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打气筒,哪来那么多气。
-----正文-----
从城市的光团里钻出,车流渐小,此时前后看不到一辆车,黄原已经关上了车窗。
“困的话可以睡一会儿。”周路说。
“下午睡过了。师傅开车时困过吗?我是说,一开几个小时,这么一直盯着,容易犯困。”
周路沉默了一会儿,往前从他十年乏善可陈的职业生涯里翻找,答道:“没有,可能我怕死吧。”
被一连几台远光灯闪了眼,周路降下车速,扶着方向盘,用下巴指了指即将蹿过去的一辆江铃小面包:“这种小车还好,大货车身高,很多改装过,大灯不要钱似的装好几个,那亮起来才瞎眼。”
话音落,就被四道直溜溜大灯打了眼。
“师傅脾气真好。我不行,被晃得多了肯定晃回去。”
“又不是打气筒,哪来那么多气。”周路笑笑,“走下面一晚上能碰见不知多少次,早就习惯了。”
对向大货车轰隆隆开过去,世界仿佛忽地一沉,暗下许多。待眼睛重新适应,周路把车速提回去:“之前会开双闪,但也不是回回都有用。”
黄原叹口气:“没办法。”
“这一趟从青岛到南通,辛苦师傅了。”
周路等了有一会儿,倚着高大的车门吸干最后一口烟,掐灭扔进一旁垃圾桶,拉开门上车。右手自座旁摸出一大号富光杯,喝几口水,等嘴里烟味淡下来。
“都是工作,哪有辛苦不辛苦的。”他启动车子,一缕烟草余香还缭在舌尖,等黄原拎着包爬上来,松了离合。
货车驶出工厂大门,长而笨重的车身在周路手中乖巧灵活地转了个弯拐上大路。
“本来该我跟老王搭班,他前阵子住院,新来的小伙子说要陪姑娘过生日,麻烦你啦。”
周路是一家货运公司的司机,公司不大不小,多年来规模也不见扩张,熬过08年的经济危机,在中小物流公司倒闭的浪潮里撑住了,以一种中年安详的发展状态一路走到现在。因为人员有限,一时间调不出其他司机,新来没多久的业务经理就被赶来当了临时押车。
货车载的是一车生丝,运到江苏南通某纺织厂,将来会被做成各类精致的家纺。牌子做得大,周路曾看到过这家广告,在城市某条繁华的街上,更多的是高速路旁的广告牌上——面容姣好的模特,精致漂亮的床品,还有巨大的品牌名。
“没事没事,刚好最近不忙。”黄原回道,一边朝旁边看了眼。
周路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时不时瞥下后视镜,瞳孔被一盏盏后退的路灯映得一明一暗。察觉到一旁视线,扭头朝他笑了笑。
“咱一晚上能到连云港,五点左右找个服务区睡五个小时,天黑前差不多就能到了。”
黄原目光投向车外,货车绕胶州湾行驶,能看到远处胶州湾大桥卧在宽阔的海湾之上,在一团黑色里拉出长长的光带。
他想起从同事口中得知老王的事——四十多岁的年纪,却突患癌症,脑子里长了个瘤,压迫视神经。就在上个月做了手术,似乎挺成功。但重点是手术费用。
“有个那样的儿子,之前个还有生病的老母亲,家里哪儿来的钱做手术?”
“公司前段儿时间不是给筹了点儿?”
“就这么三十来人,一百两百能有多少?”说话的那人凑近了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说,“听说是他那一起搭班的司机出的钱,叫、叫什么周路好像,老王现在给医院躺着,一天大好几千,都是他给的。”
财务部小姑娘端着水杯低头经过,黄原朝她笑着点了下头,指节敲敲饮水机旁的桌子,对坐在那里抽烟的两人问:“公司里司机工资很高吗?”
其中一人看了看他,认出是新来的同事,见他问得诚恳,便哼了声,道:“外边拉货的想赚钱得看超不超载,超载多少,公司里看跑的趟数,跑得多了就工资就高,不过老板怕事不让超载太多,公司盈利就那么些,分给司机能有多少?”
