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金燦燦的光色牡丹落著露珠般澄澈透明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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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他的隨侍,我見過他各式各樣與他來往的士族,有總是能說些雲遮霧繞的話逗得他撫掌大笑的中年言官,也有和他能在賞同樣一篇詩文時在同一處同時發出讚嘆後相視而笑的少年宮廷畫師,還有在青樓裡和名妓對答如流引得他擷取對答內容作曲的退休武將。
形形色色的人都曾引得他樂開了花。
他告訴我的是政爭隨著儲位之爭越演越烈,他領的雖是閒差,卻也得多方聯繫走動,為了所支持的那方在各路勢力之間斡旋,但有時候他在說謊。
我吸著他背上不是我所留下來的紅點和肩頭的齒痕,那種抹不去也蓋不掉的憤恨,有時脫離了我的理智掌控,弄得他哀聲求饒。
作為他腳下的土,我惶惶不安,最開始他究竟為什麼喜歡我?我竟是半點也想不起來,興許是他落在了我這裡就種在了我這裡,不得已。
我是一坯土,隨時可能被花遺忘。
一想到他插在別人的土裡盛放,我百爪撓心。
有時候我也會夢到烈火吞噬了滿園牡丹的那個夜晚,那塊地,那塊被花朵吸乾了養分的地,在花死之後收回了大部分被吸走的養分,我夢到我踩在尚有星火閃燃著的,翻飛著花灰的肥沃土壤上,拿了一把鏟子重新翻地,餘熱從腳底板托著我半涼的心,我撒下了大把大把的花種,天亮時,花重新長了出來,唯獨少了牡丹,但即使少了牡丹,我卻還是狂笑不止。
我被我自己嚇醒。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的睡姿自動擺成平日裡伸出手臂讓他當枕頭的樣子了,只是臂上沒有他,天也還沒亮。
我向他要了一塊這駙馬府裡的地,不用再跟著他出去見那些達官顯貴,重新操起花匠的舊活。
勞動足以忘卻我有多想要他,卻也在提醒我正在努力忘卻我有多想要他。
結果就是,我對他的思念在疲憊的勞作之後,依然翻湧得我不得安息。
而他難得回來的日子裡,他一次次拒絕了我。
他說他累了,只有在我的臂彎上能好好休息。
「我又能去哪裡休息呢?」我問他,他睡了,他沒有故意迴避我的話題,他每次都是一沾我的手臂就睡死了,但我無法憐惜他,我只想強暴他,不過也只是想想而已,我捨不得。
他就是個說謊精。
我印象中有誰這麼替我罵過他,但他那時候在幹嘛啊?做了什麼啊?我全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時候我在生氣,有沒有消氣呢?怎麼消得氣?不記得了統統不想記得了。
我也問過公主的丫鬟,公主的丫鬟一臉早知道我會問的笑著。
「回來種花反而把他放在了你看不見的地方了,不是嗎?」公主的丫鬟的笑聲惹得我心煩,煩躁來自於我知道她說的是對的。
公主的丫鬟邀我在涼亭裡坐下,與我細細回憶著,公主與那些知書達禮的世家嫡女窩在一起笑說著她似懂不能懂的話,未婚有未婚的風韻,已婚的有已婚的風騷,善琴者最懂如何掌控公主呻吟的節奏與聲調,善棋者最懂找出公主的敏感地帶也懂得出手的時機,善書者最懂如何接住公主突如其來的戲癮和劇情,善畫者最愛嘗試讓公主驚呼連連的各種新奇道具把戲和姿態,她總是問自己何德何能留在公主的身邊。
我先震驚於公主的丫鬟為何能瞭如指掌又如此坦蕩,後又在瞥見了公主的丫鬟因握緊而發白的手指關節而復歸平靜。
「要是真有他不想再見到你的一天,你該怎麼辦?」公主的丫鬟可能是這麼問我,更有可能是在自問。
要是真有她不想再見到妳的一天,妳該怎麼辦?我想知道公主的丫鬟的答案,我真的好想知道,比花種還想知道乍暖還寒的初春什麼時候不再騙它。
我有意無意不讓他察覺我的異樣,又拚盡全力想要他察覺我的異樣。
但他偏偏待我如常,如常是不顯形只生疼的傷。
我的第一口血吐在了花壇裡,吐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個痰,我無比慶幸沒吐在他身上,我東張西望確定沒人看見,倉皇地埋了,恰好是枝紅牡丹,哪怕土裡露了點紅,匆匆瞥過一眼也只會以為是落下枯褐的花瓣。
