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仪之舔着唇角笑了起来:“怜玉,你要不要给各位讲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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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敞亮,可再亮的光也照不进黑暗,这青天白日里,高贵的下贱的干净的肮脏的全聚在一起,摊开人心的沟壑,看见角落里多少欲望,全撒在无声支起的戏台,演在这半折子戏里。人人皆沉浸在自己的悲欢离合与爱恨嗔痴里,忽尔有一个瞥见大红牌匾上歪歪扭扭的戏名,才回过神,打眼瞧见台下坐着的看客们,不笑不动不声不响,是群看戏的死木偶。
面具掉了,天司却不能下台,甚至瞅见奏乐的更欢快吹着唢呐吹着箫,弹着秦筝打鼓板,他说了几句话,想起了自己的立场,慌乱偏过头,却正看见那人红着眼圈,说着拒绝。
“不要。”
这声音砸在台前,木偶吱吱呀呀动起来,腐朽的关节擦着阴沉的油彩,咧开了嘴。
万物皆有灵,却生来三六九等,各不相同,若是生而有异的,那种种特殊之处在小时便露有端倪,随着年龄增长愈加独树一帜。天司的性子便是如此,他那些另类的表现与常人不同,而他也晓得旁人毫不收敛的谈论和嗤笑。少年习惯了自己与旁人的差别,虽然依旧我行我素,但心底里却也好奇,为什么,那些人和自己不一样?
他是个执拗性子,既上了心便要较真,可没人能告诉他那差别,那缘由,好像一切便应该如此,天生如此。
他是不一样的,一个“异类”的孤儿。而芸芸众生,天司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和市里间晃荡的一般身影们不同,却像他一样是特殊的。
在天司十四岁那年,季秋,他从上一任“神授”手中接下职责,当月末,天司告别了那位先生,万里风烟送别之后,从此再未曾相见。那人解答了天司的疑惑,却赋予了他因生而有异而重愈泰山的使命,他在天司面前逃离京城,据说是要和家眷一起回故土隐居,马车整装待发,赶马的车夫迫不及待地甩着缰绳,帘幕后却露出一只白嫩的掌心,抓着门框喊着。
“慢点。”
稚嫩的声音不觉委屈:“我还没和哥哥告别啊。”
天司瞅见先生抱起那孩子,将他从马车上拽起送到面前,他有些疑惑,双手直直垂在两侧并未动作,却见先生将怀里雪白的一团往自己身上又送近了些,几乎要贴在了面前。那孩子黑亮的眼珠水润润的,眼尾分叉处被他自己揉的通红,抿着嘴,伸着胳膊,一副求抱的模样。
“你素来爱洁,实在不该勉强,只是这孩子也是喜欢你,这最后一次,便请抱一抱他吧。”
先生本就是孤儿,所谓家眷也不过娇妻稚子二人,此时,那美貌纤弱却性子爽利的女子已经跳下了马车,边笑边走近了:“也没见过几次,他倒记得你,昨夜还问起过那个爱洁的哥哥怎么样,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
“也是怪,他刚会走路时,云钰那孩子来京城了便一直陪他玩,现在说起来他却没印象,你也就去年来家中几次,他却时常念叨着有个哥哥。”
先生语气温和地应道:“还是太小了,什么事情都忘得快,云钰刚离开京城时他也记得人家,过了这一两年再提便就记不得了。”
“也是,小孩子忘性大,估计以后都忘了,他还跟着爹娘在皇城根儿上讨过几年日子呢。”
他俩一来一回聊得顺畅,那孩子却已经等不住了,眼神瞟了天司几次,在俩人对上视线后,竟然试探着前倾身子伸手揽住了天司的衣领,天司僵硬地抬起手,犹豫了下,还是将人抱进了怀中。
臂弯上多了些重量,更有一双细细的胳膊揽住了自己的脖颈,天司抱了几瞬后便想松手,却听一声软软的笑声在耳侧响起,呼吸钻进耳膜,引起些温热又酥麻的震动。
“哥哥,我要回家去了。”
“那是娘亲的家,娘亲说那边开花的时候比这里要多,花也好看,她早就想回去了,到时候找处安静的地方,她就什么都不用干,只要种花给我爹和我看就行。”
“爹爹也说他想回去,可是这里不让他走,现在有好多事情哥哥帮他做了,他才能带我们回去。”
“虽然我不知道爹爹在做什么,但是哥哥一定很辛苦……”
那孩子靠的更近了,几乎把嘴巴黏在天司的耳边,小声说道:“谢谢哥哥……”天司一动也不敢动,就听见那细细小小的声音钻进耳道深处,黏黏糊糊允诺着:“等哥哥……忙完了,我请哥哥来……淮安……看花呀。”
哒哒作响的马蹄声带着那孩子远去,先生遥遥回头,最后一声道别混着秋日的风从身侧掠过。车影远去,方才小小的重量似乎还停留在天司臂膀间,但转过身,向繁华的城中走去的路上,那点残留的影子便被凉风吹得干净了。
他记得先生,记得那孩子,但忘了淮安,也忘了看花。即便日后再见,“感知”依旧提醒着那层模糊的回忆,却无法在怜玉眉眼间看到当时那个乖巧又粘人的娃娃的身影。隐约晓得蹊跷,天司却放任了自己沉沦,在那具玲珑精致的身体上肆意发泄欲望,既鄙夷着又亲近着,可耻肮脏的人,不是那伏在身下被随性摆弄的少年,分明是自己。
牵绊心思的疑问在一瞬间解开,睁开眼睛时,卜算的罗盘已回归原位,安稳地立在面前,天司尝试着伸手,却颤抖着无法把握,三次之后才将有冰凉的死物贴在掌心,锐利的边缘咯着虎口处,带来些许真实的痛意。初察真相,他也有无数想法,此刻睁眼回到现世,却只能茫然环顾四周,握着一件死物无所适从,他要怎么将那记忆里三四岁的稚嫩孩子和怜玉之间等同?他要怎么待他?
