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至七章。
-----正文-----
一、
江湖中有个地方叫云中城。
云中城曾有四大姓,以容氏为首,世世代代都是城主。余下三姓是容氏家臣。
说曾有,就意味看现在没有了。十七年前,三姓中谢、温两姓在新年庆典之夜合谋反叛,灭了容氏和裴氏满门,一把火烧了两家。
有心斩草,偏偏没能除根。这两家各留了一个孩子下来,一个是裴家七岁的幼子裴野,装着腹痛,其实偷溜出去看花灯,才躲过一劫。另一个则是他的容家哥哥,十二岁的容公子容璋, 猜出裴野装病,出去找他。
这两人亲眼看着,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从前和睦的世叔世伯原来狼子野心,要他们的命。容璋带着裴野,改名换姓,称作一对兄弟,流落在外。
十七年间吃了许多苦,只有彼此能够信任。两人的道路不同,容璋身体不能习武,在秦楼楚馆给风月诖人填过词作过曲,也在书院读过书,最后拜在当世大儒门下。而裴野根骨绝佳,十三岁时被剑圣收为弟子,他不愿离开容璋,容璋也不愿耽误他,执意要他去。此后就维持一年一见,一同为报仇的计划筹谋。
十七年后,该报的仇都报了,容璋甚至得到天子钦赐为云中城主。裴野沒有长住云中城,他对容璋说他还是受不了约束,喜欢游历。容璋就任他去,有时几个月、一两年见不到他,只能断断续续从书信往来里读到他的见闻。
三年后,一个游侠单人匹马进了云中城,四处看看像看热闹一样。然后他看见城主的内城护城河变宽了,河里还有一座亭子,非轻功极好过不去。
又听人议论说要想求见城主,得破解亭中的棋局。那棋局足足有三年没人能破解云云。
这人忍不住说,“搞出这种事就是烦了,不想一天到晚被求见吧。”
结果被怒目而视,“我们城主乃是好客君子,当世孟尝,怎么会像你说的这样!”
那个人就哈哈大笑,围观者这才发现,他虽然风尘仆仆,一身旧衣,骑的马都不耐烦地喷着响鼻,但长得眉浓眼深,非常英俊,眉眼间桀骜飞扬之气挡也挡不住。那匹马洗干净也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名驹。
旁人惊诧之中,那人把马在发黄的柳树边系了,如一只鹰越过河水,翻身落入亭中。
亭中一个方巾少年十分警惕,但又保持礼仪,深深一揖,“小子易珏,尊驾好轻功,好内力。”
他笑着说,“你本不是云中城人吧?”
易珏回道,“小子被师父收为弟子己有两年。”见那个男人惊讶,才稍稍满意,哼一声说,“尊驾要破解棋局就请吧,时限只有一炷香。”
那个男人若有所思,把手一抱,“不必那么久。”
易珏的火一下子蹭蹭冒起来,嘲讽道,“哦,尊驾如此胜券——”那话还没说完,就见对方反手拔剑。破鞘之中的一柄锈剑,出鞘时竟让他挡住双目,只觉剑光慑人,背后冰凉,止不住伏身颤抖。
一剑光寒十四州。
棋盘干脆利落被劈成两半,易珏大怒,“你!”
对方一笑,“这不就破解了。”
还补上一句,“我就在这等你们城主来见我。”
易珏冷笑,爬起来扭动亭角莲花柱,不多时,水中架起浮桥,一群武士现身。为首的那个看了来人一眼,居然一愣,当即摸出一支短笛吹响。
内城之中常用笛语交流,少年没听过这段旋律,但能听出这段旋律颇为重要,笛声随河水荡开,一声响起,城内渐次一片笛声回应。少年瞠目结舌回头,就看见那个人己经坐下,腿搭在桌边,悠闲得不得了地等待。
水面飘来一艘船,两层船舱,是云中城主的船。船还没靠在亭边,便有一个拥裘的人从舱内走出。
那个人已不年轻,年满三十,不是少年的好看,而是成年男人的好看。修眉薄唇,五官固然长得好,第一眼却叫人浑然忘却他眼睛眉毛如何长得好,只觉得他的好看太清淡了些。可待他对那不速之客扬唇一笑,竟如醇酒春风,让人不知不觉沉醉。易珏从没见他这样笑过,呆呆道,“师父?”
那不速之客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被他的笑容点亮,那些不驯都收起,一跃上船,扑上去抓住容璋手臂,“哥!”
容璋拍了拍他的背,明明该责备他,神情却都是纵容,“就不能好好来见我,非要弄这么大阵仗?”
