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一书:爱里没有惧怕。因为惧怕里含着刑罚,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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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承恩醒来的时候喉咙干涩而疼痛,脸上罩着的透明罩子正在不受控制地往肺里吹气,他身上被贴满了管子,微凉的液体顺着留置针冻结了他左半边躯体。他挣扎起来,试图扯下面罩和身上这些不知作何用途的线,病床边的监护仪开始哔哔作响,同时炸起的还有胸口的疼痛。他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恐惧与疼痛逼出来的生理性泪水使他看不清周遭的环境。
肖琳冲进病房,甩起的门几乎震下墙皮,她像一阵旋风刮到他枕边,摁住他的手以免他伤害到自己。那一双手对于他来说像压向鸡蛋的铁板,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手骨在底下吱吱作响,他半昏半醒地受着刑,肋下和胸膛里像是有一架马力十足的螺旋桨搅得他血肉飞散几乎从那炸开,他痛苦得疯狂发抖却无力反抗。
医生进来示意肖琳松手,往药液里加了一针镇定剂。余承恩听到耳边传来安抚的嘘声,他的意识逐渐归位,却迅速地感到精疲力竭。
“阿彬,疼。”他在昏睡前的最后一秒发出一声粗哑干涩的叹息。
俞彬在水潭里愣愣地站着,抽离情绪梳理了很多可能性,直到温度流失使他打了一个寒颤,他才哆嗦着上了岸。雨下得太大了,他走到酒店时裸露在外的皮肤就几乎被冲净了,但浅色衣裤上依旧一片狼藉。大堂的工作人员跟他搭话:“帅哥,你这是摔到泥坑里了吗?”
俞彬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泡到泛白的手掌和拖行出的蜿蜒水迹,低声道了句抱歉就上楼了。
出门前落在床头的手机在响,是肖琳打来的,俞彬深吸一口气接了电话。
“哥,老板醒了。你怎么出去了这么久,我刚刚差点压不住他。”
“好,他有没有说什么?”俞彬倚着门滑到地上。
“没来得及说什么,醒了以后反应太大,医生怕他裂了的肋骨移位就直接放倒了。”
“哥,你东西拿完了就赶紧回来吧。”肖琳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口,“他刚刚喊了你的名字。”
“嗯。”他艰难地从喉头挤压出了一个音节,迅速挂了电话。
两年前发生的事情在娱乐圈再常见不过,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被无数暗处的眼虎视眈眈。
一部在国际电影节上被交口称赞的好电影,若在国内公映前夕,主演与同性恋人的偷拍照被泄露会对电影造成怎样的影响?
第一次俞彬选择拿了一笔钱出来买下照片退出娱乐圈,第二次他选择退出余承恩的生活,这样余承恩再也不会面临这样的危机,是个一劳永逸的好方法。
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
余承恩在离开的路上边走边哭,俞彬隐匿在阴影里贪婪地凝视着他的背影,他也不甘不愿。他虽可以勇敢地交付了自己的前程换条路实现梦想,可有关余承恩的未来,他却懦弱到不敢赌。他无法承担别人对他的伤害,宁愿这把刀交在自己手里。
他字斟酌句,勉力传达出我们可以做朋友,我依旧关心你的含义。他觉得余承恩听懂了,那么多年的默契,他怎么可能不懂自己的爱。他甚至期待被挽留,可余承恩什么都没做,他放手了,一句话没说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曾经的余承恩明明最爱撒娇,总在一些小事上招他,什么不涂护手霜手皮划拉到他了,调的酒不够甜,切菜切得不够漂亮,诸如此类的事都要他道歉,再给个惩罚。所谓惩罚不过就是替他剪指甲,帮他洗内裤,给他做很麻烦的菜,俞彬即使被指使也甘之如饴。
也许是后来的几年一直聚少离多,一个除了在剧组就是在跑宣传的路上,一个事业初起步在几个城市飞来飞去管理产业,两人几乎从不交流事业上的不快,而成年人的生活里也难有快乐可言。在那些难得相聚的时光,余承恩表现得像个性瘾患者,从不肯浪费自己美丽漂亮的脸蛋,拽着他的衬衣下摆把所有爱意都宣泄在床上。大明星在镜头下愈发游刃有余,在家里讲话却越来越少,只肯在性事上骚话连篇,超负荷的工作总使他在性爱后来不及温存便精疲力竭地睡去。
