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視角
-----正文-----
世界安定地沉睡在和平富足美滿之中,疾病絕跡,天災來時無人傷亡,可這世界終究無人成為神。
依然有人頻頻引頸,屢屢墊腳,嘗試萬萬種使自己無限接近神的辦法。
造神殺神如日出日落般稀鬆平常的年代於焉誕生。
人們沉迷於攀比自己與神的距離,距離大體分三個向度,美的距離,真的距離,善的距離,以至於漫天大雪蓋下時,大多數人才驚訝地發現自己連怎麼生火都不曾記得,被凍死在了自己的家裡。
冰封世界,人與神之間的距離也凝固了。
我本也不例外,如果他未曾擁抱我,我也該被凍死在自家被窩裡。
他為了溫暖我,讓我家所在的方圓不知多遠的枯木上全發滿嫩芽,鐵絲上冰封的牽牛花花苞累累。
於是那些我原本熟悉的左鄰右舍都走出了家門,找到了暖源,也就是第一排麻雀飛來蹲踞在陽台的那間屋子,我的家。
他們虔誠地跪圍我的家,高呼著信仰。
我窩在他的懷裡,燒紅的臉埋在他的胸口,那些震得窗子發顫的呼喊聲讓我不敢開窗。
末日降臨,何德何能,獨我有神垂青,我伸手探向他的額頭。
「太燙了。」我去家裡的急救箱取來退熱貼,他笑著,乖乖讓我把退熱貼按在了他腦門上,溫度漸漸降了下來。
我分不清是退熱貼的效用,還是他也不過剛好累了,又是否有可能,對他來說調溫易如反掌,之所以降溫,是他在珍惜我的那份擔心。
「你累了就睡吧。」我吻他卻不知道他是誰。
他猶豫了片刻,在我身邊睡下了,他的手臂依然環著我,只是他睡著時,我看見窗外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飄起了一陣陣鵝絨般的小雪。
他醒的時候雪停了。
「想出去走走嗎?」他揉了揉自己亂糟糟的頭髮。
我盯著他的喉結,滾動著,飲下一杯我用手心化開的雪水,我牽起他的手,走出了家門,接受了數百人的朝拜。
我走過許多地方,他為了溫暖我,順手救了幾艘被卡在冰海上的大船,偶然重啟了幾座電廠,幾座城市,高興的時候救了幾個國家,高潮的時候救了幾片大陸。
然而這僅限於我走過的地方,我只有一個,而我們走過之後,離我們太遠的地方再次陷入冰封。
凍凍融融反反覆覆,我們身後追隨的信徒越來越多,信徒們不敢打擾我們,只遠遠地跟著,越發浩蕩冗長的隊伍井然有序,今日我們在一塊白茫大地中難得一見的色彩前停了下來。
「歡迎來到薪之地。」地主鵬鳥展翅般展開雙臂告訴我們。
地主也被這個地方的人們稱為教主,是薪之地信仰的領頭者,地主那雙湛藍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以審視為薄殼,而透光的薄殼之內隱隱可見是敵視的胚胎,我打了個冷顫握緊他的手。
這裡純粹靠著科學技術保留了溫暖,保留了絕大多數冰河時期來臨前的生活樣貌,在遇見我們之前,這塊色彩裡的住民深信自己是人類文明僅剩的火種,並以此為使命,在日益寒冷的的艱困環境中向死而生。
信仰之間偶遇,必有一方崩塌,崩塌那方餘下的塊壘,會敲進倖存那方的主體,遠看是加固,細看是禍根。
我把頭枕在他的肩窩對他說:
「在這裡,我想和你有個新家。」
薪之地的信仰便在他吻我的那刻崩塌。
畢竟沒有誰願意辛苦的活著,如果有更輕鬆的選擇。
同樣都能得到溫暖。