武士中为首的也埋怨,“裴公子吓了我一跳!”
裴野爽快回道,“算我不对。”又无赖地看着容璋,“我就是喜欢热闹,哥。”
上次在一起裴野还是二十四岁的青年,如今已经是二十七岁的男人,容璋看着他,又是头疼又是骄傲,哪里气得起来。只听对岸马嘶,裴野道,“‘追光’那小王八蛋,不喜欢我,倒喜欢你得很。都是你让人把它伺候得太好——”
话未说完,人就向下栽倒!
容璋心中一惊,胸腔钝痛,双臂发软,几乎扶不住下坠的人。好不容易将裴野的身躯扶起,还未来得及吩咐,周围人已经疾呼,“快请大夫!快请林神医!”
林神医一张圆脸,拈着胡须沉吟,容璋问,“行之身上外伤都只伤及皮肉,更无内伤,怎会如此?”
他态度镇静,条理清晰,林神医却嘿嘿一笑,“你可好久没这么急过了。”
不待容璋答话,正色道,“伤是没有,我怀疑他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惹上了情债。”
他身上中的分明是蛊,容璋神色一变,他当然知知道裴野己经二十七,以往不乏窈窕淑女垂青,只是他一直不曾动心。若现在有心上人,陷入情爱纠葛,也是合情合理。只是乍一听到裴野可能已与什么苗女定情,却不告知自己,仍觉刺心。
直到裴野醒来,笫一句话是,“哥你别担心,我就是一路太累,体力不支……”
容璋神色一厉,“裴行之!”
他一旦发起火,眉眼清如刀锋一般,凛冽极了,好看极了。
裴野屏住呼吸,再不敢顾左右而言他,主动说,“这事错在我。”
他这一回出门游历,好奇蛊虫之类的东西,专挑瘴疠之地去。
那里的人们和外界语言不甚通,却十分热诚。挽留裴野参加月下的酒会。
就在酒会后,他看见一个青壮男子把一个姑娘装在布袋里,不顾她挣扎,劫持回自己的木屋。裴野岂能坐视不理,将她救下,谁知才把那姑娘从布袋里解出,立即被扇了一巴掌,又被她啐了一口,咬破手指,在手腕上狠狠一掐,一只豆大的小虫打个滚钻进皮肉。
裴野道,“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抢婚的习俗,挣扎得越厉害,婚后就越不会争吵……”
他话说完停下,室内静得只有呼吸声。
裴野又道,“哥,你说句话。你这样我看着慌。”
容璋才缓缓问,“这蛊要怎么解?”
裴野说,“说清之后,那位姑娘告诉我,这蛊不仅无害,还能有利。她送了我另一只蛊,只要能在一年内找到心仪之人,种下蛊再结合,可以保证我与我的心上人同生共死。”
容璋静静看他,裴野终于不敢报喜不报忧,老实交代,“若是一年之内,找不到心上人,种下另一只蛊,我体内的蛊虫会死,我也……”他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容璋面沉如水,倏然起身,“好,从明日起,我会让人收集适龄女子的画像,你也该娶妻了。”
裴野张嘴,“哥……”
容璋摇摇头,背过身道,“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你我都己经没有父母,照理说,我要替你打算。是我这些年疏忽。”他顿了一顿,又温和嘱咐,“你先好好修养。”
裴野躺在床上,望着床帐顶,随手扯起软枕盖住脸,在枕下低叹。
他其实特意漏了一点,那位姑娘说得清清楚楚:种下的蛊虫会让你知道谁是你心上人。一旦相见,就会有钻心之痛。
但他又何必靠蛊虫替他辨认?十六七岁时他就发现心上人是谁了。
他不知责问了自己多少回,天下那么多人,为什么我偏要对视我如亲弟的人生出这种心思?
只怕朝暮相见,顶不住朝思暮想做点什么,才用游历为名四处游荡,只求他哥不在眼前,不至于被他发现自己的心思,叫他失望。
二、
次日天未明,易珏便开始熬药。
城中仆从虽多,但他总认定有事弟子服其劳。小小年纪强忍贪睡,深秋时节一大早就爬起床,披衣服踩着落叶去熬药。他那位师父看着半点不柔弱,也不是风一吹就倒的病弱,可身有寒疾,春秋冬三季都照一日三餐喝药,否则手足冰冷,很不好受。
这日早晨易珏才点起火,就听身边哗啦啦一声,什么猛禽落下的声音,他吓得一跳,身边突然多了个人!