那是我在新建的駙馬府邸裡向他要的一片新花園,我告訴他我要親手打理,本來他怕我累說不想給,我氣得和他吵了一架。
怕我打理花園累的話,為什麼不多回家?我想問他,但他無法回應我,只好給了我這片花園,花園是求到了,我竟不知道我究竟想要還是不想要。
每個月都會有一位來把平安脈的太醫,我向公主的丫鬟說,讓我去送,趁機請太醫幫我隨意看看是不是什麼傳染病,太醫說這是小時候勞作過度落下的病根,現在又勞作過度自然會復發,然後又說了如此這般必須好好休養否則如何如何後果不堪設想的話,我向太醫謝過他的諄諄叮囑後目送他的轎輦遠去,太醫給我寫的方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在我的手裡變得又皺又濕,一個字也看不清了,我無端想起了當年被我一手生生掐死的那個孩子,大概是來索命了吧。
你要,便還給你。
我此生未有任何時刻如此刻般灑脫,藥方和那口血被我埋在同一個地方,我只希望那株紅牡丹生得強壯,埋好的那刻我應該是在笑吧。
公主的丫鬟問我病情,我說沒什麼,公主也問過,還是被我敷衍過去了,他問我的時候是在床上,我沒回答,只是比往常還賣力地取悅他,他哭著喊著求我停下,翻過身來對我張開雙臂要我抱他,他說他不要我死。
我開心得想立刻死在他懷裡。
等我醒來的時候是公主和她的丫鬟在照顧我,說我昏迷這幾天錯過了他動怒時好看的樣子。
「要是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你得後悔死。」公主倆口子沒少變法子哄著我喝藥。
我就算沒死也很少見到他啊。這藥苦得生辣,吃不得辣的我喝了兩口委屈得喝不下,他回來了,搶過了碗悶一口就捧著我的臉往我嘴裡灌。
我見到了他生氣的樣子,是美,但我不喜歡,比喝藥還討厭,所以我只能喝了,藥進了我的肚皮,他的舌還拚命地想進我的喉裡,我累了,他就自己鑽進被窩裡來拉著我的手當枕頭。
第一次,我抽回手臂背過身去,藥力漸生,我只想好好睡一覺,但他啜泣的聲音好吵,我只能又把手臂借給他,借給他,我又不能不抱著他,抱著他,我又睡不好,他又不讓我動,用手和嘴幫我解決了。
很久沒有睡這麼好,尤其是早上睜開眼睛,伸手就能摸到他的秀髮,這是個我比他醒得早的特別的日子,我盯著他的睡顏看,微張的嘴和眼角似乎都有水痕,我心疼他,心疼得想笑他。
或許,欠命債什麼的可以再等一下。
不過也不用等太久,官家立儲的事情即將有著落,朝野勢力都忙碌起來,他也沒辦法太常回家,我還是要忙盛夏花開的事情。
他後來派了個人在我的花園裡舉著火把,要是我在花園裡忙超過一個時辰沒休息,那個人就要點火燒了我的花園,尤其大半夜,那搖曳的火光舉得我心慌,那個人打盹的時候會有幾滴火油掉到地上,我實在是沒辦法一邊忙著手裡的活一邊顧著那個人,但我要是躺回去床上又得開始想他,於是總是費幾個銀兩打發那個人去喝兩口茶。
血照吐,花照種,藥照喝,我也學會了說謊,瞞得過太忙碌的他,但瞞不住跟我一樣的半個閒人。
公主的丫鬟半夜睡不著也會過來幫忙打下手,說是打下手,不如說是給我轉述今天公主有他在身旁的行程裡,他遇到了什麼事,有難過的,有難堪的,有幸福的,有幸運的,公主的丫鬟見我沒有打斷她說什麼,也就這麼一直說下去。有一次她受了風寒啞了嗓子,但還是來我這裡打下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去摘了幾粒金桔沖了杯潤嗓的茶,那晚預定要完工的事情我一樣都沒有做,我就讓我那幾株飽受蟲害的花這麼等著,專注聽著公主的丫鬟說有關他的一句話然後啜幾口茶,我懷疑這傢伙故意這麼做,但我也沒辦法為難一個稱病的女人,儘管她平日裡看起來那麼颯。那夜聽得太不耐煩了,隔天我就向他提了回到他身邊當侍從,但前提是我還要有時間能回來照顧我的花。
種了花就要對它負責,不管當初為什麼種它。我是這麼想的。
他眼裡閃動著驚喜,嘴上卻拖延著,說著過陣子會讓我回去。
他在用實話說謊。
他說的話有千百種妖嬈的面具,還有上萬種不同的戴法,而透明的面具,罩住全臉的最普通的戴法,是要掩蓋的事態最嚴重的一種。
我脫了他的衣服不讓他走,他可能也知道謊被揭穿了,羞愧地低下頭任我擺布,我舔他胸尖上的那對紅點,像瓢蟲舔著蚜蟲泌乳的乳腺催乳那般,我要他給我分泌的是心裡話。