畢竟比起刻苦學習操縱精密儀器和推導嚴謹公式,更簡易的是歌頌我們的事跡,膜拜我們的神像、供養我們的日常。
大地轉瞬回暖,四季轉身復歸,薪之地的原始成員修復航具之後,奔赴各自的原生國度,大半個世界轉夜回到冰封前那個造神殺神如吃飯喝水般稀鬆平常的年代。
而我們是既無從造,亦不可殺的唯一真神。
我用手,用腳,用唇舌,用聲音,用盡他喜歡的我的一切請他溫暖我們走過的每一個角落,他說過我不必如此,但這是我自願而為。
和他共享尊榮,不能分憂的我有義務要為他解勞,當我曉得他睡著時會飄雪,我就明白維持這一切對他來說並非毫不費力。
並且我愛他,愛那個珍惜我的心意的他,而我除了我自己無法給他更多。
我不再懼怕眾人跪拜,熟稔地配合眾人為我們準備的繁瑣而毫無意義的儀式,自然地傾聽眾人或細碎繁瑣或錯綜複雜的願望。
我透過練習更好的成為神,依稀之中很多年前,我好像也這麼朝拜過誰,可能是他。
僅僅是傾聽已足夠帶給人們希望,人們耽溺於希望之中,不再那麼費勁地想方設法去實現最初的願望。
在一個日光充足的日子裡,我在一個普通的轉角,與曾經的薪之地地主打了個照面。
曾經作為一個信仰的領導者,地主的眼光很獨特,在最初他說歡迎時見到我們的第一眼,地主就能分辨出他是真神,我只不過是受神恩眷顧的普通人。
「你死了,這個世界怎麼辦?」這是一句來自地主的問候,也是他的道別,他送了我一把匕首,原是要寄放在我心口,但我出於當初見面時那令我發怵的糟糕初印象,閃了一閃,偏了三分,這或許也在他的算計之內。
「唯殺神,人得救。」這是我痛暈過去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薪之地信仰發芽的禍根。
我沒死,但我醒來前,世界除了我住的那間醫院外,經歷了慘烈的極凍,整整四夜三天。
我死了,世界會為我陪葬。
儘管我不願承認,可是我心裡自己填上了答案。
人們膜拜神,依賴神,停下了自救的腳步,薪之地防寒抗冷的生存技術不再被需要,進而不再得到發展所需的資源,有一天我死了,他不再溫暖這個世界,冰封是這個世界唯一的下場。
我想到此處頭痛欲裂,就連他懷抱裡的暖意都沒使心裡的苦寒緩解。
享舉世尊榮的我,居然在用毀滅世界的方法拯救世界。
「你死了怎麼辦?」我問他,淚流滿面。
「我不會死,我離不開你。」他在我耳邊輕輕吹氣。
「騙人。」我摀住燒紅的耳朵,掙脫他的懷抱。「有一天你留我一個人在這裡,我到底該怎麼辦?」
「如果有這一天,這個世界會為你繼續運轉下去。」他雙手合十,等手掌再次打開,手心出現了一隻雛鳥,看上去是隻小麻雀。
麻雀很快就從他手中跳了出去,自己找到窗口,飛了出去。
麻雀就該成千上百地活著。這句話從我腦海深處往上衝,如海豚般輕盈地躍出海面。
「你可能不記得了,但我答應過你,我會找到辦法。既然是群星掌握了你的宿命,那我就去和它們打個小賭。」他似乎很得意,一手用修長的手指輕點我的唇,示意我噤聲,另一手在我面前展開,示意我攤開雙手。
一隻羽翼豐滿,色澤油亮,黑棕分明的麻雀,飛進窗裡,蹲踞於我雙掌上。
「我和它們賭,你能殺了我。」他笑著對我說。「如果我贏了,你就跟我一樣,不受制於它們。」
我想起來了,尤其想起了最初,最初那劍碎在我心臟裡引起的惡寒,我大力合掌壓爆手中麻雀,抹胸想抹乾淨滿手的血。