余承恩的电影路越走越顺,俞彬想当然地以为余承恩不再需要他。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余承恩的身上留下痕迹,这种类似动物撒尿标记领地的事情,他从前是最不屑的,陌生的余承恩逼出了他深藏在骨子里的动物性。他难以控制地自我贬低:“我成为了一个床伴,而不再是什么伴侣。”这些自怜自哀钳制着他,使他忘记了余承恩一直沉默而寡言,种种反常明明更像是无声的呐喊与求救。
他撑着墙站起来,那一排被台灯染成暖黄色的药瓶几乎灼伤他的眼,他歇斯底里地将它们扫到地上,一遍遍质问自己:怎么可以把他留在外面,又不肯带他回家。
事情发酵的很快,余承恩被推下救护车的视频就已经在网上流传得很广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被传得没头没尾,有说是剧组意外,有说是网暴自杀,有说是娱乐圈的一些潜规则把人搞糟了,还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只是消息还没公布。媒体蹲守在医院门口,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甚至有一名娱记妄图乔装成医护人员混进去探听情况。肖琳像一只护仔的母狮拦在病房门口,她蹬着高跟鞋,哭花的妆早就擦个干净,素面朝天却伶牙俐齿地挡住了所有长枪短炮。
“对不起,暂时不接受采访。”
“各位大哥别影响到别的病人。”
“等他恢复一点他会自己跟粉丝解释。”
几句话颠来倒去说得她喉咙冒烟,她趁着保安赶了一波人的空当给俞彬发了微信,让他先不要来医院,等记者走了再过来。
俞彬急于回到医院,草草洗了澡,出来就看到这条信息,他盯着手机苦笑,明明已经一退再退了,到底要把他们两个逼到哪儿去。他从衣柜里拿了衬衣和软料的裤子,生活用品都打了包,用帽子口罩墨镜将自己捂了个严实。他不想退了,他绝不再懦弱了。
他把帽檐压得足够低,在医院停车场把深夜带着孩子看病的母亲领到了急诊,还不忘帮她挂上了号。他的目的不是什么乐于助人,只是想避开媒体的耳目混入医院。呼吸科的病房在五楼,一整层的住院部都被保安清空,肖琳赤着脚从病房跑出来接他,一天的混乱和疲惫使她再也踩不住高跟鞋,俞彬从行李里拿出了T恤短裤还有拖鞋递给她示意她换掉身上的套装,她需要良好的休息应对明天的一场硬仗,余承恩的戏还没拍完,是延后拍摄时间还是删改,所有与摄制组的后续工作都需要她去协调。肖琳脸上的讶异没藏住,愣了半晌才接过衣服,她坚强了一整晚,此刻俞彬骨子里的温柔妥帖地拥住了她。
她努力压住了眼泪,“你快去看看他吧,他一直在等你,总也睡不踏实。医生不敢保证完全脱离危险,但是我觉得他能挺过去。”
俞彬点了点头,拔脚往病房走去。左边倒数第三间,医院的走廊太长,他迈开步子都觉得慢,忍不住奔跑起来。
医生考量溺水导致肺部功能受损,过量的安定和止痛会影响患者的呼吸功能。不足量的镇定剂使余承恩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身体内部的创口使他精神恍惚,他的思维被疼痛揉碎,只能阖着眼从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喘息。俞彬搬了张椅子坐在他身边,流失的生命力随着那些消炎的止痛的药水汩汩流进他身体里。他的目光刻意避开了余承恩的脸,伸手攥住了输液管,轻轻揉搓着他的冰凉潮湿的小臂。他失神地想起一双在动情时攀住他肩头的手,从小臂到胸膛都泛着潮红,又忍不住唾弃自己,低头落下一个不带情欲的吻。
余承恩被动静惊醒了,费力地睁开了眼睛,他咬牙切齿爱着的人就坐在自己面前,他注意到了他记忆中并不存在的皱纹,俞彬长出了一点胡茬,看着有些憔悴,失去自己的恐惧果然令他无法从容。
“为什么自己会用‘果然’?”余承恩皱起眉头,被疼痛打碎的记忆也随着时间重组,他拼凑起自己躺在这的原因:一个谋划了许久的自戕时机。当然,他无力操控事件的起因经过与结果,他只是很早就有了这个念头,又积攒了足够久的勇气。
他日益痛恨俞彬所拥有的掌控他情绪的能力,肖琳偶尔的消失,躲闪的言语,时常出现在他抽屉里的零食,门上失踪的物业催缴单,处处都是他的痕迹。这些痕迹使他无法忘却,使他有所期待。他冲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喊俞彬的名字,期待下一秒俞彬就会从那里走出来接他回家,这种期待像是慢性毒药,把他变成了一个臆想被爱着的疯子。
