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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愛人碎劍。」他鼓掌叫好。「你不覺得那個半神很強嗎?」彷彿鼓掌無法表達他的欣喜之意,他把盤著的大腿都拍紅了。
我翻了個白眼,按下了影片播放的暫停鍵。
「所以那個人到底想要掙脫什麼鬼喔?」他聳肩,「他是想超脫生死輪迴成為神嗎?」
「平等啦,他想要平等啦。」我後悔莫及,就不該要他陪我重溫這部老片,他這種酷愛開掛金手指熱血王道漫的傢伙,身體裡根本就不存在能理解這種浪漫的基因。
「冷靜一點,桌子會痛。」他護住了桌子,所以我的手拍在了他柔軟的肉掌上。
我不願意打他,他倒藉機抓住了我的手。
「愛上了就是愛上了,要什麼平等?」他直視著我的雙眼,他的手掌換了個方向,每一根手指都找到了我的指縫,像寄居蟹找到了家般堂而皇之地住了進去。
「真正的愛應該是彼此平等。」我舉起他扣著我的手,緩緩地我將我的手指回扣到他的手背上,現在,不再是他扣著我,我們交扣。
「你回答我,那個人愛的到底是那個半神還是平等?」他猛然靠近我耳旁,他說每個字時輕微的吐氣都在為我耳根的熱度添加柴火。
「都愛。」我別過頭去,捨不得放開他的手。
「選一個。」他另一隻手硬把我的頭又扭了回來。「看著我,選一個。」
「你以為自己是半神嗎?」我咬牙切齒地說。
「我要是啊,就造一把誅神劍給你,你老死之前捅我一下,要是有其他人拿另外一把劍要砍我,你就拿你的這把去砍他的劍,誅神劍砍誅神劍,不是比誰先砍死誰,而是比誰先被誰砍死,看誰的劍先失效,反正就算你死了,我都還有一把可以自捅,怎麼樣都能一起死,完美。」
「你這不是都選嗎……」看著他自得意滿的樣子,我很無語,那到底前面為什麼硬要我選一個。
「我選你啊小傻瓜。」他笑著說完,我的額頭被他重重地吻了一下。「你不是全都要嗎?」
他掀開我的短袖上衣,我趕緊拉了下來。
「先不要,我們明天七點出發,這樣到那邊差不多下午,趁天還亮上山比較安全。」我看了一眼螢幕右下角的時間,剩不到四小時可以睡,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主要是想看星空啊,」他撒嬌著,手隔著衣服撓著我的肚子,「不用那麼早出發。」
我神色一黯,他收手。
「誅神劍。」我食指中指合而為一,點向他的心口。
他愣了一下,直挺挺地向後倒去,我被與他交扣的那隻手給拉了過去,躺在了他的胸膛上。
然而我卻聽不到他的心跳。
/選一個。/
我只聽見了一個聲音。
「別鬧了!」我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了,我明明感覺自己很冷靜,卻聽見自己喊得聲嘶力竭。
/選一個。/
/平等,愛人。/
/活一個。/
「你是誰?」
/選一個。/
我不再理會這個聲音,找到了手機,撥通了急救電話,手忙腳亂了一路,等回過神來,病床上的他已經睜開眼睛笑著看我。
「對不起。」我抱著他,我不想哭,但我還是聽見自己放聲大哭。「一定是我的錯。」
「是我不好,我怕你不要我,就像我爸爸媽媽不要我那樣,所以我沒敢告訴你我有病。」
我不想他哭,但他的鼻涕眼淚還是全都蹭在我身上了。
「其實藥就在我口袋裡啦,下次你就……」
看著他活蹦亂跳地給我演示怎麼急救,我感覺自己在作夢,我打了一下自己,於是我就醒了。
我又回到了他倒下的那個場景。
我加大力度再打了一下自己,但這次我沒有醒,與他交扣的那隻手如握著一塊冰塊般刺痛難忍。
/選一個。/
/我是誅神劍。/
「這世間沒有誅神劍,誅神劍已經毀了。」我說著,但自己都不相信,電影裡演的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選一個。/
「閉嘴,我明天還要和他去看星星。」我伸手探了他的口袋,找到了他的藥,按照剛才那個「夢」裡他說的方法,盡全力為他急救,這次,我在太平間對著他的屍體,大力搧了自己一巴掌,於是我醒來了,回到了原點,我與他交扣的手快凍僵了,凍得可能隨意一碰就會碎成粉齏,再拖下去,他要涼透了。
/往復回還,即是宿命。/
/選一個。/
「我選他。」我窩在他身邊,此刻我只想好好睡一覺,不怕夢裡什麼都沒有,也不怕我醒不來。「誅神劍,我選他,讓他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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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晚上我和他躺在了公路制高點的柏油路面數著銀河群星,他和我說了星象如何與命運乃至天災地變相依,絮叨朝代更迭,淺談物種生滅,我似懂非懂,只覺得他什麼都懂的樣子真好看,說著說著,好像是講到描繪愛人聚散吧,我們都睏了。
「你是半神嗎?」我覺得我是在說夢話。
「已經不是了。」但我好像聽到了回答,終究是夢,那就肆無忌憚地繼續對話吧。
「到底為什麼你要找我?」我大概知道他要回答什麼,但我氣得想問。
「我捨不得你。」呵呵,果然是這種答案。
「就這樣而已?」
「還有啊,你也捨不得我。」
「是啊,好算計。」這不該是你亂找我麻煩的理由。
