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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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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10)

-----正文-----

帕乔里先生脸上有一块可怕的伤疤,丑得看不出年龄。他怀里的那个小男孩倒是十成十的漂亮——六七岁年纪,五官有些眼熟,说不清像谁,眼睛明亮,但蒙着一层阴郁。这是一个老人,我想。一个老人,装在了小孩的躯壳里。

“瓦莱里奥,乖孩子,”帕乔里先生说,“你爸爸就在门口,去找你爸爸。”他怀抱一松,叫瓦莱里奥的男孩从他膝头滑下去,双脚落地,一双苍老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又盯着苏鲁特。同他们在一起的是辛慕尔,她穿的是那身参加晚宴的缎面连衣裙,戴着一串我从未见过的珍珠项链。她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也许是觉得这场面颇为尴尬,她偏过头去,不看我们。

这就是苏鲁特的妹妹,我的妻子。她看起来那么陌生,却又那么容光焕发,就像跟我们从不相识。难道我们真的对她那么冷漠,以至于她只有从另一个陌生人那里才能获得认同和安慰吗?

“辛慕尔,回去吧,”苏鲁特说,“我联系了一家更大的出版公司,总编辑读了你的小说稿,很喜欢。他答应下一季把你作为主推——”话还没说完,就被辛慕尔打断了。

“骗子。”她转过身来,恨恨地望着他。“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恶心一千倍。”

“大骗子,”瓦莱里奥也附和着,“世界上最坏的人,我以你为耻。”

“一定是哪儿搞错了,我们回去吧。”苏鲁特说。我望着他像往常一样扬起嘴角,但笑容里有几分无助。我又看向瓦莱里奥,突然间我发现,他的长相跟年少时的苏鲁特多么像啊,不,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这个孩子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也生着同样的薄而锋利的嘴唇,深深的唇沟,还有略微翘起的鼻尖,尤其是脸上的神情——那份与生俱来的刻薄和厌倦——与苏鲁特一脉相承。时间真会开玩笑啊,竟能把当年的一切复刻在眼前。

“你的亲生骨肉就在这儿,”辛慕尔说,“可你看也不看他一眼。”

“这很难解释,”苏鲁特说,“但这18年我无时无刻不为你而活,辛慕尔。我知道自己是个混账,可我过得不是很容易。每逢我绝望和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就想到自己的灵魂里还留着一点儿被你净化过的地方。你拯救了我那么多次,辛慕尔。这回轮到我救你一次了。”

“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的话,”辛慕尔大声说,“我的答案是,我拒绝。”

帕乔里先生懒洋洋地陷在沙发里,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看吧,瓦莱里奥,”他的疤脸上挤出一个狰狞不堪的微笑,“这就是我欣赏你辛慕尔姑妈的原因。作家就像是挥着剑的骑士,保卫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而她是最正直和勇敢的一个。你要是想成为跟辛慕尔姑妈一样的作家,首先就是要保持高尚,远离骗子、恶棍,拒绝污浊。”

苏鲁特腾地一下拔出手枪(他像这样不冷静的时候屈指可数),指着帕乔里先生。“你应该是个死人,我得把你送回你该去的地方,免得你那张臭嘴玷污辛慕尔的名字。”

“什么地方?”

“地狱。”

“多可惜啊,”帕乔里说,“地狱不收我。想听为什么吗?”

苏鲁特顿了一下,几乎看不出幅度,但食指没有离开扳机。瓦莱里奥冷冷地看着他父亲,他的眼睛很大,很亮,说不清是玫红色还是紫色。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这种颜色——也许是在杯中轻轻摇晃的Chitanti酒,也许是屋顶上的晚霞,也许是十七岁的苏鲁特的眼睛。我记得那天,在屋顶上,我对他表白,然后吻了他。他报复我,咬破了我的嘴唇。我记得他的脸上印着的“绝对热力学温度”的油墨痕迹,我记得他的眼神尖锐而凄凉。就像我伤害你一样,把我弄疼,他说,这都是我的报应。

帕乔里合拢双手手指,就像是搭了一座破烂的竹编桥。他把苏鲁特称作“亲爱的蝮蛇”。听帕乔里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仿佛眼前展开的是一张拼图,那些影影绰绰的罪恶变得越来越清晰。苏鲁特是本不属于这张拼图的一块碎片:他代替辛慕尔,把自己拼了上去。他不是一条毒蛇,而是毒蛇的一部分,是最鲜亮的那块蛇鳞。我甚至觉得帕乔里才更像是他的兄弟——两块鳞片摆在一起, 很难辨认出哪一片沾着更多毒汁。

“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帕乔里说,“全身的血都被换了一遍。也就是说,我自己的血几乎流光了。这场车祸让我失去了半张脸、一个脾脏,还有半个肺。护士把我的绷带拆开,我从镜子里看见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个魔鬼的脸。‘你这个丑东西,’护士对我说,‘把你的保险经理叫过来。’我这时候才发现,哪还有什么保险经理,我的一切东西——姓名、护照、银行账户——都不见了,我成了一个游魂。我想过死,想把这张丑脸从高楼扔下去,狠狠地摔烂。但我毕竟是一个有使命的人。”他笑笑,“你是个哥哥,我也是。有些心态只有我们能明白。”

“娜迪亚有你这样一个哥哥可真不幸。”苏鲁特说。他的语调里没有一丝羞愧或不安,就仿佛辛慕尔从不存在,他从没有做过让自己的妹妹唾弃的事一样。他的脸上仍然挂着一抹笑,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着这个笑——他的笑容里充满了仇恨,但不仅仅是在恨帕乔里先生——他整个人有如一团火焰,用自己作为燃料,烧出一片空地,其他人谁也不能靠近。他要么恨的是他自己,要么恨的是我,可他自己丝毫也不明白这点。谁能明白仇恨的原理呢?这是一种多么神秘复杂的现象啊。“从我们的视野里滚开,”苏鲁特说,“否则——”

“否则什么?”帕乔里用一种慈爱、沙哑的声音说,他回过头去看辛慕尔,“我想还是让唯一的女士来说明比较好。”

“你的娜迪亚死了。”辛慕尔直直看着苏鲁特说。她把“你的”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就好像娜迪亚是她哥哥丢在垃圾桶里的玩具,她又捡了回来,强行塞进他怀里,逼迫他承认这是他的。“乳腺癌。十分钟之前我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个女人,她与我同岁,假如她现在还活着跟我站在一起,与我的身高不会相差半英寸。但她死了。有段时间她神智不清,会喊你的名字。瓦莱里奥就是这样知道自己还有个爸爸的。如果你是个单纯的人渣,我心里的绝望说不定会减少一点儿。可如果你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你代替我走进赌城,因为恼恨而摧残了另一个女人,我不仅绝望,而且惭愧,恶心。你明白吗?你把我变成了你的共犯。我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座腐肉宫殿里。求求你,把枪口对准我吧。杀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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