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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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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5)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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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找他,看到他坐在豪华套房的凉台上,背对着我。他手中的烟头闪烁着淡淡的‌‍黄‎‌色‍‎‌的光点,很长很细的烟雾一直飘到窗外。他听到我来,却没有回头。“叙旧的话已经在晚餐的时候说完了,”他说,“我现在没什么可说的。”

“我有。”我直截了当地说。

他转过身来,像个陌生人似的望着我。他身上的浴袍让他显得更瘦削了:我甚至觉得自己能看到他的心脏在他薄薄的胸膛里,在两片让烟草熏黑的肺之间跳动的样子。那一瞬间我想说许多话,我三十多年来亏欠他的许多话,自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刻开始。譬如,我曾经为儿时亦步亦趋地崇拜他而后悔,他凭什么得意洋洋地俯瞰我,就因为他比我多读了几本百科全书吗?小时候我一度相信过他能飞到天上,可现在呢?他该发现自己不是彼得潘了。又譬如是嫉妒:我怨恨他身上那可怕而讨厌的天赋。如果迈进Caltech的是他而不是我(这个假设像幽灵一样总是蒙在我的脑子里),说不定他在这个年龄已经入选了美国物理学会会士,他的天分尖锐、明亮得会割伤他周围的所有人……痛苦的思绪时不时地钻进我的脑子里来,我的目光停在他含着的香烟上,仿佛那是一条结痂的伤疤。又或许是思念?是关心?我真想把他的香烟夺下来,碾几脚,他难道不明白他一天又一天地吸进多少致癌物?……这些话语没完没了地在我胸膛里翻滚,汇成一条浑浊的、灰色的河流。对他的爱曾经令我备受熬煎,可如今,从这条泥流中能够拾拣出爱吗?

“我刚拿到一笔科研经费。”我脱口而出的话却是愚蠢的专有名词。“M大学要筹建超冷原子分子实验室,我是PI。你知道吗?这——这很滑稽。我很难相信那纸批复会来得这么快。在一片沙漠里追逐什么绝对零度……”

我靠在门上,无精打采地笑起来。我很少笑,这笑容想必不大好看。上次笑的时候我是独自一人,在晚上,同样是靠在实验室关着的门后面——那天我一下子招到两个博士后,一个好奇心强些、脸皮厚些,另一个是白人亚裔混血,带着俄国口音,说一句话就停顿一阵子,好像在怜惜那片让白雪覆盖的黑湿湿的田野。他们一样年轻,一样英俊,就连个头也不会相差超过一厘米。他俩也是从小认识的,与我们有所不同的是他俩从未分离,并且似乎从没想过要分开。他们的手有时牵在一块儿,隐蔽而熟练。我把工位指给他们看,又指给他们一间光秃秃的房间,我说那以后就是我们的实验室。他们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这里继承什么,又背叛什么,一如伽利略背叛亚里士多德那样。我始终板着脸,害怕笑容会带走我的威信。那天结束时,那个胆子更大的对我说了一句话:“老板,你一脸这么严肃的样子,是害了思乡病吗?”

当时我什么都没回答,但这句话给我一种烧灼感。现在回忆起来,也许是他的影子在我心上一划,在我试图去捕捉它的时候,它就坍缩了。我同他们一起吃过午饭、晚饭,他们聊自己的博士论文,对M大学和他们毕业的那所学校加以对比,就像两个中学生不经意间让别人为自己的苍老而惭愧一样。

“老板,”吃饭间,他们试探性地问我,“我们是一对儿,你介意吗?”

“不,”我回答说。

他们脸上扬起了笑容,直到吃完饭离开时,那笑容都没有消失。我望着他们走出餐厅,走出校门,直到他们的身影凝聚成两个小点,隐没在棕榈树林里,仿佛是我生命里的十八年就那样消失了,让我浪费掉了。我独自一个人走回实验室,或者那间称之为实验室的空房(就连空房都一尘不染,M大学的清洁工每天都把地砖擦得亮闪闪的)。我关上门,咬着嘴唇笑起来,笑声越来越高,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荡起回音。我感到自己像个打了败仗的军官,在撤军的路上,居然‎‍‎‌‌诱‎‌惑‌‌到两个年轻勇猛的战士,让他们随我一起在沙漠里寻找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这儿对我来说就是这种地方——我以前做梦也没想过。”我对他说,一种绝望和希望的混杂感觉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现在我摸到它了:那块名叫爱的石头终于在泥流中露出尖角了。“可现在我不仅登上这座海市蜃楼,还在塔尖上遇到了你。我爱你。我很高兴你过得还不错。我……”我仰起脑袋,试图让眼泪不掉下来。我说不下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间嗤笑了一下。“你真是荒唐,要不然就是酒喝多了。”他说。“你,一个教授,一个已婚的男人,凌晨两点跑到我房间来,就他妈为了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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