定睛一看,怒火冒起来。那个人安安稳稳蹲在他旁边,看着药炉,仿佛天地初开洪荒未定时就蹲在那里。
“你干什么!”
裴野一笑,“怎么,林老头年纪大了,天冷起不来床了,早上是你替他熬药?”
易珏冷哼,看不惯这个昨天才冒出来的人。
裴野也不气恼,比身旁的少年高一头半,就这么蹲着,若有所思说,“他身体现在怎么样?林老头上次和我说,南疆有秘方专祛人体内湿毒,对寒疾也有助益。可惜我没找到。”
他最后那句有种莫名的情愫,如在易珏心头狠敲一下。小少年怅然想起许多事,想起花灯会上偶遇,说明年再会,却没有再会的小姑娘。岂止一个“可惜”了得。
他不由得态度松动,想起昨日初见,这个人的满身风尘,“师父还好。你……为师父找药找了三年?”
裴野道,“我哥他照顾了我许多年。”他冲易珏挤眼,顺手往药炉下添柴,“哪怕是寄居风月之地,他给名妓填词作曲的时候,也没让我吃过苦。”
说到这里,裴野笑出声。那是十几年前的事,那时容璋还是如今易珏的年纪,带着更小的自己,无力谋生,能换成一日三餐、头顶片瓦的只有自幼学得的君子六艺——学得不深,可填些词曲足够了。
那本来该是不遇的才子的营生,和名妓再来段风流韵事。容璋以此维生时太小了,此刻裴野想起,颇为好笑。
“妥娘很同情我们,所以唱曲子总唱他写的。唱出名气,才会有更多人找他填词。”
易珏一惊,“你说的是寻梅居士?”
沈妥娘是性情中人,依仗权贵庇护,也得罪了不少权贵。容璋夺回云中城后替她赎身,奉她为座上宾,她自号寻梅居士,云中城里就这么称呼她。
“我知道,天下都传我哥为了妥娘才至今未娶。”裴野耸肩,“不过他们之间并无男女之情。”
而此时并无男女之情的一男一女间,横着一叠画像。
沈妥娘女冠打扮,一身青道袍,瞥一眼那叠画像,“这是什么?”
容璋修长的手指在画像上轻抚,“昨日午后才传出话,昨晚就已经收到这许多画像。”
沈妥娘含笑点头,“这几年裴野声名越发的大,他是剑圣弟子,在闺中女子父兄眼里,自然是好女婿,好妹夫。”
容璋缓缓说,“我若将这些画像都给他,他一个都不会见。不如我找出几位,带他上门拜访。只是,这些都是很好的姑娘,我却拿不准,他能和怎样的女子合得来。”
他是男人,自然不好打听闺中女子的性情品貌,沈妥娘却消息灵通,与众多名媛有往来。
沈妥娘抽出一张,“欧阳小娘子,弱质纤纤,柔婉温文。”
容璋皱眉,“恐怕管不住他。”
沈妥娘又抽一张,“秦家二娘,刚强果决。”
容璋略一思索,摇摇头,“与他太相似,来日若有争执,难以收场。”
沈妥娘沉吟,连翻几张,微笑道,“杨家小妹,聪颖沉着。”
容璋道,“确实难得,是杨翼的胞妹?我记得杨翼提过,他的胞妹年纪尚小。”
沈妥娘忍俊不禁,“要管得住他,却不能和他硬来,年纪还不能太小。他可是已经二十七了,你要为他找位三十未嫁的姑娘吗?这可少见。”
当今世风,哪怕谁家有三十未嫁的女儿,也都当了女冠子,无嫁人之意了。容璋被她取笑,静了片刻。
他本就沉静,往日如流水从容不迫,此刻一静,就成了一泓深水,伸手按着眉头,叫人忍不住替他分忧。
沈妥娘出声慰道,“你是关心则乱。”
“我是关心则乱。”容璋一叹,面见天子能心不乱,为裴野的人生大事筹谋反而乱了。
可一想到“关心”这两个字,唇角不由自主带上笑意。
为何这样关心裴野?人人都说他这个兄长做得好,照顾弟弟长大。但他自己知道,十七年里,最漫长的前五年,报仇无望,四处飘零,他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
那些时候,恰恰是裴野支撑着他。还记得有一次,寄宿花街柳巷,为人填词作曲,得知裴野去看了大半天斗鸡,一怒之下罚他抄书。
他那时十二三岁,从没见过自己那样生气,竟不反驳,只说“哥,你别气坏了”,点一盏灯抄了一整夜。第二天待自己气消了才说,“我去看斗鸡不是贪玩,有人在斗鸡赛里做手脚,我看出来,挣到钱了。你之前想要的那块印章,我有钱买了。”
容璋只觉得心如当时那样软下来,再没对裴野硬下过心肠。
三、
这边厢易珏还在和裴野守着药炉,忽听一声喊叫,“姓裴的小王八蛋,你给我站住!你的伤不看了?”
