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
-----正文-----
庆军营帐内,江放半靠半坐。
他不说话,底下的部将也没法出声。
蒙纲入帐,禀道,“狼主,集结完毕。”
江放这才起身,懒懒道,“集结了就等着吧。扬壑老头是不是跟过来了?”后一句问的卢道匀。
扬壑每次见他,都劝他多与汉人往来,多招纳汉人。老头一定反对与姬珩结盟,所以江放这阵子都绕着他走。
果然,一露面,扬壑先问,“君侯为何与楚侯结盟?”
江放看了看他,无心迂回,“与先生这几年来劝我多与汉臣来往一个道理。”他径直坐下,说,“我是混血,生在帝都。我身上流着汉人的血,但对汉人而言,我太北戎。除开边境三州,大周其他国土上的子民都是汉人,他们不想要我这样的皇帝。”
扬壑急道,“君侯可以礼贤下士,接纳汉臣,从今起不再遵循北戎风俗——”
百姓毕竟不能接触到他,只要他把这三州握在手里,进入中原腹地后强调自己的汉人血统,与汉人名士往来,淡化他的北戎血统……
江放道,“但我不愿意。”
他语气轻松,扬壑却似被狠狠一击。江放眯眼抬头,望向远处,“我以为我愿意,毕竟得势以后,叫人人都忘了我的北戎血,我才可能一个人坐天下。上次去朝见姬瑷,我不许任何人说北戎语,敢说就军棍伺候。但我后来却想,为什么?凭什么?他们每个人都出生在大周,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说小时候学过的语言,就要挨军棍?”
他哂笑,“我不想装汉人,就会被看作异族。异族要想做汉人的皇帝,我要杀多少人?建一个江姓王朝,要将天下汉人屠掉三分之一?”
于是他选与姬珩结盟。姬珩恰与他相反,姬姓血脉,诸侯之首,不需要建立一个新王朝就能上位,只要兵临都城,朝臣十个人里至少有七个会奉他为天子。
扬壑闻言黯然,拄杖垂首。他出生在庆州边地,等待一个混血的主公太久,如今却被江放说破。
江放突然笑,“然而现在又有转机。我刚接到军报,北戎高延罗汗率骑兵二十万入境,此刻和姬珩僵持在云城。援不援楚,我知道我身边每个人在想什么。我的州丞拿不准我对姬珩究竟旧情了没了;老九猜我这两天就会援,在计算行程粮草;老大猜我不想援,为免姬珩威胁我,他八成已经盘算带多少人去楚州,先把姬珩给我生的女儿抢回来。我想知道,先生是我的司谏,自视为我的良心与准则,会怎么劝我?”
扬壑嘴唇紧抿成一道线,“君侯最终还需援楚,端看是早是迟。”
江放抚摸佩刀刀柄,“哪怕做个样子,最后都要援。”
姬珩年年北狩,大周子民念他的恩德,所以天子也不敢动他。此番北戎入侵,他亲临云城,一步不退,才能保中原不失。
江放要是到最后都不去援,天下人看在眼里,他这庆侯就要人心尽失。
不得不援,但能慢慢拖延,晚些援楚。有姬珩在,周朝子民不愿江放这么个血统不纯的异族上位,但要是没了姬珩,江放再凭盟约接手楚军,周朝子民再不愿,也没有诸侯能与江放匹敌。
扬壑出生庆州,往昔也曾往各州游学。大周有百万混血子民,在边境三州还好,要是居于中原腹地,往往几代人之后,还是只能与混血通婚,被汉人视为异族。
他早就盼望一位混血州侯,甚至一个混血的天子。可不管楚侯如何城府深沉,他此刻所做的,是守土安民的正事,是诸侯之首的担当。
扬壑脸上的纹路越发深重,近乎苦涩,拜道,“出于大义,君侯应当速速援楚。”
江放仿佛等他这句话,摩挲刀鞘,轻巧称赞,“先生果然正直高洁,本侯佩服。”
扬壑沉声,“君侯……”
江放已然起身,瞳孔中光芒锐利,像饥渴嗜血已久,终于露出利齿的狼。他笑着拍拍老者肩膀,附耳说,“实话告诉先生,我不要大义,我要姬珩的命——我看他几天死。”
扬壑全身悚然震动。
江放大步流星走出帐,“老大过来。”
老大早就候不住了,“狼主吩咐!”
