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躁动压进心底,它还叫嚣着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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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从来都是寂静的。
尤其是在高压与岩浆的共同作用下,龙宫周遭除了龙族,再无其他生命。龙宫中的无数长柱伫立于岩浆之上,盘绕其上的数千龙族也都与柱身化为一体,不动时只当是庄严的雕像。就算有龙偶尔的动弹也不过睁开龙目,金色眼珠中的竖瞳无目的地移动,不过片刻便重新闭上眼,不欲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死气沉沉的红光中消磨意志。
敖广盘身在其中最为粗壮的一根柱子上,一身蓝色的龙鳞即便位于光线昏暗的深海,也隐隐闪耀着光泽,只不过比起数千年前来,黯淡了许多了。
庄严的龙王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鳞片,又无言的转过来。金色的龙目中霎时闪现出过往的回忆,不断地蔓延发酵,企图将张狂的爪牙扩散至全身,最终却又湮灭于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中。
现在只能当灯盏用了,他想。
敖丙今日同申公豹去往更北的海域修习法术,往返之间,再快也要一个星转。往日里龙宫片刻的温暖与欢快此时也偃旗息鼓,任由沉重的氛围悄无声息地包裹住这片海域。
龙族自古便是妖兽的王者,平日里除了战斗便不甚警觉,说难听点甚至有些懒散,饶是如此依然不损威严的气质。
但此时,突然闯入龙宫的陌生气息却让敖广倏然睁眼。
来人很强。但他并非因此警惕,只是这气息他曾经日思夜想,恨入心肺又爱到骨血,无数次幻想他再出现的情况,如今再一次感知到却再也没有什么波澜了。
那人从龙宫入口坠入,修长挺拔的身形被一身常服包裹,未曾束带金冠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势,好看的眉眼间无甚情绪,似乎只是过来巡查的上位神仙。
倘若不是他周身标志性的淡金光芒。
敖广平静地看着他在面前站定,余光瞥过周边对陌生的气息没有丝毫反应的族人,便知道他是收敛了气息。于是顺手布下一层结界,少顷才重新将目光施于眼前之人
——天帝。
两人静默相对,却都没有开口,无言的氛围并不让人难受。
他来做什么,加固封印?还是来观赏自己的狼狈?
总归没有好意。
敖广被“送”来这龙宫的头几百年,在不辨昼夜的时光里疯狂的想他恨他念他咒他,最终都融进了脚下的岩浆,再无一丝踪影。
肩负着龙族责任使命、一身勃勃野心的龙王尚能向族人斥骂着天帝的背信忘义,被捆龙索折断傲骨、最终屈服于爱人背叛的敖广却再无法质问那高高在上的帝俊。
还是敖广先打破这份沉默,清冷的声线与记忆中如出一辙,“不知天帝到此有何贵干。”并非询问的语气,只是有礼数地让他有屁快放,否则滚蛋。
两人已有千年未见。帝俊面对着他从前不曾展露的疏离和平静表现得云淡风轻,只是广袖下本来舒张的手猛然收紧,旋即又放松。
好一会儿他才想起前来的目的,面上不禁带了几分微笑。这笑容没有半分真诚,敖广从中品出一丝兴师问罪的味道来,心下生了些恼怒,出口的话重了些:“天帝若无要事,便可自行离去,恕臣无法相送。”束缚他的铁索也随之一动,发出清脆的响声,是明晃晃的逐客令。
“你是不是给我生了个孩子,”帝俊终于开口问出,本来低沉的嗓音由于长久的沉默而掺杂着沙哑,却一字一句问得分明,“拜在申公豹名下?”
两句话接连砸来,直接把敖广已到嘴边的不字堵在唇间,像锐利的钩锁,穿透他面上的漠然,目的明确地在温软的内里翻搅,一定要激起他凌乱的情绪方才罢休。
他定了定神,不太确定之前对帝俊来意的猜测,饶是如此依然镇定地否定:“帝君说笑了,我非女子,怎会怀上孩子,”
“不过我确实与族中女子育有一子……”
“我查过古籍,”帝俊不紧不慢地打断他,促狭的笑意从眸中一闪而过,“龙族与凡兽不同,为保血脉延续,无论雌雄皆可受孕。”说着他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左右不过看吞进去了多少精……”还没说完便转换身形向旁边躲去。
剩下的字被敖广突然袭来的龙爪勾去。他原本不想动怒,谁曾想帝俊这个没脸没皮的过了千年依旧一副浪荡骨,荤话说得没了边。
“我还知道申公豹偷换灵珠,”帝俊又一闪,避开了向他挥来的爪子。口中却一转方才的严肃模样,轻巧的语气略显轻佻,“龙儿想把族众全都惊动,看你我二人打情骂俏?”