裴野大笑,“什么伤,三年前的伤,我好着呢!”待林神医冲进药房,他把窗一推,潇洒道声“回见”,整个人破窗而出,气得林神医吹胡子瞪眼。
林神医捻须眯眼,先是恼,不多时又嘿嘿一笑,“你师父在给这小王八蛋相亲?”
易珏看看大开的窗,回过神,“啊?!”
林神医麻利地垫块布在手里,把那药壶柄一握,倒了一碗棕黑药汁,“走走走!见你师父去!”
容璋才用过早膳,林神医扬脖子看看他吃剩的点心,洋洋自得,“你说你就吃这么几口东西,还一点不显得憔悴,可见我给你调理得好。”
易珏表情微妙,容璋却神色如常,说,“确实是林大夫医术高超。”端起那碗苦药一饮而尽,双眉之间连一道皱纹都没有。
他伸出手让林神医把脉,神医一边把脉一边愤愤,“你简直是我最听话的病人,长年忌口,按时服药,但是你的寒疾怎么就是好不起来;那个臭小子,王八蛋一点也不听话,什么伤什么病到他身上就好得飞快……”
容璋听他抱怨裴野,唇边隐隐泛起笑意,“他就是这样,大夫何必与他计较。”
林神医没好气放开手,“你就会护着他。”之后嘿嘿一笑,“听说你要给他讨个媳妇?”
容璋一笔挡开,“我替他筹谋罢了,娶还是不娶,娶哪家姑娘,最终都要看他的心意。”
林神医搓手,“其实是这样,我有个侄女儿,比那臭小子小两岁,正好要来探望我,今天午后就到……”
巧的是裴野像是察觉到此事,一整个早晨都没出现在容璋眼前。
容璋将今日要处理的事一件件处理过,午膳前去了梅园。
他们的亲人葬身火海,尸骨被毁,下落不明。容璋重掌云中城后,裴野找到几件幸存的旧物,连同旧衣葬在园中,做了衣冠冢。留在云中城的时日里,时常在园里喝酒。
清秋天凉,容璋披着裘衣走进梅园,挥手让身后跟着的武士散开。
他向园中深处走去,灰白斗篷渐看不见。不必出声问,循着淡淡的酒气,找到靠在树下的人。
裴野闭着眼,双手枕在脑后,发出轻轻鼾声,怀里揣着油纸包,身边还有一个滚倒在地的酒坛。
初次见他喝酒,他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第一次喝酒就要喝最烈的。十一年匆匆过去,少年变成青年,变成男人。身量变高,肩膀变宽,五官轮廓更突出,更英俊。
容璋捡起酒坛闻了闻,面上显出几许笑,“什么时候喝起汾酒了?”
“我还是嫌汾酒太软,”裴野先似睡似醒回了一句,才睁开眼,目光如电光,“但是秦家老五偏喜欢这种软绵绵的酒,拉着我喝,喝惯了还真有点想喝。”
容璋低笑,裴野与秦家五郎同游蜀地的事他早已听闻。秦家是武林名门,共有七个儿子,五郎名声最响,方天画戟罕遇敌手。
裴野入蜀,与他酒楼相遇,直言要借画戟一观。两人动一次手,没分出高低,大醉三日,成为莫逆之交。这可是江湖近两年来最叫少侠们热血沸腾的传奇。
容璋说,“秦家五郎为人霁月光风,难怪你与他投契。”
裴野站起来,拍拍泥土,笑嘻嘻地说,“哥,我敢打赌,等你见了他,也会觉得他好玩。”
他笑起来恣意飞扬,容璋不禁莞尔,却又皱眉——裴野只穿了一件单衣,竟还一副毫不畏冷的样子。
容璋走近,解下斗篷,搭在裴野身上。
肩头轻而暖的东西落下,裴野一怔,就听耳边容璋慢慢说,“这几年我听说你交了许多出生入死的朋友,我很替你高兴。但是这些年独自在外,就没有遇到心仪的姑娘?”
裴野抬头往进对面人眼里,容璋本就肤色浅,这几年养尊处优,更是偏白,衬着眉眼的黑,好看得像山水。水不一定是眼波横,山却是眉峰聚。
裴野想说交了多少出生入死的朋友,哥你始终于我是不同的;也想说我早就有了心上人,只是……
他最终问,“哥,你为什么一直不娶妻?”