大概五六千就算多的了。
肿瘤摘除手术费要几万,后期的住院养护也少不了好几万,加起来得十来近二十万。如果司机的工资按五千来算,除去衣食住行的花费,在青岛至少也要两千,每月存三千,五年才十八万……
黄原看着周路,问:“师傅多大年纪?跑车没几年吧?”
“我干这行十年,明天就三十了。”周路说话时,眼里带笑地瞥了他一眼。从这一眼里,黄原终于窥到一点三十的痕迹。从前方和两边路灯投来的光下,他竟看不清周路的年龄。上车前看到这人比自己稍矮上一点,身材不算高大,也没有中年人吸烟嗜酒的发胖。依稀可见皮肤被阳光晒得有些黑,和公司里其他司机相比,却不显得沧桑,给人是二十四五的感觉。但黄原直觉不敢断定。
刚刚那一瞬间,他看到时间的痕迹划在周路无风无波的眼里,甚至比一般人来得更深更长。
“看不出来,”他装作不敢相信的样子,“看着顶多二十五。”
周路没接话,问:“你呢?”
黄原叹一口气:“哎,不到二十九。”
“年轻好啊。”周路淡淡笑着,但笑里没有羡慕的样子,好像二十岁四十岁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样。
黄原看着他说:“师傅也还年轻啊。”
周路又是笑笑,没再回话。
车子上了高速,远光灯辣眼睛的情况缓解大半。城市的光化作细碎的点,一下两下飘没了。道路两旁是黑魆沉默的农田和树林,偶尔闪过高大放光的广告牌。高速的忙碌不分昼夜,大大小小的车载着四方的人和货又去往四方。
黄原的手机铃声响起,从里面漏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急而尖,大货车极重的噪音都压不住,但听不清讲了什么。周路只听见黄原嗯了几声,又说了声好。
挂掉电话,黄原握着手机,被安全带绑着没个坐相地歪在座椅里,半垂着眼,脸朝周路的方向。
周路几次扭头,终于忍不住道:“你别盯着我,分我神儿。”
黄原看出他浑身的不自在,挪动屁股坐正,笑起来:“我妈刚还打电话说让我注意安全,周哥专心开车,咱俩的命可都在你手上了。”
突如其来的“周哥”像对着周路脑袋里一根弦拨了下,刚刚的不自在落下去,轻微的怪异感接着就冒出来。
周路嘴唇动了动:“还是叫师傅吧。”
黄原答得像个乖学生:“好。师傅。”
高压线的阴影从田垄上方飞过,连接更远处村庄里的点点灯火。
农田和村庄在黑夜里组成单调的轮廓,树影倒退,偶有小车从旁超过,很快隐入道路尽头。只有大货车不疾不徐地前进,持续不断的噪音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捶得鼓膜几乎发痛。噪声笼成的罩子里,却悄然生出一丝安静。
黄原把车窗打开道缝,风立即呼啸着涌进来。沈海高速近海,风从海上一路吹来,携着水汽,强劲的风刮过,在皮肤上留下潮热的痕迹。
周路依旧专注地盯着前方。大货车跑在最右侧车道,几乎不需要变道,只是有些路段因为货车的不断碾压,路面变得粗糙,车身的震动和噪声会提上一档。
这些都和周路没有关系。他不超速,需要超车时会提前闪下前灯,给足提示,然后大货车稳稳地超过去,便又回到慢车道上。有时穿过灯火明煌的城市一角,无序的光变幻地投映在他脸上,像温柔又多情的过客。
从城市的光团里钻出,车流渐小,此时前后看不到一辆车,黄原已经关上了车窗。
“困的话可以睡一会儿。”周路说。
“下午睡过了。师傅开车时困过吗?我是说……一开几个小时,这么一直盯着,容易犯困。”
周路沉默了一会儿,往前从他十年乏善可陈的职业生涯里翻找,答道:“没有,可能我怕死吧。”
黄原:“都怕死,但还是挡不住疲劳驾驶。”
周路:“是,我们开车除了防着自己困,还要防别人困。但别人是防不了的,碰见走不稳的车只能躲着,躲不过的话……”
黄原:“就是飞来横祸了。”
周路朝他笑了下:“那就听天由命吧。”
半晌不见回话,周路扭头,却见黄原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张了张口,又闭上。往常老王作为话匣子,他只需偶尔应和,黄原这人……跑业务的,不该比一般人多条舌头嘴里永远不缺话吗?