一个下贱的娼妓,而先生……
先生必已不在人世。
绥流在得知那时常来畅春楼的男子身份后,初时只知兴奋,只道有了靠山,厚着脸皮撒娇几句,那男子便也好脾气地将他包下,省了许多接客的麻烦。绥流知趣,只趁这机会溜出楼里,却不缠在那二人之间捣乱,他在外头啃着麻花糖,掐着桃花枝,晃晃悠悠路过大街小巷,听见鸟雀叽喳,听见邻里闲话,只想着那男人最好多来些日子,他便能多有这些时间好好快活。
那时,京城还没有过这等贵人对妓子上心的故事,绥流听过的最夸张的事,不过是个三四品的老头给楼里某个姐姐赎了身,正儿八经地从侧门抬了顶轿子进去,将人收回家做了小妾。狎妓是常事,官窑的大门谁都能进,连龙椅上的皇帝心血来潮想逛一逛,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风流轶事,可若内眷中有个娼门出身的女子,即便只是做妾,也玷污了血统,辱没了清白,宗族里的长辈一纸诉状,刑部便可开堂。可先生亲辈皆亡,口中说着要娶妓为妻,而绥流那姐姐也胆大包天,当真应下。
绥流听过最夸张的事,主角之一变成了楼里他最亲近的姐姐,而上一桩故事的后续,是那刑部判了妓子辱没门风打了二十大板,贵人灰溜溜地送了妓子出门,依旧在外院没名没分地养着。他把噎着嗓子的麻花咽了下去,恍恍惚惚地想,即便这样也不错,好歹也比老死在楼里都是个不要脸的娼妓强。
伺候一个人总比伺候一堆人强,从良的妓子总比不从良的妓子好听一些。
而不管娶妻娶妾还是养在外院,听听便罢了,不必较真。
绥流念着他这姐姐爽利的性子和打人的力道,实在担心,而婆婆妈妈地叮嘱了几回后,脑壳却又挨了一个轻飘飘的巴掌,女子收回手托着腮笑嘻嘻道:“放心,我觉得……他和旁人不一样。”
“他答应我的,就一定是真的。”
绥流小声反驳:“骗子都是这么骗人的。”
可先生不会骗人,不屑骗人。
尊贵无比的“神授者”当真娶了下九流的妓子为妻。
只是经年之后,不管是高贵的还是下贱的都埋在黄土下,种了一捧捧春花,花落叶调时只能看见裸露的土面和吹起的黄沙。
怀璧其罪,难得善终,或者说,人皆有命,连所谓天道的宠儿也无法看透,也要被推来转去,肆意摆弄。
这道理,在场的几人之中,没有谁会比绥流更清楚,却仍然不曾想竟会有一天,兜兜转转的命运弄出如此荒谬又可耻的剧情……
云钰方才说过,他给那孩子娶了个新名字,随他姓,叫云翡。
是美玉一样的翡,怎么却落在了这浪荡的春楼里,随随意意裹件衣裳被人搂在怀里,抬起头时还泪痕未干。
“阿翡。”
听见这声响,绥流惶惶扭头,眉眼紧蹙,压在心底的水声哗啦作响。
自瞟见怀着人儿通红颤抖的耳尖,云钰便不自觉将视线停留在那里,他其时什么也没察觉到,却无意识地盯紧了,听着他们交谈,想着这便是绥流口中所提的那个妓子……
一个青丝披散白皙纤细的身子。
在大小娼馆间随处可见的,被人拉出抱在膝上亵玩的玩物。
他瑟缩着躲避着,直到开口说话,才不得不颤巍巍地抬起头,云钰拉扯不回的目光落在他的额前,听着熟悉的声音,一时恍惚着便唤了出来。
“阿翡。”
他喊着这称呼,除了该应声的人怔愣不动外,其余人皆是面色一变,连云钰也在出声的那一刻,从恍惚的梦里落在了实地。他日夜思念的人儿,跨越几百里的疆域,不在淮安,却在这里。
在这畅春楼里。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多年习练出的反应本能,此时此刻,沉沉压过惊涛骇浪般翻涌不定的情绪,云钰欺身上前飞快扯开揽在云翡身上的那人。解仪之未及反应便被反向一股力气甩开了来,怀里空旷,连遮蔽的衣衫都被一同扯走,他撞在身后桌脚,叮叮当当落下的茶盏砸在身侧,砸碎的瓷片向四方飞溅开来,不少从赤裸的身上滑过,带出道道血痕。
一片狼藉,当啷作响。
不等沉寂下去,却是解仪之带着笑意淡淡开口:“故人?”
他根本无需求问,不过是要拿言语伤人,也好回敬自己身上血淋淋的伤口。
“那云将军怎么让他来了这儿?”
遮蔽的衣衫遮不住那可怜的少年,上挑的眼尾只盯着一双颤颤的眼眸,捕捉着黑亮的眸光中清晰晃动的不安和惶恐,解仪之舔着唇角笑了起来:“怜玉,你要不要给各位讲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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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了……剧情好难写,好在下章就可以写车了
补一下年龄问题:虞峦比怜玉小生月,但二人都是17岁,封霁月19岁,解仪之23岁,天司27岁,云钰31岁,绥流33岁
云钰第一次来京城时,云钰13岁,绥流15岁,天司9岁;5年后,天司接下“神授者”职责,怜玉从京城回淮安,当时他14岁,怜玉不足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