他把老大抓住,“点人去,把阿琬给我带回来!”
老大精神一振,“是!”上马招人去。
他走后,卢道匀看一眼江放,才道,“只怕姬珩早有准备,老大要想抢人,没那么容易。”
江放嗤笑,“你放心,姬珩哪怕用阿琬威胁我,也不会真对阿琬下手。”
卢道匀听他如是说,点了点头,“虎毒尚且不食子。”
生死关头,要是食子有用,自己的骨肉姬珩也能亲手烹了。但江放眼前却是前一次,也是他唯一一次见到阿琬。姬珩曾说,“只要她不想死,我不会让她死”。
虎毒可以食子,但姬珩答应过他的话,确实不曾不兑现。
老大点了二十个人,下午便离去。
卢道匀私下问江放,带回姬琬需几日,江放道,“再顺利也至少五日。”
谁料到不足两日,老大带着毫发无损的二十人,护一架马车回来。
江放听闻远远纵马迎出,老大苦恼,“狼主……”
还未说话,江放跳下马拉开车帘,马车内一个乳母模样的女子惶恐苍白,怀中抱着不足一岁的女婴。
见江放眼睛只在孩子上,颤抖着将襁褓捧出,江放这才抱住,露出难得的笑,“阿琬,阿琬!”
卢道匀等人这时才追上,纷纷下马,偷眼打量他的长女。
应当比阿尔泰大四个月,也许出生身体不足,眼下看着仅大一两个月,养得白皙水嫩,头发乌黑。
江放旁若无人地在她头顶亲了一下,将她放回乳母怀中,转对老大道,“干得好。”
老大叹气,小心说,“狼主,少主……不是我们抢回来的。我们在路上遇见了乳母和楚军的人,楚军说,楚侯两日前就令他们护送乳母来我们庆州。”
姬珩,把阿琬双手奉上?
江放扫视乳母,她抱着孩子,瑟瑟发抖,从袖中取出一个信筒。
江放扯来火漆看,竟是姬珩亲笔。
锦帛上仅有八个字:
扶立阿琬,幕后主政。
要建立一个姓江的王朝,江放必须大开杀戒,他不愿大开杀戒。姬珩却给他指了一条路。
扶立他与姬珩的孩子,阿琬姓姬,拥立襁褓中的她上位,自己就有了名义,理所当然代她主政。
朝政的事,只要有个名义让朝臣下台,糊弄百姓,遮掩过去就行了。
姬珩给他一条可以不救他,坐视他死的路。
现下阿琬归庆,唯一挟制他的把柄姬珩都已交出。
他看向襁褓中的长女,却蓦地看见,阿琬颈间坠着丝绳。将丝绳挑出,居然是一块小小的白玉,圆润饱满,细腻纯净,雕琢成一只趴伏的小狼。
江放猛然放开勾丝绳的手,另一手握紧那绢帛,面色阴沉,嘲讽一笑,将绢帛撕毁。
他道,“送乳母和阿琬回去,好好照顾。”
翻身上马,老大一怔,叫道,“狼主!”
蒙纲扬声道,“狼主打算暂不援楚?”
江放充耳不闻,一扬鞭,直指他问,“你以为,姬珩能守多久?”
楚军不是庆军,庆州贫瘠,可以倚仗的就是善战的传奇,庆军是被逼不得不传奇,屡建奇功才能震慑他人,安身立命。
楚州在姬珩治下,富庶昌盛,楚军装备精良,将士勇毅,但在狼骑看来,中规中矩,稳健有余,奇绝不足。
蒙纲衡量,“七天。”
江放眼中带着恨意,恨极反笑,“那就十四天。九死一生,我看他是死是生。传令下去,十四天后援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