「我怕。」他的頭伏在我的肩上,指甲嵌進我的背,我想要他再用力一點,再肆無忌憚一點,我想告訴他,在我身邊,他沒什麼好怕,於是我抬起他的雙手,按在我的頭上,我順勢低下頭含住了他,學他幫我那樣幫他,我眼角餘光裡黑雨般落下的可能是我的頭髮,而我頭皮隱隱的痛意也是他心裡的折磨,最後他在我的喉嚨深處發洩了他本來無處發洩的害怕。
我看著他懷有歉意的雙眼吞了乾淨,他總算說出了他的心裡話。
奪嫡之爭到了最後關頭,風勢已經大到,路上行人隨便抬頭就能看見天上跑得飛快的雲,風向卻還在變換,而他掌握了許多人的秘密,許多人想要他閉嘴,許多人擁有同樣的期望,卻都在角落暗暗窺伺著,期盼別人先出手,所以他無數次和那些對他有所防備的人痛飲到深夜後爛醉著回家,沉睡在我的臂彎上。
「我怕死。」他自嘲著說著。
我明白,他還怕如果在這時我做他的隨侍,替他擋下的不只是酒,是死。
他說他很難放棄他支持立儲的對象,如我很難放棄我的花。
我很想說,很難但不是辦不到,我曾經為他燒了我的花,為什麼他不願意放下他的事業。但我忍住了,我說了另一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來的事。
教我識字吧。
我要他教我獨自活下去的辦法。我想讀懂小時候他叫我扮演的那些腳色,那些書裡的故事,因為有可能以後再也沒有人給我講了。
他答應了,於是我又再問他一次,願不願意讓我繼續當他的隨侍。
他猶豫了,於是我問他,他要用什麼時間教我。
他回答不出來。答案其實很明顯,只有我重新回到他身邊當隨侍,他才有辦法抓緊會晤不同人物之間短暫的空檔教我。
他從枕中取出一本捲成圓筒狀的薄薄舊冊,展開冊子,封面上繪有一朵並蒂而開的牡丹,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我第一次培育出的並蒂牡丹,花瓣與花瓣之間的相對位置也好,花萼的曲度,還有支撐著花蕊的雙枝一高一低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這是他要用來教我識字的教材,是我們還沒搬來駙馬府,還住在他家的那幾年裡,每一次交歡之後他寫下的心得筆記。
那些年,我有青春,他有閒。
他取了自己腰間配掛的私印,又叫我取來印泥,在那朵並蒂的花蕊下,一朵花下有他的姓名,另一朵花下有我的手印。他叫我隨身帶著,說萬一,我們死的時候手沒能牽在一起,收屍的陌生人有機會能藉此曉得我們的關係,有可能把我們葬在一起。
我把冊收進懷裡,當他宿在誰那裡,我就在他房門外一邊聽著他求歡的聲音一邊耐住性子複習,我用炭筆描他的字,描字的紙一張張就夾在冊子裡,他叫得越歡,我描得越急,越是牢牢記住字裡行間的意義,這些字句所記錄下的,那些年我與他的快樂時光,他沒有忘。在別人的床上,他還是照著他與我交歡時那樣叫,我很欣慰。
很快,夾了許多描字紙的薄冊變成了原本的兩三倍厚,厚得足以擋下那天那隻瞄準他射來的暗箭。
暗殺來了,及時擋在他身前的我胸口中箭,中箭的是我,他卻叫得我心都涼了,他攙著我到了一個拐角暫歇,直到我看著自己的手發著抖取出懷裡那本被利箭貫穿還被箭毒染得發紫的書,他喜極而泣。
藏起了書,趁周遭人亂作一團,他拔出袖中的匕首一刀劃開了自己的手臂,把血沾在我胸口和箭上,差人把我送回了家,並叫來了公主帶著毒箭進宮面聖。
全天下又再次相信了他的美貌,並且相信了公主與他的鶼鰈情深,也相信了他手臂上那道深可見骨的長疤。
這件天子腳下的暗殺引起幾波人相互攀扯栽贓嫁禍,風很大,但風向已然定下,吹走的是離他很遙遠的那群蒲公英,他還是好端端地藏身在自己身邊的蒲公英群裡。
風停,塵埃落定,他希望的儲君人選冊封當日,下朝時他是蹦蹦跳跳向我跑來的,他披著光,光在他身後散開,宛若牡丹盛放,我倒在了他的懷裡。
太醫來看過,他說我本該有救的,但我前陣子身子早已勞損盡了,太醫也不知道憑什麼我還能活著。
但我曉得,我曉得為什麼,這樣就夠了。
那朵金燦燦的光色牡丹落著露珠般澄澈透明的淚,可能在叫,我聽不到,但沒關係,我熟悉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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