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至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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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谈谈和谈谈
安思轻巧地在沙发上坐下说,“我们要谈谈。”
岳野盘着腿坐在床上,头发湿着,洗完澡身上没擦干就穿浴袍,露出来的皮肤上都是水,这会儿一脸“愿闻其详”。
安思一笑,“再这么互相拆台,我们都得穿帮。当然,战火是我先挑起的,我承认。”
他这么一说,岳野也打量他笑,“哟,您这一承认错误,我都不好意思了。”他眼神几变,又划过一道光,就这么半湿着靠近,依旧是那张轮廓分明很是野性的脸,此时带着算计,“您想选在上面的角色,也不是不能商量。”
一条手臂连着爪子就这么搭上安思肩膀。矫健高热的身体贴上,他身上的水洇湿安思一尘不染的衬衣。安思本来有洁癖,此时却没爆发,而且态度异常温和。
“哦?”
“我以前和一个兄弟执行任务,打过一个赌。”他眯着眼,“时间应该在您出外勤的光辉岁月,香港站有位前辈,从伦敦带了三百多页资料回来。据说MI6至今没弄清楚他是怎么把资料带回去的,那三百多页资料都被裁成纸条,打乱顺序,离开那间房间就会报警。更别说带那堆纸从伦敦到香港。”
安思笑而不语,岳野盯着他,“我的猜想是他根本没带走那堆纸,而是想办法带走了信息。我那个兄弟认为不可能,MI6为那堆纸煞费苦心,那种纸的材质根本无法拍照,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带走原件。您说,哪种合理?”
安思把他搭在自己背上的爪子拎下来,微微一笑,“慢慢猜吧。”
岳野赤脚站着看他,脸色变来变去,“那上下问题?”
“一人一次,鉴于尊老爱幼是中华传统美德,我比你老,你又不幼,所以你做好准备,下次我先来。”
岳野抱起手臂,嗤了一声,却也没反对。
次日,安思和这些军火贩子聚会,谈TTXL的问题。
安思坐在其中,觉得一群人红酒雪茄,了无新意,人人想咬无主的TTXL一口,不由得嘲讽一笑。
场内正在僵持,这一声轻笑就格外明显。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林仁孝”身上。
“林先生有何高见?”
语气还是礼貌的,林仁孝是TTXL的智囊,无论谁拿到TTXL都要借助他的头脑。
这个黑西装的男人还是闲闲倚在沙发里,手上的细雪茄灰了小半截。其他人抽的都是粗大的雪茄,只有他选择女士烟般的细长款,手指修长,抽起来竟很优雅。
“中国有句谚语,‘一只明智的鸟会选择它的树’。现在看来,在座没有一位是合适的树木,TTXL还是留在我手上好了。——当惯幕后人物,走到台前也不错。”
这句话的效果就相当于军师孔明他要篡位。一个冷冷的声音问,“你凭什么掌握TTXL,你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话才说完,几支枪口对准“林仁孝”。
他仍坐着不动,眉尾微挑,唇角也微挑,伸出手来点了点太阳穴,“就凭这里。只要我流一滴血,你的一些资料就会出现在一些盯了你十几年的执法部门长官桌上。我是不怕,不要说FBI,哪怕我进了匡提科,我也敢保证,我的生活质量比你好至少十倍。”
对方气得面目铁青,有了第一个开炮的,第二个开炮的也出现,是一个西班牙裔年轻人,当然语气客气许多。
“林先生的才智当然没有人质疑,但是您的‘健康状况’让我们很担忧。”
林仁孝患过胃癌,切除部分胃,现在又疑似复发,不是个秘密。
“林仁孝”又笑起来,这回笑得胸口起伏,眼角细细的笑纹出现,顾盼之间竟动人心魄。他吸了一口雪茄,烟雾从双唇散出,提问的年轻人脸上一热,移开视线。
“Señor Fernández,”他用西班牙语轻柔地说了一声费尔南德斯先生,“不要比我的情人还关注我的健康状况。现在你们自己的地盘都乱着,谁都吃不下TTXL,所以我把它拿走,你们该谢谢我。我活不了几年是好事,我死了你们才有机会抢,难不成你们想要一个身体健康的人长长久久地主持TTXL?”
乐克老头叼着雪茄大笑着站起来,和“林仁孝”握手拍肩,表达了他的态度,其余众人也只好和这位“林先生”握手。
正在此时,副手匆匆入内,在乐克老头耳边说了什么。老乐克的表情立即阴冷下来,转瞬又变得轻松,他望向“林仁孝”与费尔南德斯,“很遗憾通知你们,两位先生,你们的情人闹出了一点小乱子。”
九、加戏
和岳野打斯诺克的尼罗河美人,尼尔,就是费尔南德斯的情人。
当他们一起来到酒厅后的休息室,室内光线昏暗,安思停下脚步,牛津鞋尖碰到一团烟粉色蕾丝的内衣。
年轻的费尔南德斯先生早已一脸青红。
怒火在费尔南德斯心中冲撞,他的情人,他的尼尔,他看着头发散乱背对众人的纤细身影,几乎忍不住粗喘。
她的内衣就跌落地上,裙子被撕裂,他多希望这是一场强奸,但没有一个强奸犯脸上会印着受害者的红唇印。
他刚从内裤里掏出东西,还没插入,就被冲进来的人败坏了兴致。
几个老乐克的打手拿着枪对着他,那个人依然懒懒地坐在桌边,赤裸精悍的上身,胸肌上也有几个绵延向下的模糊口红印,没有蔓延到下腹,但裤链是敞开的,阴影里可以看见阴茎的轮廓,他完全没想遮掩,不介意多少人看见,炫耀男性最原始的优势。
像一只猛兽把自己精液的味道涂得哪里都是。他甚至好整以暇地看着众人,对“林仁孝”下流地挺了挺腰。
费尔南德斯顺着那令人厌恶又出奇吸引人的视线看向“林仁孝”,却吓了一跳,林先生仍是唇带微笑,一向有些冷清的眼睛却燃烧着两团火,费尔南德斯忽然像被灼伤。
“林仁孝”拨开持枪的人,平静道,“乐克先生,这么大阵仗。”
老乐克开怀大笑,“原本设套抓间谍,没想到……”抓住一对欲火焚身的野鸳鸯。他神色一厉,“先生们,你们的情人你们自己处理。但我认为背叛者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林仁孝”不答,轻轻整理袖口,只听一个声音冷笑,“连自己的情人都管不住,我们怎么相信你管得住TTXL!”
