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本是恨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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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憎会】
“这就是你的全盘算计?”昏暗的营帐里,梦虬孙听完他的布置,抱着洞庭韬光哂笑一声。
“是。”八纮稣浥简短回应着,半边身子犹在阴暗中,淡金的一瞥侧影随虚弱的烛火飘飘摇摇。
“真无情。”梦虬孙打量了他很久,随即不带任何感情地评价道。
八纮稣浥微低着头,不说话。
“是从什么时间?”
“很多年前了,是你尚未获封龙子进入朝堂时的事,还提他做什么?”稣浥苍白的嘴角动了动,眸光竟似有些恍惚。
答非所问,梦虬孙玩味地听着,耐心等他讲完,才说:“你们的关系,刚才我就已经了解。至于你跟鳌千岁的旧情,我不感兴趣,就算你此刻仍对他余情未了,只要不影响计划,也与我无关。”
紫衣下静如春树的纤瘦身躯颤了一颤,仿佛有无形的鞭子抽在八纮稣浥的脊背上。刹那间他抬起头,缩在小腹的四只歧臂迅速抓紧了手中的镔铁,紧握着不出一声。
梦虬孙将这个瞬间收入眼底,一字都不予置评,摆摆手又道:“我好奇的是,你从什么时间开始,就下了这个决定。”
“……”面对不动声色的步步紧逼,周旋于战局中仍能明察善辩的鳍鳞会宗酋垂下眼睫,哑然不语。
“不讲话,就证明我猜对了,”梦虬孙冷笑,拖长的低沉嗓音似粗糙的砂砾,在空气里磨出渗血的划痕,“从玄玉府中见到他的时候——或者更早,从狷螭狂背叛,你们再次暗中勾结的时候,你就打算舍弃他。”
“若非不得已,我从未想过让他入局……”八纮稣浥的声音很轻。
“但你却这样做了。”梦虬孙打断他,抱着剑迫近一步,虬龙熔岩一般金色的双瞳如长夜中不灭的火光,只是这一刻却并不令人感觉分毫温暖,“玩弄信任,践踏真情——在这一点上,你和俏如来,和欲星移,甚至跟雁王都没有什么差别。”
“最少,我不会骗你。”退无可退之地,稣浥抬起眼眸低声回答。
“是吗?”他不置可否,眼光却匆匆扫过窗纸上映出的模糊人影,退开一步远离面前快要紧绷到极限的人。
稣浥双肩舒展,似乎松了一口气:“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梦虬孙挑挑眉,转身要往外走。稣浥看着他的背影融入黑暗,沉吟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间,那人却又回过头来,斜倚在门边问他:“拿自己的生死去搏他的一条命,不怕他恨你吗?”
他苦笑:“将死之人,哪来爱恨?”
“如果万一,他侥幸脱逃呢?”
“不是已有备案,若刺杀不成,则将鳌千岁逼上前线——”稣浥下意识地回答,终于又在略带嘲讽目光中停下早在内心演练多遍的说辞。他领悟到梦虬孙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之前给予他片刻喘息的机会并非出自怜悯,而是为了此刻更有效的一击。
“对我而言,是无所谓。”梦虬孙道,他们之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好能让他窥知对方试图遮掩却无意中暴露在灯火下的一些情绪。而他自己呢?有那么一刹那他也在心中默默地想,走到今天他会恨他吗?该恨他吗——其实,还重要吗?他们不过互相选择又互相利用的人,试探与交心毫无意义。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要在此时此刻剥开对方谨慎的防备,用残忍的语言刺向那颗柔软跳动的心脏。他一字一句地说,刻意提醒对方那个他不敢在人前称呼的名字:“如果一击未死,北冥皇渊就还有时间恨你。莫忘了,他可是有鲲鳞战甲。蜃虹蜺也非易与之辈。”
稣浥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明灭的光影照在额前柔软的卷发和纤长的眼睫上,才能看清他其实一直在颤抖,像一个溺水的人。
可鱼怎么会溺水呢?梦虬孙想。
“感到痛了?”
“他早就该恨我。”良久,稣浥缓缓说。
梦虬孙并不放过他:“你能让他踏入陷阱,只是因为他对你的感情。但没了北冥皇渊,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爱你。”
“鳍鳞会宗酋,本就不值得他爱。”他咬紧早已苍白的嘴唇。
梦虬孙嗤笑,似乎终于逼出一个满意的答案,站直身体打算离开:“在恨你自己吗?”
八纮稣浥合起了灰蓝的眼睛。
“最后一个问题——”梦虬孙推开门,亘古不变的孤月高悬夜空,不回头间,低哑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际,“若到了这一步,他仍不恨你,你,会恨他吗?”
他没有等待回答,径自走向漫漫长夜,同守在几步外的昔苍白擦肩而过。在他身后,同样蔓延的黑暗里,鳍鳞会宗酋八纮稣浥手捧幽蓝的镔铁精矿,低下头来,轻轻擦去上面一点指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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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老,你,恨我吗?”
“若千岁不恨,铅,要用什么立场恨呢?”