容璋平常地说,“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
他这云中城主是用了手段,设计未满十岁的天子钦赐,迟早被天子忌惮。若有后嗣,就真成了皇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如不娶妻,不生子,身死之后云中城自然归还。
裴野胸口像被巨石压住,钝钝地作痛。他哥承担的这些太不容易,“我能怎么帮你?”裴野问,立即补上一句,“除开让我我马上娶妻。”
容璋无奈又好笑,“那这一回,留久一些。”
“林老头可要头疼了。”裴野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我可看不惯他压着你忌口。酒就算了,我听说今年春天连笋都不许你吃。”
容璋心底满是纵容,配合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在你书房藏了包笋干,在乌衣巷钱家买的,我记得你喜欢吃。”
容璋笑了一阵,才正色说,“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这日午后,一匹骏马昂首阔步,从内城小跑奔出。马上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穿着不见多华贵,佩剑更是寒酸,长得却非常英俊。
他一骑绝尘出城去,同守城门的武士打了招呼,下午出城纵马,要到天黑城门关闭后才回来,到时候还得劳烦守城武士替他开门。
半柱香后,林神医接到他的侄女林姑娘。
林姑娘下了小青驴,遮脸的纱帽一揭,劈头盖脸就问,“刚才出城去那个就是‘不平剑’裴野?”
不提还好,一提林神医简直发指,“小王八蛋,就会招摇过市,还怂恿人不遵医嘱!灵灵,叔叔错了,那小子不行,你可千万别看上他!”
林姑娘果断说,“我就是来混吃混喝看热闹的。”
林神医拍着胸口,这才觉得心落回肚子里。就见林姑娘望着城门,若有所思,“银丝衣应该在云中城主手上?”
林神医哼道,“三个月前奇山道人送给容璋的,传说刀枪不入,我看未必。怎么了?”
林姑娘不容置疑道,“现在穿在裴野身上。”
她目力甚好,刚才一瞥,看见裴野衣襟里银光一闪,心中很是讶然。
林神医一愣,“他们兄弟虽无血脉连系,但手足之情深厚,容璋把银丝衣给那臭小子,也不算不可思议。”
“那可是保命的宝贝。”林姑娘幽幽说,“要是我没有功夫,有个得剑圣真传的弟弟,我是不会给的。”
林神医懵了,“所以……”
林姑娘悠然一叹,“所以我现在就觉得,云中城主和裴野之间,可不像只有兄弟那么简单。”
四、
裴野出城,容璋独坐在书房里。
不多时,易珏进来侍奉。这少年知道师父不愿被打扰,立在一旁。
容璋想选本书看,才移开那部《山海经》,就见到后面藏的油纸包。
他装作没看见,避开弟子,把书又放回去。要是裴野一次两次来这查探,这油纸包还在,会先得意,再着急,旁敲侧击提醒他究竟藏在哪,到那时会有趣得很。
容璋不想看书,令易珏取琴来弹。手指刚触到弦,又想起这张琴是裴野替他弄来的——本来被一位藏琴大家收藏,他找上门去,足足磨了三个月,终于用一笔重金买下,赠给自己,是一份生辰贺礼。
思及此,指法没错,心思却不专注了。窗前梅树才修剪过,深秋修剪,冬日开花。就连那几株映在窗上的梅花都是裴野移植来。他扛着铁锹,理所当然,“这几棵梅树长得好,就应该在你窗前。”又无赖地说,“这样以后每年冬天,我都能来偷你的梅花了。”
容璋笑了笑,武士首领来报,“城主,已收到前哨烟火消息!”
易珏满面愕然,“师父,烟火消息?”
裴野这次出城,虽然不与容璋实说,但容璋心里明白他是要与人动手。
出于此他才要裴野穿上银丝衣;裴野也是不愿他担心才答应。
可这次与裴野动手的人与他们仇怨太深,容璋命人远远潜伏,一旦开战就以烟火传讯。
为首武士恭敬道,“城主,我们该不该主动增援?”
容璋起身看着那几株枝干茂盛的梅树,转身说,“不必,他需要时自然会叫你们。”
明知裴野绝对能赢,却仍有那么一星半点放心不下。容璋一哂,一定被那小子说成拖泥带水。可还是嘱咐下属,“请林大夫陪我一道出城一趟。”
拉马车的马不如“追光”,也高头长腿,奔驰如飞。
车厢内异常平稳,垫着厚毯,小几上的酒杯里酒水都没有晃出酒杯。
林神医啜一口酒,瞥容璋一眼,“我是看在酒份上……你也是,那小王八蛋一年到头跟人动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次,你总不能每次都看着吧?”