就在下一秒,只听一声惨叫,一个打手的手腕被他捏住,枪只落下,速度快得看不清,枪已经握在他手中,打开保险,看也不看,抬手就是一枪。
费尔南德斯站在他身边,心中震惊,喉咙都哽住。射击的准度暂且不论,那只枪的后座力惊人,他用枪十年都不能保证可以单手开枪,那么瘦削的一只手怎么能有如此大的力量!
子弹擦着挑衅者耳朵飞过,巨大的声响撕裂耳膜,那个人痛苦得满地打滚。
场内都被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得鸦雀无声。
“林仁孝”对老乐克微微欠身,“实在见笑,我有许多缺点,其中一点就是太宠爱情人。他如果死了,我会心痛。所以我死了以后他的下场我不管,死人是不会心痛的。但是只要我活着一天,他就有一天好日子过。”他不笑不怒地看了看所有人,缓缓说,“否则谁叫我心痛,我就要叫谁生不如死了。”
乐克脸上阴晴不定,蓝眼珠里都是愠怒,下一刻却骤然大笑,“好,非常好。先生们,你们的人我还给你们。老乐克已经老了,该去休息了。”说完一挥手,带着人离开。
那个偷腥的情人贪婪地望着“林仁孝”,走到他面前,裸露的肌肉随动作起伏,他居然在“林仁孝”面前不远屈膝,四肢并用地爬到他面前。
费尔南德斯不发一言站在阴影里旁观,就看见那个被称为“岳”的男人抬起脸,咧嘴露出森森的牙齿,仿佛在用眼神舔着“林先生”的脸,手摸到西裤里的脚踝,然后一点点向上,撑起身体跪着看他。
他的眼睛里都是性欲,全身蒸腾情欲的热气,灯光下明显的腹肌一起一伏。明明应该是他更吸引人,费尔南德斯的全部注意力却被那个站着,脸上表情看不清的男人吸引。
跪着的人手还在向上摸,刻意缓慢煽情,按住“林先生”的裆部,他的脸要贴上去,舌头像豹子一样伸出来。费尔南德斯盯着“林仁孝”,一股热流从下腹涌起。
偷腥的情人低哑的说了句什么,声音里恬不知耻都是笑意和诱惑。“林仁孝”居高临下,一脚踹开他。他笑着爬起来,重新回到跪立的位置,又顺着“林仁孝”的脚踝向上爬。
“林仁孝”取出手帕,隔着手帕握住枪,手指修长干净,费尔南德斯猜测他有洁癖,应该厌恶情人碰过别的女人,变得肮脏。
他隔着手帕握枪,那只枪没上保险,贴上情人额头,随时都有可能走火。然后枪口沿着鼻梁下滑,勾勒五官轮廓,费尔南德斯花了三秒钟才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枪代表什么。
那分明是口交的姿势。
他的情人淫秽也难得驯服地用鼻梁蹭了枪管,然后仰头用嘴唇吻上枪。
“林仁孝”的眼神一点点变暗,他扯开手帕,垫着手托起情人的下巴,冷峻地看着他,情人满不在乎地与他对视,舔了舔嘴唇。
刹那间,他的头被一道重力撞了出去,整个人再次趴伏在地,侧脸流下血,却是“林仁孝”用枪柄抽在在他颧骨上。
这回轮到“林仁孝”淡淡说句什么,声音温和柔软,但他的情人脸上没有消失过的恣意的笑消失了。趴着的人僵住,昂贵的牛津鞋从他面前绕开,他摇晃着爬起来,才跟在林仁孝身后走去。
十、枪
两人一前一后进房,房间十分奢靡,巨大的圆形按摩浴缸就放在阳台落地窗旁。
窗外此时有探子探听,岳野拖着脚步跟进门,安思已经在给浴缸放水。他一指浴缸,岳野便走进去,任水流沾湿裤脚。
安思把他一把按下去,他装出被呛的痛苦,在挣扎得水花四溢间低语,“八点方向,一百米,两个。你说是不是费尔南德斯的人?”
安思不回答这问题,反而微微一笑,“替佳人打掩护?”
岳野伸手解安思西服的纽扣,解不下来索性扯崩,里面的白衬衣被水打湿,贴合胸膛,他吻上去,“佳人是‘游泳池’的人,这次那边下了血本。”“游泳池”是法国DGSE的代称,乐克用来试岳野是否会说那两种语言的工具竟然是个法国特工,岳野嗤笑,“她差点被乐克老头钓出来,我欠那边一个人情,只好给她找个替死鬼,然后帮她保命。”
不老实的情人还能保住半口气,被钓出来的间谍比死还惨。
安思任他粗暴吻着,眼里带着笑意,“你加戏了。”
“你也加戏了。”岳野眯眼看他,“管好TTXL是怎么回事?我们接受的指令是破坏这帮人的合作顺便窃取资料吧。”
“一时没克制住。”安思轻描淡写。
四目相交,像是荒原上两匹狼辨认出同类。
走廊上传出细微动静,他们同时听见有人接近的脚步声。
“观众真多。”岳野啧一声。
“准确的说这两个是听众。”安思在他耳边一吻,顺手放走浴缸里的水,“所以记得叫得惨一点,要像被枪操了。“
在他们在客房住的第一晚过后,客房就有了很大变化。窃听装置和摄像头都被移走,多了许多润滑剂安全套和情趣用品。
窗外的观众透过望远镜看见“林仁孝”给枪管套了个保险套,他的情人背对视线,在浴缸里肉眼可见的全身僵硬。
“林仁孝”握枪的手进入情人双腿间,有浴缸遮掩看不到具体动作,但发生了什么是个男人都能猜想到。
与此同时,压抑痛苦的喉音断断续续响起。
浴缸里的水已经放空,安全套上的润滑剂糊得岳野腿间都是,枪管碰着他的囊袋和会阴,慢条斯理移动。
“再玩下去我要硬了。”岳野的眼神明明是兴奋。
安思温柔地在他颧骨的伤口上吻了一下,被体温烘热的枪口抵着他大腿,“硬了我负责。”
那双亮得像藏着刀的眼睛瞳孔在这一句话的瞬间放大,心脏将更多血压到四肢。
不只是做戏,他们互相吸引,安思把这种吸引挑明。
岳野骂了一句,抄起那支枪,朝门外连开三枪,“滚!”