最终还是黄原慢吞吞地开了口,只是语调轻缓,猛地听上去像是电视里情人间的呢喃。在大货车隆隆的噪声里,周路支起耳朵才勉强听清。
“师傅,我听说,王师傅的手术费有很大一部分是你给他出的?”
周路:“嗯……老王他,家里条件不好,我就先帮他垫上。”
“垫了多少?”
“十、十万吧。”周路有些诧异,下意识却已经答了出来,“其实手术费还好,后期住院护理烧钱,怎么了?”
“没什么。”黄原将刚刚的咄咄逼人收敛一清,恢复成今晚周路初见他的圆滑模样,感叹道,“老王碰到你真是幸运啊。”
周路轻声道:“没有,老王他不容易。”
老王不容易,上有尿毒症的老母亲,下有一儿一女,妻子在家照看着家中老小,全家收入的担子便压在他一人身上。老人在去年夏天时去世,像终于耐不住越发炎热的夏季,去到一个四季常温没有病痛的世界里。
老王私下里和他说,他从母亲的去世里得到了解脱。这话他没和妻子说,想必妻子也不会和他说。
周路在一旁安静听着,没有回话。
年刚过完,大儿子又给岌岌可危的家庭经济情况捅了个洞。
大儿子十八岁,和一干混社会的“朋友”过生日时,醉酒开车,撞在了路边电线杆上。笔直的电线杆歪向一边,车子完全报废,人也差一点,家里积蓄全部搭进去,外加欠的一屁股债。
老王年逾四十,离规定的货车最大驾驶年龄只差五年。
“他那个儿子,小时候看着乖,长大了和老王对着干。不学习,和人打架,高中退学和一帮人去混社会。老王说他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成年了,管不住就不管吧,结果就捅出这么个篓子。”
货车停在服务区,周路将车子熄火,坐着放松了下手脚:“车祸老王托关系花了大钱没留下案底,打算让那孩子恢复了学开车,大车开不了就开小车,跑出租。”
时间半夜零点,高速路上间或有车驶过,车灯远去,低鸣不止的嘈杂声衬着寂静。
黄原目光里牵出根线,一直没离周路——看着他说完老王的事、老王败家儿子的事,脸上既没有愤慨,也不显淡漠,就如平常家话一样,静静说着别人的事。
此时似乎无事可说了,从旁摸出杯子,咕咚灌了一大口水。
黄原没忍住笑了一声,问:“你呢,只是老王一直在说吗?”