他当然也尝试过自救,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年轻男人。男人翘着鸡巴把精液灌进他饱满的屁股,他眯着眼把钞票甩在帅哥的脸上,从不留他们过夜。因为他总会在饕足后陷入无尽的空虚,在半夜蜷在卫生间冰冷的地上干呕。他开始怀疑一个放荡的婊子是否值得被爱,却难以自证,因为除了俞彬他不稀罕任何人的爱,他没有出路。
他对这场旷日持久的冷战咬牙切齿,他发誓要让发起这场战争的人得到惩罚,可悲的是他两手空空并无筹码,只好赌咒俞彬懦弱地爱着自己,孤注一掷地把自己的命运推上牌桌。
“你一定也会像我一样疯癫,陷入愧疚的泥淖无法自拔。希望你陷得够深,这样我的死亡也并不是毫无意义。”他这么想着把自己沉入潭底。
可笑的是他没有死,他从未想过如果计划失败他仍需要面对俞彬哀伤的眼睛,他忍不住叹自己从未受过半分命运的优待,胸腔的震动使他喉头泛起血腥味,也可能是土腥,真是令人恶心的味道。俞彬终于抬头看他,他眼见着俞彬的眼泪从眼眶溢出流过颊面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束缚的胸带仿佛突然收紧,勒得他喘不上气,“别哭”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拿着一把不怎么灵光的锯和老树疙瘩作斗争,俞彬成功被逗笑了,只笑了一下又把头埋在他的胳膊里流泪。余承恩翻了个白眼闭上了嘴:“笑比哭还难看”。
余承恩恢复的比医生预计的快很多,除了灌了一肚子脏水令他腹泻了几天,再没出现什么严重的并发症,反倒是CPR造成的肋骨骨折成了最大的伤,俞彬二十四个小时盯着他不允许他放肆咳嗽,生怕一不小心咳成了气胸。余承恩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是偶尔还有些咳嗽。两人聊天时俞彬绝口不提分开的那两年,他倒也懒得自揭伤疤。两个人都乐于假装一夕之间回到了一整年都接不了两部戏的那段时间,一起宅在屋子里,爱意浓稠到世界上最快的刀也切割不开。
卧床的第七天,余承恩实在躺不住了,一周以来他没见着除了俞彬和医生护工以外的第四张脸,他有理有据地怀疑自己过气了,经纪人、助理和剧组都跑路了。俞彬的解释是他需要绝对卧床休息,所以拒绝朋友探视,而肖琳和公关对接没空看他,剧组那边答应等他身体恢复了再去补拍一些镜头。俞彬把一切都解释的合情合理,对他的照顾也无微不至,大到翻身擦洗,小到喂饭添衣,都不容许护工参与。还是在余承恩的极力抗拒下,才没将他便溺之事一并承包。
俞彬像往常一样出去买饭,回来时肖琳打电话跟他商量下一周的颁奖典礼余承恩是否能够如约出席,否则还需要找导演或制片代为出席,俞彬说等问过余承恩再答复她。前后耽搁了不到5分钟,回到病房时被子胡乱掀在床上,余承恩已经不见了。俞彬看着窗帘被风掀起来,脑子一霎间空白了,手里拎着的晚饭铛啷坠地溅出一地汤汁,他扑到大敞着的窗子边一时不敢往下看,他极力抹去的记忆复又翻涌上来,黄的泥土、青紫的唇。他多怕低头一地红的白的,躺着他最爱的人,而此时余承恩圾拉着拖鞋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余承恩不过是受够了电动剃须刀留下来的胡茬,找遍了自己的包也没找到剃须刀,只在最下面的隔层里找到了一包刀片。抽出来一片比划了一下决定用这个简陋的工具尝试一下,正在翻找剃须液就听到了外面的响动。
余承恩出门看着一地的杯盘狼藉和俞彬血红的眼睛,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小心翼翼地问:“阿彬,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俞彬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轻轻提起又落下,隐匿在深处的恐惧倾轧了他,欺身向前似一只暴戾的野兽把余承恩摁到了墙上。余承恩被他摁的措手不及,下意识攥住了掌中的刀片。俞彬端详着他的脸,黑色镜框称的脸愈发的小,许是因为惊吓双唇紧紧的抿着。他略微低下头,轻舔着他唇边陷下去的梨涡,含糊不清地说:“你吓死我了,以后不许再……”话还没说完,余光便看到血顺着余承恩的指缝流出来,滴答在地上汇成一洼刺目的红。
红色刺痛了俞彬的神经,他从余承恩手里抠出刀片,发狠地掷在一旁,又捻了捻手上的血渍抹在余承恩的唇上,吻了下去。这是自他醒了以后第一个吻,余承恩愣愣地站在那任他亲,心里过得第一个念头竟是俞彬似乎真的如他所愿跟他一同疯了。
