一片瀚海般博大的空寂。

恍然中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置身于天涯海角的绝壁，脚下怒涛万顷。苍茫黑沉的天幕底端，连接着海水的一线，依稀浮现出一道细微的白光，犹如千万颗珍珠在涌动的浪花里沉浮，乍一眼看去虽不足道，却因纯粹无暇的质地令驻足者心折。那光晕起伏着，跳跃着，如一张绵长柔韧的网，内中包裹孕育着的东西似有生命，好像一旦跃出海面，就将是白虹贯日，光华万千。

他知道，那是他期待已久的、最美丽的晨曦。可这道光明属于万千生灵，却唯独从不属于他自己。

“只要接续下去，足以撑到天明……”

誓语如悬崖上的长钟，被海浪敲击着，一声又一声发出古重的长吟。身后，是这一路走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的眉眼无喜无悲，只用沉默的凝望伴随他走向最终的归处。

他向虚空中伸出手去，似是想要尝试着触摸海崖上回风。潮湿的风脚如情人温脉的絮语，拂过他纤细柔软的手指，绕着指尖徘徊不去，有一点痒，也有一点微微地心酸——本以为皇渊再也不会原谅，却不料劫难重重，鬼门关前归来的他依然痴迷。他说他别无所求，只要自己为他活下去。可惜，连这一点小小的要求，八纮稣浥此生都不能为他做到。

他闭上眼睛，吐尽最后的黑弹，任由黎明前浓稠的黑暗抽走这具身体里仅剩的力量与心血，再以死亡的恬静将他紧紧包裹，安放于梦中渴望已久的温暖胸膛。

八纮稣浥的路，无怨无悔，到此而终。

浓墨消散的时候，他从那具冰冷的身躯里浮起，轻盈得如同一个透明泡沫。骤然摆脱这一生沉重的血污狼藉，一时间他竟有些糊涂了，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眼前硝烟弥漫的空气，刀兵散落的沙场，是现实，还是地狱？

“稣浥，稣浥……”

熟悉的呼唤从不远处传来，像是一条锁链，拽住他飘忽得将要消散的神魂。

他忽然领悟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慌张得全然不像一个习武之人。锦衣华服的身影化作白焰，自阵外急急奔至，衣角上前番酣战的血污尚不及洗清。八纮稣浥无声站在原地，听见那声声越来越绝望的呼唤戛然而止，看见他小心翼翼地走向战场中央，抱住血海里那具毫无生气的残躯，戴有鲛绡手套的指尖轻轻拂过染血的乌发，像是怕惊扰情人安和宁静的面容，又像在试图唤醒一个睡着的人。

很久以前那些甜蜜的晨昏，皇渊也会用这样的抚摸表达眷恋和喜悦，吸引恋人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陷入那双强健而温柔的手臂。此时此刻，那具身体却再也无法给出任何回应。他不禁跪倒在北冥皇渊面前，伸出双手试图为他擦去眼中抑制不住的泪滴，当指尖从对方英俊的眉眼旁徒劳穿过，他才再次想起，他们之间已经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血迹斑斑的信笺自怀中滑落，终于揭穿他这一生最漫长的骗局，骗着皇渊，也努力欺骗他自己。

可是到了最后，却没能骗过任何人。

虚空里，八纮稣浥静静地看着他痛哭失声，看着他用九炼烽火将那具身体烧成灰烬，放入那枚令北冥皇渊重生的香包，放在怀中触手可及的地方。无法倾诉的灵魂颤抖片刻，闭上一双涌起水光的灰蓝眼眸——这一次，他会安静地跟在他身边，陪皇渊走完最后这一段染血的路，然后换他自己怀揣那个从未改变的长梦，回到最初的起点等待，等他来和自己结伴同行。

空荡荡的海皇椅上一无所有，除却脚下一片蔓延无边的红。

骨骼爆裂，筋脉摧折，拼尽全力登上高位的人靠在冰冷坚硬的椅背上，鲜血模糊的双眼前只剩下一片片翻飞的灰烬。北冥皇渊抬起手，挣扎着握住怀中那只香包，任由自己的血将之浸透，跟沉睡在里面的人骨血交融。

“九炼烽火，御前诛圣。”

倾尽全力一击之后，他仰起头，看向头顶暗青的夜幕，碧蓝澄净的眼眸里，渐渐流失了最后一丝光明。

天空上，压抑的铅云被撕裂出一道伤痕，翻卷震荡，无止无休。可他已经看不清了，耳畔，只剩下一种单调而奇异的声响。滴答、滴答……缠绵地重复着，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终于点点滴滴连成一片，在空旷寂寞的天地中回响不绝。

划过面颊的，是眼泪，还是鲜血？抑或者都不是，他的泪已落尽，血也快要从这残破的身躯里流干，仅存的知觉里，拂过肌肤的液体那样清新纯净，带着些许平和的凉意。这种感觉，是否就是传说中滋润江南的、淅淅沥沥的雨？

那雨水沾湿他干涸灼热的眼眶，渗入伤痕累累的身体，似乎虚空中有一只绵软清凉的手，轻抚过濒死沉重的身躯，试图为他洗去炼筋粹骨的剧痛，将被绝望震碎的灵魂一点点重新拼合，牵着他一点点脱离尘世浑浊的牵绊，动作哀婉而又感伤。

——他知道那是谁了，僵硬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平静释然的微笑。

“稣浥……”

那笑容慢慢凝固在鲜血沾污的面庞上，仿佛干裂的土地上忽然涌出清泉一眼，又如受尽磨难的旅人留给残酷的世间最后一缕温柔。

灵魂的世界，也会有雨吗？绿柳江畔，绵绵雨丝沾湿肩膀，悠长如无法斩断的情丝。

清风斜裁，烟水苍茫。北冥皇渊循着雨丝而去，孤舟旁，果然找到了那个纤细修长背影，擎着一只纸伞，在江畔默默等候。

“王爷，你来迟了。”八纮稣浥不曾回头，已经听见了他悠闲的脚步。

这一次，千山万水，终无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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