野兽发出嗜血的咆哮,伴随一声“林先生”的轻笑,手臂被子弹擦伤的人屁滚尿流地滚了。
岳野把那把枪甩开,一把扯住安思衬衣湿透的前襟,咬肌绷紧,颧骨上的伤口还在渗出淡粉色的血,要吞噬安思一样咬上他的嘴唇。
野兽被主人管教,主人不必担心被咬断咽喉,因为野兽已经被驯服,只会在“管教”结束后朝他人泄愤。
监视者们得出结论,“林先生”和他的情人纠缠回到卧室,那里窗帘一直闭起,再观察不到什么。
岳野不必再装踉跄站不稳,将安思推倒在床上,衬衣纽扣被解开,之后是皮带和长裤,他扒着安思的衣服,安思的手一直按在他腰后。身体紧贴,岳野下身已经硬了,他握住安思贴在一起,这回是真正磨枪。
他们如果要做,做戏的上下都要争个半天,真正插入会为谁来第一次闹个天翻地覆。何况正经来说,这算是上班时间,上班时间和同事发生插入性关系,说出去未免太不敬业。
岳野看着安思的手,那只手接替了他的动作,修长,稳定,除了握笔的茧和接触键盘的指腹薄茧,再没有其他粗糙之处。
他常用的明面身份是个杀手,从手看得出擅长军械太正常。但安思的身份显然不能从手上透露这些。
岳野扬起颈,沙哑地问,“磨平还是药水?”
安思用拇指搓他渗出前液的顶端,岳野背脊一阵抽动颤抖,手上动作也加重。安思眉梢挑起,略微忍耐的样子,控制呼吸,“两种都有。”
他们差不多同时射出来。岳野闭着眼,只觉得安思的手按上他胸口,从心脏下划,睁眼才看见,方才沾湿全身并没洗掉胸前防水的口红印,安思手指蘸取红色,抹在自己颈上,带着极淡的笑意,“咬我。”
岳野懒懒地一口咬下去,颈侧男士香水的味道混合一点口红香,他用牙齿厮磨,安思又拍拍他提醒,“背后。”
“我指甲不长。”他皱眉。
“用力总会留印子。”岳野就抱着他,在他背后抓了几下。
十一、合作
安思皮肤平整白皙,随手一抓就是几道红痕浮现。
岳野仔细察看,他上身竟没有一点伤痕,“您是全身都做过疤痕修复还是根本没受过伤?”
安思竖起手指碰了碰嘴唇,“机密。”
岳野舔唇,眼里燃起暗暗的光,“说到机密,乐克老头好像藏了个什么。‘游泳池’为那玩意来的。他们业务水平不怎么样,消息倒是灵通。”
野兽露出獠牙,安思一笑,抚着他颈侧,“反正乐克已经开始忌惮‘林仁孝’——”
“我们不如抢了东西,然后把他——”岳野随手划个割喉的手势,见安思没有异议,“真狠啊。”
安思收回测他颈部脉搏的手,“先兴奋的是你。”
“我们需要一个盟友。”岳野企图很明显地打量他,“可怜小费神魂颠倒,要不您再去发挥发挥魅力?”
真像个皮条客。安思似笑非笑看着他,起身换衣。岳野靠在床上提议,“白的,你穿白衬衣好看。外套别穿了,晚上又不冷。”
最后说,“等等。”从床上撑起身体,把安思的衣扣多解开一粒,欣赏这样一来半遮半掩的牙印,补上一句,“发挥魅力就行了,别真牺牲色相。我党不搞乌鸦燕子那套。”
安思不由得一笑,“这是担心还是嫉妒?”
岳野不避不闪,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你希望我嫉妒?”
明明动了心,谁都不愿承认有多动心。两人相视而笑,暂时搁置争端,有什么等任务结束再谈。
安思走向房门,岳野顶着一张颧骨上开始红肿的脸,在他背后挥手,“玩得愉快啊。”
费尔南德斯在夜风中抽烟。
他心乱如麻,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猛一回头,就后退半步。
“林先生……”
“林仁孝”不以为意,“烟,可以给我一支吗?”
他没有穿外套,穿着一件衬衣,剪裁精良的长裤腰间没有皮带环,而是复古的,可以略微调整松紧的腰扣。他穿得十分闲适,显然是睡前的打扮。脚下也不是牛津鞋,而是一双软底黑色天鹅绒面的室内鞋。
费尔南德斯怔怔给出一支烟,他用手指夹住,两人没有任何接触,费尔南德斯却像被烫到。他看见“林先生”微微挑眉,那双眼睛……像隔着玻璃望见的夜色,可以把他吸进去。
他见过一些亚洲人,日本人,越南人,泰国人,缅甸人,甚至是潮汕帮,但没见过“林仁孝”这样的亚洲人。仿佛来自一个更遥远的东方,像珍稀而血腥的象牙,又像圣母教堂外日暮的玫瑰。
“费尔南德斯先生?”一句低柔的西班牙语把他惊醒。
他才慌张发现自己还没有给他打火机,勉强保持镇定把打火机递过去,这回不小心触碰到对方手指。他猛地抬眼,正好看见“林先生”颈边深红的牙印,心里如遭重击,浮起一股憎恶。
“林仁孝”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不常吸烟但动作纯熟。
费尔南德斯说,“吸烟对您的身体状况并没有益处。”
“林仁孝”把玩着银质打火机,没有接吸烟和癌症的话题,而是淡淡一笑,说,“我的情人……”
他短暂停顿,神情在烟雾后看不清。费尔南德斯想起手下的汇报,那些声音,他们做了什么,面红耳赤。他不是没有过女人,甚至不是没有过男人的纯情少男,但一想到做那些事的人是“林仁孝”,他就抑制不住胸中那种撕挠的痛和痒。
这个看上去清淡冷静的人,竟隐藏着暴戾的占有欲,那是深海之下的烈火。
“我的情人喜欢女人,他身边也从不缺漂亮的女人,有时甚至不缺漂亮的男人。”
“林仁孝”一笑,“这一点让我非常苦恼,他就是那么养不熟。但他践踏了你的所有物,是我管教不严的责任,我应当向你道歉。”
“您不必……”
“林仁孝”走近,打断了他的话。费尔南德斯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嗅得到他身上浅淡男香的味道。
在归还打火机时,费尔南德斯听到他说,“有一句老话,说的是在女人上暂时失意的男人,在赌场上会有好运气。作为补偿,也作为对你的父亲,老费尔南德斯先生的敬意,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赌一把。老乐克已经太老了,不适合再做庄,不是吗?”