周路把水都咽了,水杯重新放回去:“其实大部分时候不说话,分神,不安全。”说完,他没敢看黄原,拿了烟盒跳下车,烟叼进嘴里,动作顿住。
黄原也下了车,走到他面前,拨开打火机盖,青红的火苗跳出来。
周路垂下眼睑,就着火点了烟,倚在车门上,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黄原这晚上见到周路第一眼,他就是这么个姿势,烟头的火光一闪又暗下来。周路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剩下半张被路灯斜来的光散散地打亮,神情模糊不清。
让人心头微微一动,不知怎么的,还有点心疼。
正是盛夏时候,旁边杂草有半人高,虫鸣声嘹亮,背后的大货车腾腾地冒着热气。烧灼的烟草味在胸腔里转过几圈,被吐出来,周路叼着烟,缓缓道:“很多时候脑子是空的。不聊天的时候,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说多了分神,想太多也分神,跑神跑太远,命还要不要了。”
在路上的时候,踩着油门的脚仿佛同身体分离出来,占据一套独立的神经系统。老王总是有很多的话可讲,一半是他的家里事,一半是他听来的别的人事。他一边听老王讲话,思绪能飘到很远,意识够不到的地方,大脑放空,但行车依然稳当而谨慎,开车十年,紧急情况碰到不知多少,被他从容地躲过去了,像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黄原同他并排靠着车门,没一会儿就背后冒汗,这时倒没去看他,只问:
“师傅不说说自己吗?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周路一根烟抽净,笑笑,说:“没有,没什么好说的。我去厕所。”
周路背影走远,黄原才收回目光,脚旁落着灰色的烟灰,但烟头被扔进垃圾桶。
周路没有结婚,他当然知道。
服务区里还有两家馆子和一家24小时便利店开着门。夜晚的温度降下一点,便利店老板坐在门口,摇一把蒲扇。
黄原坐在便利店门前的凉棚下,喝着一瓶冰茶,待周路走近,拿出瓶雀巢咖啡,放在周路面前。
“生日快乐。”
周路一怔,失笑接过:“谢谢。”
拧开瓶盖,浓郁的香味飘出来,过量的糖盖住了咖啡的苦。周路细细品着,但后来喉中泛涩,品不出味道来。
黄原跷着二郎腿,托腮支在桌上,笑眯眯地看过来,渐渐面上虚假的笑丢了,看着周路一口一口喝着,喝到一半,收了起来。
“走吧。”
回到路上,四点半到连云港服务区,黄原解开安全带下车,拉着车门转身。周路和他对视片刻,从座位后面的储物盒里拿出个小瓶子,拨了钥匙跳下来。
黄原走在他一旁。
“不放心的话,我给便利店些钱,让他们帮忙看着点儿。”
周路摇头:“现在有监控,偷货偷油的少多了。”
货车驾驶座后面是一张宽一米的卧铺,平时和老王开车就轮流睡在上面,一是看管货物和油,二来能省下住宿钱。许多卡车上下两张卧铺,供司机一起休息。这辆车型是十年前的,老板不舍得花钱换新,只告诉司机们委曲一下,将就睡。碰到在服务区长时间停留的情况,周路和老王只能一人睡床,一人窝在驾驶座。
冬季严寒,夏季闷热,薄薄的车皮和玻璃窗完全挡不住,所以司机师傅们都喜欢春秋两季——车窗开条缝,舒适的风透进来,就是天堂。周路并不厌恶这两个气候极端的季节,冷也好热也罢,对他的生活没有太大影响,甚至如果没有工作原因,他会更喜欢冬天。
在宾馆开房时,周路坚持自己付自己的,黄原也就不再强求。进门前,周路把手里东西给他——是一瓶花露水。
“晚上蚊子多。”
黄原握着花露水坐在宾馆床上,屁股下床垫里的弹簧存在感十分鲜明。
他第一天来上班时就碰到一场冲突。大清早,街上喧嚣已起,路边早餐店胡辣汤的味道混着刚出锅的包子香飘过公司门口。门外看热闹的围了一圈又一圈,妇人尖厉的声音传出来。陌生人的声音如果不曾仔细分辨,听上去似乎只有男声和女声两种,而歇斯底里叫喊起来,就更没区别。
黄原绕远了走,贴着大门边过去时,往人群中心瞥了眼。
女人坐在地上,另一人则站在她面前,微微垂着脑袋。
“这不是我要闹,这是你要饿死你亲爹亲妈!大家给评评理,丢不丢人啊你!”
“你上班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没一点儿钱?!我们要是明天饿死了,你没钱,没钱就把我跟你爹都饿死吧!”
“养你这么多年,一年没回过几次家,也没让你养,就那一点你兄弟的彩礼钱都不肯出,白眼狼,白养活你了!”
“今天要是还没钱,我就坐到你啥时候有钱为止!”
走远了,还能听到女人的极力哭诉,自始至终,不见另一个人声音。
坐到工位上,黄原听到俩同事小声八卦。一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周路连父母都不养。又一人说感觉周路那么老实一人,有时帮忙装货卸货都不要钱。别人家里事说不清。财务一小姑娘不是喜欢他么。
后来又凑过来一人,问周路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