“那——稣浥,有过悔恨吗?”空了一格的博古架边,温厚善良的老者迟疑一瞬,终于还是转过身来,忍不住开口相问。
八纮稣浥无法回答,默然远去的紫衫后,一缕纤细的影子淡如香炉中最后的轻烟。
十余年了,数次搬迁、几经修缮,如今玄玉府的庭院中,目之所及,仍满满皆是眷恋的光景——几番来去停留,却唯有到了这一刻,他才敢在杀局短暂的间隙里让自己看见,让回忆如蓬乱的春草,悄无声息地在心底丛生。
亭中空地上,皇渊拿出自己最精美的一颗戏珠,邀他一同玩耍;水榭凉亭里,他细细为他擦去练武后集聚在鲲鳞间的汗珠,同他一起品尝精心准备的美食;晴朗温暖的夏夜,铅十三鳞将竹簟铺在花圃间,两个亲密无间的身影并肩躺在上面,看头顶的清空明月,看闪烁璀璨的漫天繁星,看天上的水汽和云层飘逐聚散,悠然像是海中游弋的大鱼……
可那些欢笑早已过去,他们本来都有足足半生的时间去遗忘,为何还要偏偏选择痴迷至今?若非他念念不忘、主动入局,他们也许根本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毒解苏醒的时间,就已听见他的承诺:“在海境,有寡人便有你”,但他却一直没有向皇渊说明,自己梦中清明靖平的海境,既没有北冥皇渊,也不会有八纮稣浥的立足之地。
其实他早就该恨自己,早一日,或许就不会承受如此锥心的伤痛。然而明明已被算计背叛,重伤垂危的战场上,他还不肯放下曾经那个不切实际的梦,声声追问、悲恸惨笑的时候,仍绝口不言恨意——这样,又是何必?
他若至死不恨,让活着的人该如何面对自己?
将镔铁晶矿葬入尘土的双手鲜血淋漓,紧贴在小腹前的掌心却空空如也。失去了旧物的守护,连呼吸间的无根水都能化作无形无相的毒针,冷冷刺入他毫无防备的柔软肚腹。八纮稣浥疼得弯下腰来,金色的指尖努力抚平尘土上每一丝残存的痕迹。
早该如此,爱意零落成泥,连悔恨都是无根奢望。他终于还是松开依依不舍的手,把它们放归应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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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归来,聚首仍是在玄玉府空旷的大殿。杀机尽现前短暂的压抑里,北冥皇渊忍不住向那张熟稔的脸上看去,但见有如水的光泽脉脉在那双铁一样冷灰的眼眸中一闪而逝。他察觉稣浥淡金的面容有些憔悴,仿佛缺刃的兵刃上蒙着衰朽的尘埃。
“他的无情,你可是用性命见证过了。”揭露完所有隐秘,像是仍怕他狠不下心,梦虬孙出言提醒。
北冥皇渊沉默地转过身去,握着手中的水火保定闭目深思。
恨过他吗?
也许有,在山洞潮湿而腐朽的空气中。周身的伤口都像在烈火中被反复炙烤,滚烫的鲜血浸透衣衫,凝固成冷而硬的块块黑红。那时他自然是应该恨他的。三十多年了,优渥清闲的生活和鲲鳞战甲的保护下,不论是北冥皇渊还是鳌千岁都不曾受过这么重的伤。
何况,他还记得黑暗中蓦然响起的那一声长叹——他知道那时候稣浥就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自己在血泊中挣扎,却对自己掏心挖肺的追问都吝啬只言片语。他苦苦支撑了那么久,期待着对方的一丝感动、一个答案,可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中吐出的,竟是最残忍的请求。
他从来都喜欢稣浥高亢清亮的音色,如剔透纯净的冰晶,而那一刻,冰晶被打磨成利刃,不动声色地穿透鲲鳞战甲,刺入他毫无防备的胸膛。死里逃生,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剩下那张美丽又漠然的淡金色面庞,血色浅薄的唇瓣开合着,反反复复只问他一句话——皇渊,你就不愿意为我死吗?
他为那个人做了一场数十年不醒的梦,却在即将功成之际,听梦中的人说,这场梦,从来就跟他们无关,他的鲜血只是祭品 ,用以妆点通往理想的阶梯。
到了这一步,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恨他?
可他真的该恨他吗?还是如稣浥所言,该怪自己太过痴迷?
如果不曾看见洞窟里散落残余的水磷烧;如果不曾跟仅存的数十府兵共同经历生死;如果不曾感受怀中无辜稚嫩的生命渐渐流逝;如果真能忘却那个惦念一生的美梦,他大约也能将这份怨恨延续到今日,怀着报复的快意看他用鲜血偿还自己承受过的痛楚。
然而当亲身体会过波臣的艰辛困苦,当十余年不能懂得的分歧与疑惑终于揭露一角答案,当他们殊途的梦终于彼此接近,北冥皇渊,又如何还能再恨八纮稣浥?
旧日的梦,他总说忘了,他却做不到。心心念念的那个梦中,江南青山垂柳,烟雨碧草如丝,一叶扁舟上,遨游天地,共醉同归的从来都是两个人。
他握紧了手中旋转不休的水火保定。
若梦中的人已不在,梦中的风景又为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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