费尔南德斯眼睛睁大,愕然望着他,但心跳确实加快,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野心和贪婪,以及……取悦父亲的渴望,忍不住捏紧拳头,任他从容走开。
那天晚上,费尔南德斯梦到那只手,开枪的,转动自己的银打火机的,一身冷汗地从床上坐起。
他不知道的是,回到套房后,“林仁孝”至少洗了三次手。
岳野听着水声,靠到洗手池边,看他白皙修长的手在水流下,被洗手液细致地洗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按住他的手,顺手关上水。
“你都用掉半瓶洗手液了。”又用手肘捅安思,“洁癖那么严重?”
安思摇头一笑,“习惯罢了。”
岳野看着他,抓住他的手,认真地笑着吻过他的手指。
十二、行动的计划
他的脸轮廓鲜明,唇线也分明,不是安思一样的薄唇。
手指水淋淋地触在他温热的唇上,那双黑亮得带野性的眼里是一片坦然。安思竟没有收回手,从他的嘴唇碰到他的下巴,再抚了抚颧骨上的伤口,指腹很轻,“疼吗?”
岳野学他的话,“习惯了。”
他甚至懒懒地凑到镜前照了照,“男人的勋章,酷啊。可惜留不下来。”
回去以后多半要做手术弄掉这块疤,一个特工脸上带疤太显眼。安思看向他的伤,又推起他下巴仔细看了看,“我帮你记着。”
费尔南德斯禁不住诱惑,跳上这艘船,提供武器给他们做掉乐克。
岳野看着床上那堆零件,忍不住吹声口哨,扑过去组装,“魅力真大,好东西呀。”
安思坐在椅子上喝茶,没有中国茶,他端着一只骨瓷杯子喝大吉岭,“听口气你巴不得靠我再换几支枪。”
岳野把枪组好,一瞬间对着枪笑得有些残酷,嘴里却说,“不换不换,给我aw50都不换。”
他和安思拟计划,乐克的宝贝是一定要顺手牵羊的。多亏法国特工,岳野一早留意尼罗河美人,跟踪她落实了那宝贝可能在的点。门口有声纹指纹虹膜三重识别,恶心极了。
暂定计划是哄乐克带安思去看那宝贝,岳野在门口把他和他带的人全部狙掉。声纹靠录音,指纹和虹膜就只能趁热利用遗体了。
岳野问,“你怎么让他带你去看他那宝贝?”
安思一笑,“既然冒充林仁孝,就借一借美利坚军方的名头。”
岳野想了一下,眯眼说,“玩得够大。”
各国真正贩卖军火的大头都是国家,私人都是面前的卒子。本来是很不靠谱的事,但是安思既然冒充美籍华裔林仁孝先生,拉美利坚的大旗就仿佛没那么不靠谱。毕竟一个从来深居简出的智囊来到台前争位置,已经有不少人怀疑他拉到够硬的后台。要论硬,谁硬得过美利坚。
他们都不需要乐克相信这番说辞,只要乐克稍微有些心动,带安思去看就行。
真实的林仁孝神秘,信用也积累得好,才经得起他们这么挥霍。
安思放下茶杯,说,“没有观察手,不能试射……”
在这种条件下狙击已经不止用“不利”来形容。
岳野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弯腰看着他的眼睛,“信我。”
十三、再见(上)
那次实际行动总结起来就是不幸。
岳野说可以证明运气守恒定律:他们前期把运气用光了,最后行动就尤其艰难。
安思云淡风轻地说,我们可都是信仰马克思的无神论者。
显然马克思他老人家没有保佑安思,除了岳野以外还有狙击手等着狙乐克老头。
密室里肯定还有密码锁,安思为了他的密码也不能让他死。发现有人狙击,当即把老头一推,自己肩头被冲击一下,坐起来时肩上衬衣已经浸得鲜红一片,这时才感觉到痛。
乐克那边的人当即朝狙击方向追,副手请来医生。
狙击枪子弹形成的伤口入口小,但在体内能撕裂子弹大小三十倍的肌肉和组织,带一蓬血肉爆出去。
医生大致处理了安思的伤,这种枪伤无法缝合,只能努力止血,消毒上药做引流。
外面已经乱了,乐克的手下叛变,加上其他军火商的人,一通混战。
医生有镇痛的吗啡,安思婉拒,“现在我可承担不起晕眩。”
吗啡什么都好,就是用了会晕上一阵子。乐克这边决意撤离,要去拿他那宝贝,“林先生”提出一起,老头也不好拒绝。
岳野潜伏在观察点,直到安思进入视野,才松了一口气。他方才亲眼目睹安思中枪,但行动没有取消,就必须继续蛰伏。
他是一流的狙击手,因为狙击出色,这几年在南美站的表面身份都是杀手。安思出现意味着行动不改变,岳野一动不动地守在阴影里,通过瞄准镜盯着密室打开,安思跟进去。
他有狩猎者的本能,动物中的狩猎者为了猎食,可以隐蔽地观察追踪猎物十几个小时,耗费大量体力,只为给出咬断喉咙的一击。
他没有观察手,也不能试射。哪怕同一型号,每支狙击枪都有一些细微偏差,拿到从未使用过的狙击枪,狙击手至少要试射一次才能掌握。
但岳野根本没有试射的机会,必须一击致命。他静静估算风速,大门再度开启,安思走出,做了一个“行动”的战术手势。
于此同时,岳野扣动扳机。
狙击手在子弹飞出的一刻就知道是否击中目标。
不管命中目标与否,第一个动作都是立即转移。
子弹冲入乐克的心脏,带着一声沉闷的“噗”,炸开一大片血花。
岳野贴着地面,像一只敏捷的豹子伏地滚下天台。
安思扶住那个死人,撑开他的眼睑,在瞳孔涣散前进行虹膜验证。
不多时,背后走廊枪声响起。岳野打扫完乐克的手下,一身硝烟却又轻松地以警戒姿势靠近。
室内另有一个保险柜。
岳野望向那十位数的密码,对安思比了个“请”的手势。
安思面色苍白,左手丢给他一个小灯管,岳野就知道他右肩伤得非常严重。
只是现在一分一秒时间都没有,他无法去看安思的伤势。
岳野打开小灯,照向密码盘,蓝色的指纹显示出来。安思在乐克手指上沾了什么,可以通过指纹颜色的深浅判断按键顺序。
他默记可能性最强的密码,再附带记下几种不同排列。第一次尝试就打开密码柜,里面居然是满满的纸质资料。
“图纸……”安思撑起身体上前。
岳野翻了几页,面色铁青,“这是——”
安思又是一个“嘘”的动作。