容璋依旧是那副斯文儒雅的样子,只道,“不在我眼前的我自然管不了。”
林神医心底一嗤,这意思就是既然到了他眼前,他就该看顾着那小王八蛋。
不多时,随行武士已与前哨会和,传来消息,道是远远看见裴野赢了,对手倒地,应是死了。
奇的是裴公子却没有立即调转马头回城。
容璋抬手示意不必再说,走下马车,脚步不疾不徐,走向裴野与一具尸体。
裴野没转过背,听出容璋的脚步声,道,“谢寒烟。”
谢家的小儿子。不过十七八岁的一张清秀面孔,鬓发沾着尘埃。
裴野的剑还在滴血。
容璋记得三年前大仇得报那一天,他也是看裴野向他走来,英俊至极,却如一尊修罗,一路行来在雪上留血,衣上血污,剑上滴血,轻描淡写地说,“哥,我砍下了谢逸群人头,你要看看吗?”
他们家破人亡源于谢、温二人,温书已死,活着的仇人只有被称为天下第三剑的谢逸群。
裴野折了他的剑,斩下他的头颅。容璋记得自己当时说,“不必,挂出去示众吧。”
十七年等的是这一刻,可这一刻真到了却没有一丝开怀。
他只是与裴野对站,裴野将那颗人头扔给武士,他看着裴野,想起许多年前看花灯的男孩,想起那一夜的花灯和糖人,想起他牵着那个小野弟弟的手回家,猛然之间却见到家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武士骑马散入各条街道查找两条落网之鱼。
容璋不知道那一天与裴野在风雪里站了多久,最后听裴野说,“谢逸群有个儿子在神霄派学剑,只要他不回来报仇,哥,留他一命。”
他们比谁都明白斩草要除根,容璋却点头答应他,答应后才问,“若是他回来?”
裴野说,“我就杀了他。”
裴野那一句话里没有自傲,也没有张狂,确实如此轻巧。
谢寒烟果然死了。
裴野肋下却也有一道血印,越渗越开。
容璋扶住他,没有气恼。裴野接受银丝衣,为让他安心,却不会在与人决生死时靠这件宝贝胜之不武。
他只问,“疼吗?”
裴野说,“不疼。”然后说,“你没来以前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容璋带他往马车走。
“谢寒烟说,他爹对我们很好过。小时候我把面人吃了,家里不许人再给我买面人,‘谢叔叔’偷偷送给我。你想看话本,老城主不给你看,也是他替你夹带。”
灭门的仇人曾是宠晚辈的好叔伯,容璋说,“他没说错。”
“……谢寒烟在说这些的时候,趁我不备,抽出匕首捅了我一刀。”
林神医气得破口大骂,裴野充耳不闻,咬肌抽动,勉强在马车里靠下,对容璋补上一句,“匕首没淬毒,可见他连小人都做不好。”
语罢正要回敬林神医几句,就被容璋按住手臂,请林神医替他诊脉。
裴野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强咽下去,光明正大靠着容璋,闭眼休息。
五、
林神医骂得口干舌燥,见裴野不理不睬,气得头昏,一掀车帘出去骑马了。
容璋看着裴野汗湿的鬓发,眼皮下颤抖的眼珠,单手替他把斗篷向上拉,“到今时今日,你还记恨林大夫。”
裴野嘶一声,勉力睁眼看容璋,神情里含着隐痛。
容璋又问,“疼吗?”声音低沉柔和,就在耳边。
裴野刹那间耳膜都被敲得巨响,心跳如鼓,茫然张嘴,想说“哥,我每次想你,都会疼”。可还是没有出口,只任由蛊虫钻心噬咬。
“不疼,哥,别担心。”
回到云中城,容璋授意,直接将裴野送到他床榻上疗伤。
林神医气呼呼地端一碗药,扔在桌上。裴野正要顶他几句,那药已被容璋端起,送到他嘴边。
容璋脸上无喜无怒,眼中却是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裴野的忧心焦急。
裴野唯有老老实实、大口大口把那碗药喝下去。
神智模糊,就此陷入昏睡。
林神医为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退出房间,留容璋在内。
林姑娘也通医术,出得门来,一脸奇怪,“裴野和您有过节?”
