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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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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4)

-----正文-----

女侍者走过来,端上三杯红艳艳的餐前酒。“喝,”他说,“从托斯卡纳直接运来的Chianti。这是酒厂最好的一批,特供M酒店的产品。”

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放回桌上。

“怎么样?”他问。

“葡萄酒而已,”我说,“我味蕾粗糙,尝不出好在哪儿。”

他又一次笑起来。他的笑声里仿佛有一种炫耀的意味,似乎是为了补偿儿时那些不太富裕的日子,以及消隐在我们生命中的十八年。“没有人天生就长着好味蕾,得靠生活来锻炼。”

“看来你的生活过的不错啊。”辛慕尔的目光仍然流连在窗外夜景上。她的语气中有一丝淡淡的鄙夷,当然,仗着他是她哥哥,她才敢这样放肆。现在她明白在这个危险的赌城里没什么可以伤害到她:她是个公主,是一位年轻暴君的掌上明珠。他与她才是一家人,而我是闯进他们王国的不速之客,把这个国度搅扰得一团糟。他们对此并无怨恨,我却陷入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中,就像是主动走进一片荆棘、登上一座孤岛,再也无法脱身。

“是啊,我过得还可以,”他平淡地说,“总归比之前强一些。”他掂着酒杯,酒液在杯里晃来晃去。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的日子,还是他消失之后的那段时日。我没有多问,大概他也不想说。“你们呢?”他问。

“还可以,”辛慕尔拖长调回答,她重复了一遍他用过的词儿。“但没你那么好。”

“你胖了,”他看着她说,“但胖得好看。比小时候漂亮多了。你小时候瘦巴巴的,我觉得稍微一用力就能把你的手腕撅断。”

她三十一岁。他三十五岁,跟我一样大。她变得丰腴白皙、光彩照人,他却更高更瘦,像是在无形中把他的生命给她分了一半。我很难再把他和她的身影重叠起来——干吗要重叠呢?难道她一个人对我而言还不够,非要一遍遍在记忆里唤起他的面貌,一遍遍加深我的痛苦吗?可我就是忍不住去回忆那令我痛苦的一切——他离开我们的那一天,我占有了他。我在他身上蠕动的样子想必极为可笑,就像是徒劳地在一片永久冻土里寻找发芽的种子。

他又把目光转向我,盼着我说些什么。“我们都很想你,”我开口说,“尤其是辛慕尔。”我不知道如何回应,把话题又转回到她身上。

“可她跟你在一起不也很幸福吗。”他说。

“这不一样,”她反驳,“爱情和亲情不一样。”

我看到他的笑容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他问。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她说。

“嚯,够着急的,”他说,“谁主动提出来的?”

“我,”我几乎和她同时回答,她比我晚了半秒。她的声音稍稍有些犹豫——那个回答说不上是真话还是谎言。我们三个人都心知肚明,是她先对我动的心。她那时还穿着棉布裙子,脸上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你可以轻易地看出她生活中母亲的缺位:没人教她如何照顾一个身为女性的自己。她是在一片莽莽荒野上长起来的小树,凭着本能汲取着生命中所需的那一滴养分——爱,安全,或是其他。你无法拒绝她那种纯真和沧桑混合在一起的神情,于是,当你揽她入怀的时候,你会怜悯她,保护她,唯独不是与她相爱。

尽管一母同胎,他和她却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我从小就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危险、诱人的气息,当他高高地爬到屋顶上的时候,太阳把他那头孱弱、柔软的红发染成灼目的金色,而那是辛慕尔身上从不会出现的一种颜色。我必须承认,如果不是他,我也许不会知道那屋顶是可以攀爬的,不会知道两次穿过赤道的河是刚果河,不会知道鲨鱼没有鱼鳔,不会知道在中国神话里Fu-Si和Nyu-Wah是‍‎兄‍‌‎‍‎妹‎‌‌‍‍也是爱人。是他让我未来的轨道逐渐成形,他把Caltech指给我看,我才朝着那个方向一路奔去;某种程度上,我是代替他跨进Caltech门槛的——假如他和我的简历一起被塞进我导师的手里,落选的绝不会是他。这一切都是悲哀的假如:他从我身边不辞而别的时候,他的人生还没有走到需要写简历的那一步。可如今,他也用不着准备什么简历。他是M大酒店年轻有为的老板,赚的钱相当于几万个我导师的总和。

“有为谈不上,”他笑着说,“年轻倒是真的。我是历届M酒店头儿里最年轻的一个,这有好处,也有坏处。”他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好处就是,我很有吸引力——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一个小伙子,不是老家伙。坏处之一是难以服众,这倒不是什么致命的缺点,我的信条是以德服人。”

辛慕尔低低地嗤笑了一声,也许她在笑“德”这个词。

“没错,我不算好人,”他没有生气,“可我问心无愧。我对任何一个人都慷慨仁慈,而他们也应当懂得感恩。”

他带着一丝狠劲,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我默默无言地盯着烟灰缸,那堆烟灰就像是他焚烧往事后留下的余烬。他的话刺痛了我。我不仅不懂得感恩,而且一直在肆无忌惮地伤害着他。我占有了他,占有了他爱的人,占有了他的未来——除了金钱之外的所有一切。

“别误会,”他说,“我不是要你们报答我的意思。我只是……”

“怎么了?”我说。

“没事。来吃,吃牛排,”他说,“再不吃就凉了。”

“你们吃吧,我不吃了。”辛慕尔窝在椅子上,双臂环住膝盖。她把头扭到一边去,故意不去看他,好像是在害怕他身上的狡诈、狠毒和虚荣像病菌似的染到她身上。

“吃点吧,”他说,“最好的和牛。”

“我没胃口。”

“辛慕尔,吃点吧。”他开始哀求。她不为所动,仍然凝视着窗外,那些车灯在黑色的海洋里游弋,闪烁在他统治的领土上。她的面前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从来都是别人有求于埃克什尼尔先生,而不是反过来。“这些年,我一直想办法给你弄钱,”他说,“可你不是那种俗人,我知道。我们小时候的日子不好过,所以我想尽力补偿你一点儿。”

“补偿?”她尖声笑了一下,“我从小就讨厌赌钱的人,现在也是。我早就知道了,是老虎机吃了爸爸,我本以为你不会重走他的老路。你跟他一样,都是凭空消失的,不同的是,他的消失有预兆,而你没有。”

“这不一样。”他说。他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我猜他本来要对她讲讲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认识哪些人——他想说的事情那么多,可她应该都不大爱听。“上一年,我去教堂忏悔过,”他继续说,“还领了圣体,跟一群意大利佬一块。我在教堂里呆了一整天,脑子里想的不是耶稣基督,而是你的样子。我那时突然觉得不可思议,好像一切都是虚假的,错位的。像我这样一个又坏又俗的人怎么能拥有你这样一个美丽、干净的妹妹呢?可我不能把这一切对任何人说——我不能让他们抓住这个唯一的弱点。一个红头发爱尔兰人在全是意大利佬的世界里混下去,不是太容易的事情。”

他扬起脸,深深地吸入一口气。他似乎一下子变老了:两道沟壑出现在他的眼睛下面,那具年轻的躯壳好像已经疲倦了,掩藏不住衰老的灵魂了。他的手腕撑在大理石餐桌上,指甲不停地敲打着桌面,叩着,叩着,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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