他们能看出这些图纸的价值。这些图纸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这才是他们真正要带回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任务”。因为要绝对保密,索性连任务执行者也不让知道,反正足够好的特工一定会探明乐克的密室,一定会亲眼看到这些东西,一定会意识到这些东西的价值,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些东西带回。
“什么破坏军火贩子合作,什么搜集国际军火交易情报,”岳野眯眼,“某局嘴里真是半句实话都没有。”
但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岳野仔细观察纸质,怎么带走。这种纸哪怕能拍照他们也没时间一张张拍照,直接带走,纸质重体积大,还要穿过不知道几场交火,万一纸燃了,万一散海里了……
三秒内,岳野脸色越来越差。
直到一只手拍在他肩上。他默契地用身体给安思支撑,察觉到安思体温偏低,是失血造成。
安思保存体力,说话都转为低声,“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想尽办法要我出这个外勤了。”
他的年龄和级别都不适合再出外勤,会真来也是半带兴趣,看看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你不是想知道MI6的文件怎么失窃的吗?你的猜测是对的,原件根本没被带走,只是被烧成灰通过排气扇消失。——保密系数那么高的房间,居然没装烟雾探测器。”
岳野看着他,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至于怎么带走纸上的信息,”安思修长的手指又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动作和语气在受伤下仍维持镇定,“凭这里。”
十三、再见(下)
岳野对表,“你只有三十分钟。”
接应撤退的飞机三十分钟后来。安思略一颔首,“尽力吧。”
岳野在脑中部署撤退路径,保障“林仁孝”安全是第一位的:避免缠斗,速战速决,最大限度利用现有武器和环境。
他从背后抱住安思,拖着他席地而坐,纸张在地面铺洒开。安思配合地靠进他怀里,节省体力,同时让岳野监测他的体温的脉搏。
没有用吗啡,所以安思一直出冷汗,但体内水分不足,冷汗也只是一层潮湿。
他控制呼吸频率,岳野为他翻动那些资料。安思时不时停下来,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按压眉心。
记忆已经变成一种机械重复,资料被翻过一半时他暂停下来,闭上眼,分不清大脑里承载信息的地方超载还是承载痛楚的地方超载。
安思低声说,“阴沟里翻船。我还没受过这种伤。”
岳野反应过来,他是回答一个许久前的问题。他身上没有伤痕,是做过疤痕修复还是根本没受过重伤。
岳野避开他的右肩抱着他,让他在自己身上靠得更舒服,动作轻柔,口气不以为然,“年纪大了要服老,这次回去……别再被骗出外勤了。天下是我们年轻人的。”
他轻笑一声。岳野看见他闭起的眼,眼角鬓边的汗水。然后他睁开眼,“继续。”
文件原件不能留下,不能落到别人手里,他们干脆炸了密室。
岳野的计时器在倒计时,两分钟,抢占直升机停靠的制高点。解决掉几个打手的局面太混乱,确认全歼后撤退时刻超时四十秒,没有直升机的踪迹。
岳野心里一冷,和安思对视,两人都明白,这条撤退路径一定出了问题。
不管出了什么问题,目前他们被丢在离国家九千公里外,没有后援,通讯断绝。
岳野果断俯身从尸体上搜武器弹药,“Plan A完了,有没有Plan B?”
安思指向乐克的直升机,打个手势。准备劫机。
安思的伤状况越来越重,岳野让他隐蔽,他也没有拒绝。
乐克那些手下乱成一盘散沙,争着往直升机上爬。岳野劫持驾驶员,正要拉安思上机,突然神色一变,抱住安思从直升机上朝下跳,就坡一个翻滚,把安思压在身下,手垫着他后脑。
就在岳野背后,那架直升机炸成一朵巨大火焰。半片天际赤红,剩下半片黑烟滚滚。
岳野背后都是擦伤撞伤,手指垫在安思脑下,手上都是方才直升机悬索勒伤的痕迹。
这种情况下,安思听他爆了句粗,然后冲安思吹口哨,“单兵导弹,果然是国际军火商,排场大。”
安思竟笑得出来,不管是捧场还是被逗笑。
他刚才看见乐克的副手扛着单兵导弹出来,死了主人狗都变成疯狗。副手多半知道乐克的死是他们造成,现在对他们恨之入骨,正拉了一群人搜寻他们。
岳野问,“伤怎样?”
不能逞强,他们都必须对现状冷静评估,安思说,“裂开了。”
“Plan B也炸了。”岳野仍是放松的表情,活动身体关节来确定自己没有丧失战斗力,“现在听我的,Plan C。”
“Plan C?”
岳野朝他舔唇一笑,“找小费。”
费尔南德斯的直升机被劫,劫匪的枪瞄准他,“搭一程顺风机吧?”
费尔南德惊慌地看向“林仁孝”,安思控制呼吸,却已经说不出话。
和费尔南德斯在一起的阿拉伯人正是和岳野有仇的马赞。他一手一把枪,一支对准劫匪,也就是岳野,另一支对准“林仁孝”,阴狠地笑着,“这些事都是你们惹来的,想要我们救你,你们两个人里得死一个!说吧,谁死,罗密欧还是朱丽叶?”
“罗密欧和朱丽叶还有诀别的时刻,你得让我们说两句话。”岳野靠向安思,安思微微蹙眉,脸上是沉吟的表情。但瞳孔有些扩大,伤势恶化,失血过多,他暂时没有想到岳野要做什么。
“我和你说过的那个跟我打赌的兄弟,早就死了。但是你不会死,我也会努力不死。”他在安思耳边说,“我的真名是‘宗隐’,记住了?”
话声未落,一记手刀干脆利落劈晕安思。
同一时间,枪声响起,马赞震惊地发现,死的既不是罗密欧也不是朱丽叶。
费尔南德斯开枪射向他。
怎么会?我和他父亲老费尔南德斯谈好合作了呀?