林神医脸色几变,嘟囔道,“和他有过节就好了,真说过节,我和容璋才有过节。”他看了眼侄女,“罢了,这段前情你该知道。”
便说起一段往事。
七年前,裴野进了剑冢。剑冢十年一开,里面藏的剑都是传奇中的剑。不是埋剑的冢,而是埋人的冢,有胆子进去的剑客十有九亡,一百个里不定有一个能带剑出来。
剑神的佩剑出自剑冢,号称“第三剑”的谢逸群的佩剑也出自剑冢。剑冢出的剑只会折在另一把剑冢出的剑下,要杀谢逸群,裴野必须进剑冢。此次不成,就要再等一个十年。
朝思夜想报仇太苦,心血都被熬干,人也变得疯狂。
裴野孤注一掷,带出了“不平剑”。被灭门是天大的不平,世间又那样多不平,他心中不平无法消解,最合他的心境的就是“不平剑”。
他被剑冢机关重伤,容璋求林神医救治他。
林神医咕哝,“名医总要有些古怪之处,总不能人家叫你治谁你就治谁,不刁难走几个病人,岂不是要累死自己?那时候下着雪,我就……”
林姑娘说,“叫容璋在雪里等着。”
林神医这才尴尬起来,“我原本打算让他等个一炷香两柱香,哪知道前一天夜里熬药看火候太累,那天下午睡过去了……”
林姑娘瞠目,冷静下来问,“您醒来过了多久?”
“……两个时辰。”林神医气恼,“你说我怎么会知道他本就冻伤过,身上有寒疾,在雪里多站两个时辰,彻底落下病根,治这么多年愣不见起色,我都治不好,他这辈子是好不了了。那小王八蛋可不是恨我到现在!”
房内点着烛火,仆人端来手帕热水,容璋伸手出去接了,要他们下去,拧干水,折成几折,拭擦裴野额上的薄汗。
烛光把他的影子映在裴野身上,容璋目不转睛凝望着昏睡的人,往常都是裴野这么看他,现在是他这么看裴野。
只是裴野从来这样桀骜,看人总不避开,如鹰如狼,自己这样看他的时候,却在想些荒谬的事。
他看向裴野攥紧的手,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终于迫使自己退后转身,退出房门。
他让裴野靠了一路,衣襟上沾着几滴血,刺他的眼睛。
门外的武士出声道,“城主?”
容璋轻轻关上门,他的手很稳,没弄出一点声响,惊着那个人的沉睡,“裴公子在这养伤,这几天我去书房。”
六、
裴野梦见许多事,梦见他哥身上的味道。
他哥爱琴,怀里偶尔有一缕淡淡的松香味。
他们早年流落天涯,到过草原,早春时节冷得吓人,两个人挤在一床毡毯里。夜间露出头,一边牙关打颤一边看容璋指出的星星。
现在却是高床软枕,还能闻到容璋衣上熏香的余味。
他梦见过这样一个夜晚,牵着红巾的一端,带凤冠霞帔的新娘入洞房。
娶妻的夜晚,他梦中好奇:我娶的是怎样的姑娘?
是绝代佳人令我神魂颠倒,还是相貌不顶出众,却另有折服我之处?谁知道画面一转,站在他面前的竟不是什么美娇娘,而是个儒雅从容的男人!
——我梦到娶了我哥!我怎么会梦到娶我哥?我哥怎么会嫁给我?