「總之我還在想辦法啦,你要等我,雖然我早就知道你等不了,但我還是想說。」他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死了我會難過,但我還是一遍遍愛你,成千上百次。」
我不想理他了,再睡熟幾分吧,但越想往死裡睡,越難睡死,我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已經睡到流口水的他,我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脈搏,一切如常,剛才果然是夢裡有哪個其他人在跟我對話吧。
我摸向自己的口袋抓住了昨天逼他繳出來的藥,抓住這罐藥,我不安的心安定了,我又倒下,嘗試再次睡著。
但我腦海裡慢慢浮現的那個念頭,如一窩嗷嗷待哺的雜毛雛鳥,亂鳴著要我餵食牠們足夠的糧食,要我盡好母親的職責,牠們說牠們能飛,能長出刀刃般鋒利的腳爪和嘴喙,還能長出紙片般輕盈的羽翼和骨架,牠們能乘載我的夢想飛越浩瀚星河並不惜捨命俯衝,衝向任何阻礙。
我要毀了誅神劍,以此為食糧吧,我的孩子們。
腦裡爭鳴的鳥兒們果然飽了,我夢見牠們一隻隻振翅離巢,每一隻都載著我,成千上百隻。
「誅神劍。」不知道第幾次,我趁他不在家的時候,食指中指合而為一,對著空白的牆壁一指,誅神劍卻再沒來過,彷彿當初召喚誅神劍成功的並不是我,劍沒來,另外一個人倒是來了,是一位他帶回來的公司後輩,由於初來這座大城市所以還沒能租到房子,所以暫住在我們家,本來是說,借住到租到房子為止。
但兩個月過去了,那惡劣的傢伙很顯然是企圖租我們家當房子。
他也很苦惱,他喜歡我的聲音,他說那是驟雨雷霆下百花盛放的聲音,但只有這個惡劣的傢伙出門時,我才能肆意怒放,有幾次,那惡劣的傢伙突然回來了,我不得已咬住他的肩膀,以免發出令人羞恥的聲音而成為那惡劣傢伙的笑柄,以免流言蜚語讓他在那家保守的公司待不下去。
錯的是那惡劣家伙,但受罪的是我們。
三個月的時候,他的母親大老遠從鄉下帶上了農特產到家裡來拜訪,順便感謝我們的收留之恩。
「你們感情這麼好,不會是那個吧。」他的母親半開玩笑的問。
於是,當著母子倆的面,我下定決心,側頭輕吻了他的臉頰,母子倆還沒反應過來,他捧住了我的臉,對準我的唇,深深回吻。
當天,那惡劣的傢伙就被母親拉著清走了留在房子裡的所有東西。
不久,他也辭了工作。
他失業那晚,我做了滿桌他愛吃的菜,他跑來廚房搗亂並且拭去我滿頭的汗。
「那工作配不上我們。」他的語氣我聽出來了,是心疼,他什麼忙都不用幫上,我就已經覺得足夠甜蜜。
最後我們搬離了那座配不上我們的城市,到了一個有電線杆和滿電線杆麻雀的地方,他在家工作。
我做完了家務就會去數麻雀,數著麻雀,我總覺得少了,所以我常常出門去找麻雀,隨便麻雀帶我去哪裡。
在鄉下無光害的熠熠星空下,我帶他去了很多麻雀帶我去過的地方,在月下,在山間,在凋蔽波絲菊的田裡,在枯水期的河床,我淋他的雷雨,他聽我的花開。然而還是不夠,麻雀永遠數不到一百隻,成不了千,也上不了百,這數量其實也無關緊要,但正是這些無關緊要讓我總預感麻雀們還有更重要的使命,只是我偏偏無法想起這份使命是什麼,好像我已經選擇過結局,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走向結局,我為避開什麼而遵循什麼,遵循什麼而錯過什麼,錯過什麼而遺憾什麼,遺憾什麼而苦於什麼,苦於什麼而避開什麼,什麼到底是什麼,在我避開遵循錯過遺憾苦於避開後,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無法明白了。
躁動在胸腔裡,剖開無處尋。
天搖地動的那天,我鼓勵他去一趟他總是念叨著想參加的漫粉線下聚會,他要帶我,我說,我不懂王道漫粉的浪漫,你去就好了。
那天,房子垮了而睡夢中的我見到了成千上百隻麻雀載著成千上百個我,有一隻把我從牠背上抖落,我在落下的途中,看見麻雀衝向了一把朝他穿去的誅神劍,利爪折了劍,劍也穿了心,死鳥與斷劍雙雙墜地,鳥身上的森羅白骨穿肉而出,眼珠在眼窩邊調皮地滾,心臟在胸外顫動,血衝破了血管的護欄自由地流。
我悟了,什麼究竟是什麼。
我想他會回家,但他見不到我了,我也挺不想他見到這樣狼狽的我。
就算我是我也不像我了,別,不能這樣,我還想他下輩子找個像我的。
不要忘記我完好的樣子。
我來世還會努力,努力生得與今世無兩,把來世的皮囊生得如今世這般白皙滑嫩,把來世的眉眼生得如今世這般銷魂勾人,把來世的嗓音生得如今世這般酥,把來世的花開得如今世這般惹人憐愛,來世的腿長要恰好環住你的腰,腳踝要能在你的脊柱中央扣上,來世的指縫要正好能與你的手指相扣,只要我們雙手相扣,你就能想起我這個人。
只要你想起我,我就還有機會,還有機會站上身世的天秤,問一問宿命,我的斤兩。
輪迴猶如一個佈滿碎星子的洞穴,我行走於其間遍體鱗傷,於是每次輪迴,我便從傷裡摳出了一小塊一小塊充滿稜角的碎星,用誅神劍碎時留在我魂魄裡的劍魂,沾黏出了一把劍。
劍成之日,我持劍,必能與你與宿命平起平坐。
你我若非殊途同歸。
我便生生世世糾纏與你。
只要你還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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