这个阿拉伯人困惑的尸体像装满石头的麻袋一样倒地。
费尔南德斯看见岳野放开“林先生”,站起身说,“现在可以谈条件了。”
他说,“乐克的副手扛了单兵导弹,前一架直升机发生什么我想你看见了。你需要人殿后。”
费尔南德斯谨慎,“我的直升机有红外干扰。”可以规避导弹。
岳野嗤笑,“他连导弹都有,会没有火箭炮吗?”他上前一步,“你需要一个人,不要命地帮你解决导弹和火箭炮的操作手。你手下现在没有这样的人,你连直升机都要自己驾驶了。你只能靠我。这就是你替我枪杀马赞的理由。”
费尔南德斯低下眼,望向“林仁孝”,“你的条件。”
岳野对了时间,“十六个小时内,把他送去香港。”香港站可是他的老巢了,到了香港他应该平安。哪怕路上出变故,费尔南德斯这小子变卦,岳野也相信他能应付。在哪里都比留在这里好。
岳野警告,“相信我,不要想留下他,你世界里的每个人都会要他的命。你想要他活着,就照我说的做。”
费尔南德斯艰涩地说,“我答应你。”
岳野拿起两条步枪,转身就走。
费尔南德斯理解他的选择,只有他能够断后,他留下,直升机不会被击毁,“林仁孝”才能得到生机。
在他彻底远去之前,费尔南德斯忍不住说,“愿主……保佑你,愿圣母玛利亚为你祈祷。”
“好吧。”那个硝烟滚滚居高临下的男人回头,却不是看他,而是无限眷恋也无限温柔地看了短暂昏迷的人一眼,笑了笑说,“愿你的主保佑异教徒,愿圣母玛利亚为我祈祷。”
十四、死亡
十几分钟后,安思醒来。直升机在海上。
西班牙最不缺的就是海,大西洋,地中海,直布罗陀海峡。
他身体虚弱,但神情极为平静。
费尔南德斯察觉他醒来,被他过分平静的样子吓到,低声说,“他——至少直升机升高的时候,我看见他还活着。”
安思点头,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费尔南德斯以为他是没有力气说话,小声说,“我以为您会要求立即调头回去救他。”
他身后一片沉寂,在他相信不会得到回答时,听见安思异常缓慢柔和的回复。
“我平安离开,是他的愿望。”
剩下半句他在心中说,仿佛能以此压抑痛苦。
——更是我们的责任。
十四个小时后,安思出现在香港文华东方酒店前台。肤色略显苍白,但依旧斯文儒雅,用英国护照,说一口很值钱的英语,
入住某套房。
文华东方的一位清洁人员看着他的背影,在走廊里悄悄发出一条讯息。
十分钟后,一位优雅干练,戴眼镜的小姐走上套房,安思为她开门。
她笑着用粤语说,“安生,好久未见。何处出差返回?”
安思一笑,“西欧。”
她愣住,“不会是西班牙……”
安思不语,只看着她。
她强笑,“那边呢,很多人去海岛,我是不中意。海上风高浪急,我常年在那边的友人最近出海都说信号不行。”
香港站已知西欧站出现变故,可能有几条线都失去联系。
次日何小姐亲自来送安思去机场。
一路无话,昨夜她回去打探联络,查西班牙的消息,越查越是心惊。
为什么会是安思做这个任务,为什么恰好在任务期内西欧站大乱,几条线上的人员下落不明,不知是身份暴露还是叛变。
乍一看上去就像……先让安思上房再抽梯放火。像是有人做了一个圈套,要……他的命。
如果有人要他死,那个人或者那些人会在内部而不在外部。做到安思这样的情报人员,被外人弄死的几率远远小于被自己人弄死的几率。
车到机场,何小姐不由得说,“安生,千万保重。”
她当年进香港站,是安思亲手挑选的。
听不见后座回复,何小姐大惊之下查看,安思脸靠着靠背,眼睛闭合,竟坐着昏了过去,身体滚烫,发起高烧。手边几份她今晨带来的西班牙语报纸,正展到某一份边角上的一条新闻:
西班牙军方承认进行武器试射,某个小岛昨天被夷为平地。
十五、开战
安思眼前是一些细节和画面。
大部分关于岳野——应该说宗隐,即使他还不确定是哪两个字。
最初斜靠在阴影里的人,肌肉矫健的身躯和罗马柱靠成一个长三角。宗隐给人一种懒散的错觉,他总是尽可能找支点,尽可能少用力,随时随地保持野兽觅食前的蛰伏。
一旦爆发起来,没有任何无用动作,每一个动作都目的明确。每一次纵跃,每一次射击,每一次伏地。他近乎赞赏和纵容地欣赏记忆里的画面,烟尘满目,炸声隆隆,但他看得那么清晰。
有人轻轻摇晃他,安思睁开眼。
在这一瞬间,方才忘记的现实都随光涌入。
岛上已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在他离开近一小时后被夷为平地。
何小姐焦急,“安生,你体温很高!”正要再说,安思说,“给我抗生素。”
枪伤感染细菌,发热是难免的。何小姐随身携带应急医药,此时给他,安思对照说明吃下最大安全剂量,然后说,“去深圳。”
安思原定回上海,此时却要去深圳。
无论去上海还是深圳,都会有上面的人和他谈话,或者说进行审查。
回上海还是在自己的地盘被审查,去深圳……就是到别人的地盘接受审查。何小姐都知道,他和广东那一系的人从来不睦。
但她曾跟着安思做事,深知安思的决定无可更改,就略一点头,“稍等,换一辆车,我送你过去。”
何小姐亲自充当司机,开车送他入关。
深圳果然有人来接,十分礼貌地送,或者说押送他到广州,住进军区总医院。
医生为他检查伤口,枪伤里损坏的组织早就被取出,但是伤口化脓。只能抽出脓水,再消毒上药,挂上点滴。
等到点滴全部打完,病房里才来了两位访客。
访客一男一女,女性差一点到三十,男性三十出头,穿着便服。
上面派人审查很喜欢派这个岁数的年轻人。要是派级别比安思高的,那年纪多半比安思大,干这一行时间也长。审查者和审查对象彼此之间耳闻过不少事迹,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反而不够客观。
年轻人级别低,好就好在年轻气盛,没有敬畏之心。反正问题是早就拟定好的,他们照本宣科就够了。
护士为安思将床和枕头调起,安思一笑,“谢谢。”
一男一女在他病床旁的椅子里坐下,女性走怀柔攻势,“您身体还没有恢复,照理说我们不该来打扰……”
“这不是刚好?”安思截断她,“趁我体温还没降,盘问出的结果更可信。否则你们何必今天赶来?不过还是晚了半步,下次记得,在换药时逼问效果更好。”
安思语气平淡,语速也不快,那位小姐被逼得喉头一哽,却没失态,反而说,“谢谢您的指点,我下次一定记得。”
年轻男子谨慎说,“您还需要什么吗?如果没有,我们的提问就要开始了。”
“给我一杯水。”
年轻男子仔细观察这个穿病人服的男人,试图找到他的弱点。
“喝水是缓解紧张的常见方式,您在紧张吗?”