抹去手上黏膩卻抹不掉心中的惡寒。
「那證明給我看看,」我摳著心窩裡的惡寒,彷彿能把惡寒從心裡摳出去,摳不出來,改成五爪往內用力掏,掏出了一柄握把,握著握把,我拔出了一把有鐵灰煙霧繚繞,劍身纖細的遊魂似飄渺的長劍,「這次你是不是也算計好了?」
我看著劍出鞘後七竅流血雙目緊閉的他,雙手將劍直直送進了他的咽喉。
血噴了我一身,我強撐著睜眼,血噴得我幾乎瞎了眼,我的手握緊劍柄,我感覺到劍身在下移,血盡,他長回到很久以前我們初識的樣子,那個抱著我渡了一口碎魚眼珠的孩子,劍刃很寬,比他的細弱的脖子寬得多,將他的身體分割為頸之上與頸之下。
我感覺我拿的是一把湯匙,我在餵他,但我不知道為什麼餵得他頭都掉了。
他的嘴唇動了七八下,不知道說了什麼。
他碎了一地,碎如我最初為他搗碎的那雙星子般的魚眼睛。
我踩了一根他掉在我腳邊的手指,於是他身上的所有部位都更碎了。
而他留在這世上的軀殼,包含噴了我一身的血,也全碎成粉塵。
窗來一陣風,他蕩然無存。
他死得乾淨,像一鍋燒乾了的水,像一方下完雨的天。
我打開窗,滿天星空宛如扎滿大把銀針的墨色瞳眸,針入瞳處,星光熠熠而血流汩汩,我知道他沒有說謊。
在身世的天秤上,我靠著這把劍,與群星與宿命平起平坐。
「哈。」
「我們被耍了。」
「對啊太奸詐啦。」
「切,誰能想到誅神劍魂一直在一個人的靈魂裡苟且偷生。」
聚眾賭博的群星最後都放聲大笑了出來,大一點的星笑得四分五裂灰飛煙滅,小一點的星笑得土崩瓦解肚破腸流,星星的屍塊漫天亂劃,屍臭難以形容。
「打賭真好玩,新來的,你要賭嗎?」一顆最細小紮實的黑色星星若無其事地問我。
「賭?」我拋下劍,死命按住腦袋,他與我相處的回憶洶湧無比,翻湧我的腦海,蹂躪我的心,「你們不配。」煩躁湧上心頭,我胡亂揮手把聚攏的群星打散了。
我打開窗,望向夜空下繁華熱鬧的世界,我和他平等了,這個世界在我的力量下維持住了溫暖。
多年前那個在圓桌末座野心勃勃的我,坐到了主座,不是誰的次陪。
「你看!」我回頭喊著。
沒有誰在那裡笑著看我,只有一把懸在膝蓋高度的誅神劍飄在那裡。
我失去他,在我終於與他平等的時候。
他的頭七,他沒有回來,我哭累了,雪要來便來,冰要封便封,隨便了,都隨便了,本就是用毀滅在拯救,那就立刻毀滅吧。
我們的信徒啊,我聽不見你們為真神嚎喪,可以再大聲一點嗎?
信徒們很顯然連這點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不僅做不到,哭聲還越發微弱,當我再也聽不到半點哭聲,我走進暴風雪,走遍世界每個角落。
我想,我是世界上的所有人。
我試過萬千死法,試到連群星腐爛的惡臭都已淡去,別無辦法的我走回殺死他的地方,試圖撿起那把諸神劍。
我的手掌抹了眼角、拭過人中和嘴唇,我的手背擦過雙耳,滿手是血,頂著威壓,我挪動雙腳,劍在空中顫抖發出劍吟。
我的心中只剩「前進」二字,皮開肉綻,雙目漸盲,我聽著自己嘶啞淒厲的嚎哭,不敢相信那是我發出的聲音,管它的呢,反正他聽不見了,喊得失去了痛覺。
「我選他,誅神劍,讓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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