血的咸腥顺着喉头一路向下,燎了一身的火。俞彬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充满想象力,下一次余承恩可能会落在北京某座立交桥下的滚滚车流里,可能会躺上一条人迹罕至的铁轨,或是吞下一整瓶安眠药再若无其事地躺在他枕边。毕竟他能在一间没有任何利器的房间里找出一把刀伤害自己,如果有下一次下下次,他永远做不到每次都拦下他。如果真到那时余承恩是否还愿对他说句心里话,他最后又会对余承恩讲些什么。他想着比起为了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辗转难眠,还不如与他重新在一起。什么体面、名声、金钱,对比起来都不那么重要了。
冰凉的手抚上余承恩的手背,那里还插着一根留置针,俞彬竟有些羡慕这根针能埋在他的体内,一定滋味甚好。他情不自禁地吻遍了他的额头,鼻尖,下颌,最后堪堪停在他的锁骨。透过领口露出的黑色的束缚带,使俞彬叹气妥协,他比谁都清楚这根环绕着这具柔软而纤细躯体的绷带,是如何保护着底下一颗脆弱的心脏。余承恩在他叹息的下一秒,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胸前带,他用自己的胸膛抵着俞彬的掌心,一步一步把他推回了房间中心,再一把推到床上。他的腿主动跨上了对方的腰,左手摁着他,又将另一只食指跟中指色情地探进自己的口腔牵连出一些带着血色的涎液,俞彬盯着他一点点地把自己手指上的血迹舔了个干净,然后垂目看他:“俞彬,别怂啊。”余承恩平日素用上目线看人,此时微眯着眼垂眸的样子竟有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俞彬喉结滚动,伸手去解他病号服的扣子,刚解了上面两颗,余承恩直接把衣服从下摆处向上掀起,手一甩便把上衣丢在了地上,和那可怜的晚饭缠到一处去了。他的屁股向后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擦着在他股间逐渐挺立的性器,上身却前倾下来一颗一颗叼开了俞彬的扣子。对胸口的压迫使细密的冷汗爬上了他的脊背,可他依然不露声色,在旷日持久的自我虐待中,这点疼痛勉强算得上高潮的助推剂。
余承恩把微凉的指尖贴上了他的胸膛,修剪平整的指甲刮擦着他胸前的肌肤,从胸口的亲吻吮吸的痒到牙齿剐蹭脖颈的痛,而后束缚带的粗硬布料贴上来蹭得俞彬乳尖刺痛。运动裤前端洇出来的可疑水渍昭示着俞彬并没有看上去那样不为所动,身下人比谁都清楚自己宽大的病号服下是不着寸缕的两瓣屁股。果然,俞彬在他把舌头扫到脸颊时侧头掠住了他的唇,不仅卷走了他口腔里的所有空气,还用舌尖不停地刮蹭着他的上颚,直至余承恩在挑逗里全线溃败,让渡了自己身体的使用权。
这是俞彬再三保证下的最后一次,虽然他已经保证了几次,但这次大抵是真的。因为他只能伸手托着余承恩无力垂下的头颅,大颗大颗的泪水沿脸颊流下,已经淌湿了他的掌心。他们跪在床上像野兽一样交姌,俞彬在余承恩加剧的喘息和啜泣中加快了冲刺的速度,听着对方从哭叫着被顶上高潮,揉成一团的床单上也因着掌心抵蹭又多了几道血痕。俞彬在他到达顶点后低喘着射在了他的腰窝,他松了手,余承恩便脱力地倒在床上,俞彬看着清冷的月色映在病床上,一番景象也是在某种意义上应了他的想象,他的爱人躺在红的白的一片狼藉之中。
他挤在余承恩背后,余承恩的眼泪还在流,他不知道余承恩此时的泪水是因为什么,或许是落差感,或许是因为疼痛,又或许是因为其他难言的悲伤,他不愿过问,仅仅顺他的后背,让他不至于因为不规律的啜泣太过疼痛。
余承恩背着身听俞彬在他耳畔低声唱着,“何不把悲哀感觉,假设是来自你虚构。”他依然像以前一样,把想对他说的话唱进歌里,他们从豆浆油条一般的绝配成了对方难以凭爱意私有的富士山。
余承恩扭过身来蜷在身后人的怀里,“俞彬,我放你走了。”
俞彬抚着他柔软的发梢,轻声回答着:“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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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在泥淖的两个人都可悲,一个懦弱自私,一个偏执自毁。先爱己而后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