“是啊。”安思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失血高烧后不补充水分,我担心肾衰竭。”
那一份问题巨细靡遗,在细节上互相引用,一个细节不符,就有一串问题的答案被怀疑。
审查结束,窗外是一片凌晨夜幕。安思的探访时间照理说仅有半小时,但这两位客人留在这里,从头到尾没有护士进来打扰。
那位说话说的少的小姐看向安思的水杯,安思恰端起杯喝完最后一口水。
她心里一惊,要是观察不错,这个人喝水的频率是固定的。
——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就准确估计到审问会持续多久。明明是被审查者,却对整个过程尽在掌握。
她的男性同事还在问最后一个问题,“您带回了资料?”
“资料在整理过后将会以我的途径上呈。”
青年男子点头,他根本不知道“资料”是什么,也无权知道。
他关上录音设备,“我们没有没有其他问题了。”
“那么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那位小姐背后发凉,仿佛听到利器滑出鞘的声音。
安思看向她,方才的谈话一直由男子主导,她更多是在一侧观察。但安思越过她的同事,知道她才是两人中级别更高的。
“你们不知道答案,就替我转问你们的上司。一级一级问上去。看能不能告诉我,”他甚至笑了一下,笑纹浮现,颇为动人,那位小姐却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扼在自己咽喉上。听这个体温不降,面色苍白却带潮红的男人轻轻问,“谁——要——杀——我?”
这一份录音同时传到梁局耳中。
上海某局总部,局长梁元扯下监听耳机。
宁凝汇报,“广州那边很震惊,安总居然……那么直白地提出质疑。”
梁元揉了揉眼睛,“他什么时候回上海?”
宁凝沉吟,“广州军区总医院不建议他现在出院或者转院,但是那一位,您也知道,他想回来,医院的建议哪里拦得住,只看他什么时候决定回来。还有一件事,”她看了看上司,“上海站在查南美站宗隐的履历,这个人已经判定失踪。您看履历我们是不是给他?”
梁元一叹,“人都死了,给就给了。把没出保密期的记录删掉,其他的整理好,等姓安的上门要吧。”
宁凝讶然,“上门?”
梁元苦笑,“还没听出来呢?‘谁要杀我’,这哪是提出质疑呀,这是开战。咱们局首当其冲,难以幸免了。”
十六、某局(上)
两天后,安思的体温稳定,整理好的资料上呈。会有一组专家对那些资料进行分析研究。
安思和宗隐的任务已完成,即使他们中有一个人没能回来。
小章汇报消息,“南美站站长亲手写了失踪报告交上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板突然关心起南美站。
动作那么快,怕是连悼词都拟好了。安思一哂,过了四分之一秒才意识到这念头刻薄。哪个站的当家人死了手下会好过?他居然在这嫌南美站长不够痛心。
他放任自己想了几秒钟宗隐的葬礼,能葬什么,一套制服?他穿过制服吗?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名姓。有外人的时候叫“仁孝”,独处只需要分“你”“我”。
两天后,上海一座建筑。宁凝带着若干下属在门口等候。
某局只收到上海站发来的一个时刻,双方都在上海,大摩擦没有,小龃龉不断。手下有时两边跑跑,公文偶尔夹枪带棒,基本属于井水不犯河水,大老板不走动。
今天这个不走动的惯例即将被打破。
宁处长第三次不着痕迹地看表,脚踩高跟,面带微笑。身边两个下属坐立不安,时间已经到了还没看见上海站的人,他们甚至很无厘头地想:不会堵车吧?
其中一个下属的耳机传来对话,他呆滞地转向宁凝,“头儿,上海站……要征用我们楼顶停机坪……”
抬头的上海市民今天又看见一架直升机。和一般的观光直升机不同,这架飞得比较高,没有带来被频繁投诉的噪音。
宁凝深吸一口气,把高跟鞋摘了,大步向电梯冲去,身后跟着反应过来匆匆忙忙的一队人。
原本宽敞的电梯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到了楼层宁凝把高跟鞋一穿,输人不输阵地率先走出去,其他人出电梯前也自我整理一番。
顶楼妖风阵阵,噪音嘈杂,一架直升机在空中盘旋。
属下抬头看看,认出那架机的型号,情不自禁来了句,“乖乖隆地咚,这也行?”
宁凝面无表情,“在北京这么搞当然不行,上海,呵呵。”
劲风吹得某局列行迎接的人发型凌乱,直升机落定,跳下一个穿美军蓝夹克戴耳机和通讯器的年轻人,上前完全拉开舱门,然后利落立正。
安思从机上缓缓走下,身后跟着秘书以及另外两个人。
宁凝上前迎接,“安总。”
安思颔首,直接越过她走向电梯,“梁元呢?”问的是自己的秘书。
小章笑嘻嘻捧着手机,“梁局长这几天马不停蹄告状,说您仗着是受害者,四处行凶。现在不知道在哪个领导办公室哭着喊着申诉您呢。”
宁凝深呼吸,深呼吸。上海站的人知道他们老板要落局里面子,嘴自然够损。
安思居然还风度翩翩一颔首,直直朝局长办公室去。
他们局这建筑很是利用了视觉错觉,里面比外面看着大,安思就跟看过建筑图纸似的走到梁元办公室外,宁凝踩着高跟几步紧赶,在门口朝他欠身,“安总,我们梁局不在。”
小章开门,门里果然空无一人。
安思走进办公室,坐下,双腿交叠。宁凝镇定介绍,“梁局说,您要的履历在桌上,与此次任务相关的文件资料也在桌上。如果您实在要查,他的工作电话在右边抽屉第二格。保险柜里的文件,蓝色的您要是查了,后果您自己负责;红色的您要是查,就要我为捍卫国家机密和您拼命。”
安思伸出手,“他的私人电话。”
宁凝叹口气,这台电话,她们梁局原话是很牙疼地“你尽量保一保吧……保不住就让他查”。她蹲下从裤脚里摸出那台电话,递出去,安思不接,那电话转给小章。
安思坐在某局局长办公室里,小章和另外一个年轻人查公私通讯,恢复删除消息,登入邮箱。
安思的手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敲,声音不大,宁凝听得头皮发麻。
他带来的另外一个年轻人在外面查别人的电脑,脾气很好地从某局技术员手里拿那台怪模怪样的笔记本电脑,“侬不好逼我硬来的,给我好不啦?”