“住口!”敖广的语气已不复平缓,心知结界不稳,索性挥爪又加固一层,干脆撕破了脸,目光凛然地看着他,“如果你来这里是为了带走我儿,那你和我没什么可讲的了。”敖广揣测不准帝俊到底知道多少龙族的计划,心里只当他在上界闲着无聊,过来看看旧爱的狼狈处境,因此目光里更带了两分狠厉和羞恼。
帝俊不清楚他心下如此思索,倘知道了,定要像千年前一般把他抓进怀里按住,狠狠嘬两口龙角。
眼下帝俊站在敖广面前,身形虽然挺拔高大,与龙族原形相比却如此渺小,甚至比不上敖广的角。虽则如此,他气势仍然不输于敖广。面上平平静静,心里却在盘算着怎样骗他这许久未见且变得更为傲娇的龙儿。
两人没有说话,奇异的沉默氛围再次绵延到结界各处,与先前相比多了尴尬,隐隐有几分火药味在空气中蔓延,不过却生动了许多。
少顷,只听帝俊稍仰头,道:“你化成人形同我商量,我不带他走,否则没得谈,”顿了顿又补充道,“毕竟是我的血脉……”
敖广未待他说完,低眉打量了一番身上的枷锁,睫毛投下的阴翳阻挡了探究的目光,看不清眼中的感情,即刻便化出人形来。水蓝色的龙鳞幻化成水色宽袍,腰腹间紧实的线条被束带勾勒出来,一双长腿在宽袍下若隐若现。
帝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看着他精致的五官间明晃晃的倨傲和不耐烦。那是龙族与生俱来的特质,全身都散发着高傲的气息,令万兽敬畏。这样骄傲的龙,曾经在他身下辗转呻吟,小声地呢喃着讨要亲吻,眼尾的嫣红和半落不坠的泪珠足以让圣人发狂。
他背上大抵还有捆神索的勒痕,他鬼使神差地想着。
“你说什么,”敖广看他嘴唇动了动,两人之间隔了有些距离,“你大点声!”龙族化为人形后五感皆会受限,因此他听不清帝俊嘴角稀碎的字句,与龙族形态相比迟钝许多的人形让他略有些烦躁。
帝俊回神,知晓自己说漏了嘴,故作无事一般向敖广走过去,纵然脚下是被岩浆灼烧得乌黑的石板,他也闲庭信步得如同走在天宫那满园繁翠的花苑。
他自觉地站定在敖广三步之外,心中估量着敖广的反应,试探着问:“那孩子叫敖丙?”
“嗯。”
“今年三岁?”
“嗯。”
“与灵珠结合?”
——他果真知道。
敖广这才抬起半敛的眼皮觎他一眼,帝俊和煦的微笑挂在那张往常惯会笑的没脸没皮的脸上,透露着十足的违和感,那是他对付仙界那些光吃不做事还多的仙人时的表情,如今用到他身上来了。
倒算物尽其用。敖广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耐下性子压住心里莫名的烦躁,方才忍住一尾巴将帝俊抽出龙宫的冲动。他的身体在那场战争中伤了根底,封印叛乱妖兽后不得歇息又被镇压在这深海龙宫中,腹中还有龙蛋需要吸收养分,实在无暇也根本没有条件修养。如今虽然还拥有龙王级别的神力,却无法再与巅峰时期相比了。
“是。”简洁的回答,打定主意不再多浪费一丝情绪。
帝俊敏感地感受到他的变化,心中发紧,一时上前两步扯住他衣角,张开嘴却不知道要说着什么。
说当年逼他进龙宫是为了在扫除叛族奸细的时候保护好他?说他怀敖丙元气大伤时自己趁他睡熟来输过灵力?说他这千年来一直在水镜中看着他?还是说今日自己来寻他是喝了十坛群仙醉壮胆的结果?
那时候他信誓旦旦地认为敖广会理解他,然而在水镜中看到他的歇斯底里时,原本惴惴不安的猜测轰然落地,摔了个稀烂。敖广向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怕听到他的理由后,也不会再原谅他了。
于是胆怯似乎成了本能,他龟缩在天宫中,透过那面虚无的水镜得知爱人的绝望、痛苦、无助、挣扎,只能敛住气息,在周身布下结界去给他输送灵力。
他是个怂包废物。
敖广面色一变,猛地打开他的手,“啪”地一声极为清脆。随即退后一步,面色不善道:“帝君自重!”
这四个字让他一阵恍惚,眼前的敖广同千年前的青年重合在一起。
“自重……”这两个字被帝俊狠狠咬进唇齿,如同十天未曾进食的饿死鬼得了一片鲜肉,放在嘴中反复咀嚼,直到变成残渣再被吞咽下去。
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少顷,握紧的拳头骤然松开,他注视着眼前的敖广。心痛、暴虐、怯懦……种种负面情绪交织缠绕在心里无法疏解消化。
索性不忍了,恨我也算了,反正到死也只能是我的。
敖广皱着眉头看帝俊的脸色不断变换,仿佛实在不理解这多年不见的负心汉。他犹豫了一会儿,迟疑地伸出手,下一刻却被猛地攥住,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全身的神力都被瞬间禁锢住,他气得牙痒痒却根本无可奈何。从前他或许可以斗上一斗,现在就是再怎么挣扎也无从逃脱了,只能狠狠地一拳捣向帝俊腹部,听见一声闷哼后动作一滞——
帝俊没用神力挡住他的攻击。
不挡就不挡!敖广只呆滞了一下便重新动作起来,毫无章法地拳拳到肉,拳头和肉体相接处发出沉闷的响声。帝俊只顾着抱紧他,发现他的极度不配合之后只得开口威胁:“你让我抱着,我就加固你的结界,否则等会儿结界破了就让你的族人看着我们俩偷情!”偷情这两个字眼他咬得极重,敖广听了只得停手。
“给我滚!”
“不怕别人看到,丢了你龙王的脸面?”帝俊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炸开,酥麻的电流沿着耳垂向全身流导。
敖广使劲憋了一口气,等着他加固完结界。过了一会儿头顶没了声音,他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被守株待兔的帝俊猛然纂住唇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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