裴野吓醒,再难入眠。每日清晨想着别的事,一入夜就怕再梦到对他哥做什么,死睁着双眼不敢睡,一连三日夜,才想清楚,我就是那么不是东西,我就是那么禽兽不如,对我哥有非分之想。
之后是许多年逃避。
他这场长梦里梦到独自在外,匹马旧剑,一座城接一座城走,夜里找不到投宿的地方,时常睡在马上,用他哥临别时送的披风裹住自己,在摇晃的阴影里趴在马背上晃一夜。
那些夜里他就常常想家,想云中城,容璋在哪哪就是他的家。他像游子念着万里以外的家乡一样念着容璋,遇见过许许多多其他的游子,与他们喝过酒,酒后高谈高歌,说着互相的家乡,也曾醉得太深,醒来时都是满脸干涸的泪痕。看见与容璋像的人想他,看见与容璋不像的人也想他。想念太用力,肝肠寸断,用思乡顶替相思。
这一夜他感觉有人为他擦汗,有人不厌其烦用湿巾沾润他的嘴唇,把药喂进他嘴里。
那双手稳定轻捷,他用尽力气把脸颊蹭上去,身体却如沉铁,挪动不了分毫。只能在被触碰时欣喜,在短暂的接触后愤恨失落。
等到他出了一身透汗,身体从火热冷却,四肢也变得轻了。裴野听见床帐外有人进来,连脚步声都不听确切,迫不及待踉跄冲下床,抓住那个人,“哥,我……”
——林姑娘端着的一碗药淋在他身上,瓷碗当啷落地,又在地上啪地碎了几大片。裴野被浇了一身药,还傻站着没缓过神,林姑娘面露尴尬,干咳几声,“我,送药。”
她是客人,哪会要端茶送药。可她也是个大夫,或许林神医要她照看自己,所以她就顺手端药,来看看伤口。
裴野身上的药迅速变凉,胸口的那股煎心热血也凉下去。还好不是我哥,他想,后背窜起战栗,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什么都跟他交代了。
他问,“是姑娘照看我?”声音嘶哑。
林姑娘看了看他,再看看地上的碎瓷片,“要是这是戏本子里,下一步就是你误会是我衣不解带夜不安寝三餐都不记得地照顾你,从此对我另眼相看。”
裴野一愣。
林姑娘澄清,“不过这不是那种戏本。所以我们说清楚,这几天衣不解带夜不安寝三餐都不记得地照顾你的是你哥,和我没半点关系。”
她说完就走,裴野站在原地,方才凭一股劲冲起来,站得稍久就天旋地转。
至少有两株香那么长,在他快要忍不住一屁股坐地上时,听见一句“怎么起来了”。
容璋伸出手扶住他,扶他回到床边,让他半躺。裴野叫了声,“哥。”
林姑娘端着碗进来,“药壶里居然还剩下半碗。”递给容璋,从容璋手上给裴野。
容璋眼里含着担忧,裴野方才失魂落魄的样子还在他眼前,他试了试裴野额头,不再烧得烫手,这才松了半口气,嘱咐道,“先喝药,再睡一会儿。”
裴野盯着他,所有话都到了嘴边,却像烧红的炭,哽在胸口吐不出来。
他又说一声,“哥。”
在容璋问他怎么了之前,大口大口把药灌进去,灌得太急,险些呛着。
容璋要给他拿手帕擦药汁,手腕却被他扣住,“哥,你别走。”
容璋唯有坐下,让他安心似的说,“好,我不走。”
林姑娘轻手轻脚关上门,溜出去。
裴野的手指还在容璋手腕上,如鹰爪那样强硬,但容璋清楚,裴野身上带着伤,比不了往日,自己用力就能挣开。
但他只是深深叹息,像小时候要裴野睡觉那样,另一只手覆上裴野的眼睛,让裴野在黑暗里什么也别想,闭上眼。
可这一次,他的手碰到炙热的东西,让他心里一痛。明明是裴野眼窝下的汗水,沾湿在掌心,却叫容璋恍然以为是热泪。
到第三天,裴野能下床。第四天,到处走动。
容璋虽然繁忙,总在他要服药时过来。裴野端了会儿药碗,又往桌上一扔,“我什么时候能不喝药?”
容璋端起那碗药,又放回他手里,“等你伤口愈合。”
“我已经没事了。”裴野拍拍胸口。
“大夫说你没事,你才没事。”
裴野瞟他,容璋说这话语气淡,脸色也如常,但是就有种不可拒绝的威势。
裴野只得把那碗药一口气灌下去,“我看不是大夫说我没事,我才没事;是你觉得我没事了,我才没事。”
“你也可以这么想。”容璋说。
从那一天开始,裴野就变着法地告诉他“我没事”。
三只信鸽带着字条落在容璋书房里,“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仅是个开头。
同样的纸条雪片般涌向容璋,打开一本书,前十页都夹着字,张牙舞爪,“我没事”“我没事”……
容璋却能对这些纸条视而不见,耗着裴野。直到一次喝茶,在茶盏的壁上见到那三个字,他才遣人去通知林神医,不必再给裴野煎药了。
那天下午,裴野从容璋书房的屋檐上滑下来,抱着一把枫枝。
那一捧枫红如血,被霜打过,容璋不由得停笔看向他。虽然刚刚受过伤,但他气色很好,二十七八岁,神采飞扬,就如那把殷红的枫枝。
裴野道,“哥,昨晚下了霜,我看见水边枫叶都红了,替你砍了一把。”
不需容璋吩咐,易珏命人把冬日里盛梅枝的大瓶端上来。端上来才觉得不对,两个侍从小心地倒举立瓶,竟倒出大半瓶纸条。
易珏嘴角抽动,容璋扫了裴野一眼。
裴野站在窗边耸肩,“我真不是故意,就是忘记在这瓶子里也塞纸条了。”
-----
后文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