技术员快哭了。
对方还很斯文地接着商量,“密钥一起给我好不啦?你不给我我也黑得进去的,但是你给我比较方便。”
某局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属下震惊哭诉,“宁处,我们被抄家啦?传出去我们局不要面子的啦?”
宁凝看眼局长办公室里八风吹不动坐着的那位,再看看走廊里鬼哭狼嚎,就是一阵头疼,把人扶起来哄了哄,“不至于,也就算是……某种程度上的‘通力合作’吧。”
十六、某局(下)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铃声,小章一愣,是梁局那私人手机上的加密线路。加密加得太密,他刚才竟没查出来。
那手机现在响,在场的人都猜到电话是给谁的。宁凝对他的洁癖略有耳闻,找出个全新耳机递出,安思戴上,对小章挥手,小章了然地退出办公室,关上门。
宁凝得留在这里,上海站站长进了她们局长办公室,要是没证人全程目击,以后说起平白留个错漏。
宁处长很有眼力见地离得远,安思戴上耳机,信号渐渐变好,传出一个久病病人有气无力的声音。
“……办公室都让给你了,安老板,这么大的戏台,还不够你发挥?非要欺负我的人呀?”
安思坐着按了按眉心,这才开口,“觉悟不行,梁局长。什么你的我的,都是组织的。”
完全是搞思想工作的态度,梁元扯风箱似的“呵呵”笑,“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
梁元装作苦恼,“我知道你想借着这事闹一闹,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闹。这件事之前,你都要到北欧站去养老了。现在猛一下火气那么足,哪里冒出来的?”
有七八年左右资历的人都大概知道,上海站安总和某局梁局长有点渊源。要是真正有高得恐怖的级别,翻看他们履历,就会发现二十年前这两个人师出同门,同一批受训,一起派驻伦敦站。
后来他们都有份参与的一个任务出了问题,结果安思还留在这个系统里,梁元被某局挖走,从此半真半假演不和戏码。
两个系统是上面的左耳和右耳,谁会希望左耳右耳联合起来,自己变成聋子。他们关系越差越好,这样上头才能拍拍这个,训训那个,高高在上。
安思不说话。
梁元心情很好地说,“险些没命,你是要闹的。换我我也闹,会闹的孩子有奶吃,闹了你才得好处,你下面的人也才能得好处。”
“……打的旗号也漂亮,嘿,‘谁要杀我’,坐实了你安思惜命怕死。惜命怕死才好,你要是真险些没命,还不闹,上面指不定嫌你心机深沉,防着你。去别人的地盘受审,也是要闹起来,你要是回上海受审,动静哪有这么大?”
安思不置可否,“你话未免太多。”
“心里煎熬,没处吐露,安老板包容则个。”梁元文绉绉念了句白。“这台电话我就想看你查不查,你不查就是纯做戏,你查了,那可就是心里真烧着火。“
梁元语气转厉,“这次你被人上房抽梯,无非三种可能:第一,这是个阴谋,有人不想你把资料带回来。你心里明白,这些资料涉及一些小规模战役,上面有人想打,也有人不想打,掐得跟乌眼鸡似的。你无非是被人拿来填坑。”
“……第二,这是个阴谋,上海站你握得太紧,针扎不进水泼不入,别人想动上海站,只能一狠心把你干掉。当然,这要是个阴谋,一二种人绝对是可以合作的。第三,这就TM不是个阴谋,你走背字真的凑巧遇到西欧站叛变了一大半。”
梁元口气十分困惑,“……我很好奇,这些可能,你我都见惯了。什么让你这么有火,你这火做到哪一步才能息?”
小章敲门,安思对宁凝点头,宁凝开门让他进来。
小章对安思摇头耸肩,梁元这里无所获。他并不知道这任务会是个圈套。
安思平静地说,“和我一起做任务的人没回来。”
“噢,死了的那个。那小子的履历我看了,背景和你差不多,满门英烈,忠良之后。他父亲也是南美站的,开拓疆土的那一代。死了五年他老婆孩子才知道人死了。这年轻人第一次参与选拔的时候,北京站说,人家爹都捐躯了,儿子应该有个光明的前程,干嘛干我们这种见不得光的行当。建设社会主义也不能尽薅一家羊毛吧,就做主找个由头把这小子刷掉了。”
安思听他说宗隐的过往,陌生又熟悉。
梁元又很有趣地“呵呵”笑两声,“结果下一次选拔,这小子又来了。成绩还比上次更好,想刷掉他都没理由。北京站想要他,谁知道人一门心思去南美,就被南美站喜滋滋叼走了。”
那是零八年,唯一一次安思把挑人的事全部交给副站长。那年看不见的战场硝烟四起,占据他全部精力。于是十年前的他和一个更年轻的宗隐擦肩而过。
梁元笑得很冷,“老安,干这行都知道会死的。那小子有过机会,他自己选择了死路。我们也早就选择了死路。居然能活到现在才奇怪。”
安思按了按眉心,“把他找回来,我就停下。”
梁元嗤笑,“找个屁,人都炸成灰了。”
然后他听见安思的声音。
“他是我的人。”
“……什么?”梁元略感诧异。
宗隐是安思埋下的棋子?不可能。他们在这个圈套任务前根本没有交集。
“准确地说,还没有插入式性行为。但是他已经是我的人。”
梁局长近十年来第一次陷入震惊,大脑停止运转。这TM是个梦吧,别人说我疯十几年,我终于TMD真疯了?他伸手掐自己人中。
指甲下的小块皮肉痛起来,他嘶一声,听见通讯那头的通知,“我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化成灰,也得给我捧回这把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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