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听天由命吧
-----正文-----
手机屏幕亮着幽幽的光。
周路简单冲了个澡,躺在床上,拨弄着屏幕上几个图标。桌面上除了天气、闹钟一类的基础功能应用,和出厂自带的音乐视频等软件,就只有微信和地图导航是自主安装。
他不该在睡觉前把剩下的一半咖啡喝净。
一条短信跳出来。
“天气预报说台风‘杨桃’登陆上海了,南边风雨大,注意安全。”
是公司里给司机们对工资的财务姑娘,周路印象里她总是很腼腆,鹅蛋脸,眼睛圆圆的。直到一次下班,那个女孩突然找到他,磕磕巴巴地说完一句话。
“周、周师傅,你有时间吗?饿不饿?我、我今天加班,也还没来得及吃饭……”
周路反应了会儿才明白,女孩约他一起去吃饭。
有经过的同事八卦地看过来,女孩头越来越低,脸上的红泛到了耳后。
周路才缓缓开了口:“对不起……”
半个月前母亲来公司闹了一场后,就再没在公司碰到女孩。
周路很慢地打了两个字,打得很认真。谢谢。
下面一条信息是钟琦丽昨晚嘱咐他一定把货准时送到,再往下翻过老王的消息和财务的工资领取通知,还有母亲的责怪谩骂,就到了底。
屏幕光熄了,周路举着手机,眼前蓦地黑下来。遥远的记忆没有预兆地翻上来。数十年前的事,间隔太久,周路以为自己忘了。
高考完那天他自知结果不理想,当晚收拾了行李,拎着个瘪瘪的塑料编织袋,坐上了去往青岛的大巴。
那是他头一回坐车,大巴车开得猛,他一路和晕车做斗争,顾不上去看路边风景,晕乎乎下了车,大脑一片空白。广播的声音,叫喊声,孩子的哭闹声,乱糟糟混作一团,他在人来人往的汽车站立了好一会儿,被一个急匆匆赶路的人撞到。
说完对不起,第一回察觉到自己的乡音,毫不意外被瞪了一眼。
他抓紧了袋子,看着那人匆匆走远。编织袋里装了一套换洗的衣物,牙刷牙膏,和一只巨大的塑料袋,铺开可以当床,再无其他。他把没什么重量的袋子扛在肩上,走出汽车站,在地图指示牌前站了许久,困难地辨清方向,汇入匆忙的人流。
洗车店,建筑工地,餐饮店他都去过,一年内像块居无定所的砖,毫无保留地出卖年轻的劳动力,直到做快递员时有一次中暑昏倒,公司里跑物流的好心老大哥给他指了条路,又借钱让他考驾驶证。
周路二十岁拿到B2驾驶证,由老王带着,往后十年就维系在辗转奔波的车和路上。
每月工资小半打到家里,竟给了父母他在外面赚大钱的错觉。大哥结婚时的彩礼钱大半是他出,如今小弟找了个县城里的姑娘,当年的数额只能当零头,父母掏不出,小弟更没指望,便又找他要。
每每回家,全家人目光聚在他身上,仿佛小弟后半生幸福就在他抉择之间。
“你又没结婚,留那么多钱做什么,现在拿出来,等结婚时我们肯定还会给你凑的嘛。”
这是大哥。
“你一直不结婚我们都不怪你了,拿点钱怎么了,一家人这点忙都不肯帮吗?”
这是母亲。
“养你这么多年白养了!”
这是父亲。
周路知道自己嘴笨,往往低着头,吃几口没味的菜,迅速从“家”里逃出来。
小时候多希望有人能管管他,可他们总是从他身边经过,看不见他。现在却又不肯放过他。
有时他怀疑同样是一家人,他却仿佛是从路边捡的,后来渐渐察觉,大概是他的确不招人喜欢。
母亲来公司闹时,他低头看着地上的中年妇女,头发花白,面上皱纹横生,从松弛下垂的眼睑下,抬眼看他。而躲在家里的父亲宥于面子,却连像母亲这样在众人面前敞开了讨要都不敢。
二十多年,他一颗心起起浮浮晃晃悠悠,终于沉到底。表面不起波澜不见声响。
“我没有钱。”任女人哭喊,周路也只有这一句。
敲门声响。
周路拉开门,黄原站在门外,把花露水给他:“这个还你。”
周路轻轻握着瓶子,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廊昏黄的灯光下,黄原却窥到他的灰哀脆弱,卑鄙地乘虚而入。
周路抬起头,黄原已经用后背推上门,一只手揽着他腰,将两人距离拉近,一手捧他面颊,拇指按在眼角,轻轻抵住他额头:“和人亲过吗?”
周路同他对视,人体的温暖隔着单薄的布料,跨越了千山万水跋涉而来,自皮肤相接处淌过。
“没有。”
他口中似还残留着咖啡的苦味,但只是牙膏残留的薄荷香气。柔软的唇舌相触,搅出窸窣水声。黄原搂住他,用肩膀和手臂将人紧紧压进自己怀里,亲吻没了开始的温柔,甚至唇齿间磕碰出淡淡的血腥味。
两人一并摔在床上。
“和别人做过吗?……没有吧,我也没。”黄原把套子塞周路手里,躺下来,对上他目光,舔了舔嘴唇,笑着解释,“没在下面做过。”
“会很疼吗?”
“不会,会很快乐。”黄原从裤兜里摸出个润滑软膏,还带着泛黄的手写价格标签,敞开双腿,把他拉到中间,“我教你。”
“手指分开……没关系。那里,对,那里可以……多按几下。”
周路的手指按在肠道敏感处,听到他声音渐渐发紧,手指被肠肉紧紧吸附着,润滑得久了,能听到让人耳红的水声。
待肠肉拓松,触手温软,周路缓缓地将下身填进去。
他无比清晰地察觉到包裹着自己容器里细碎的动静,自濡湿的肠壁上传来另一个人的温暖,烫过皮肉;也感到下腹隐隐爽快的抽动。
周路挺身,把自己埋进甬道深处。
黄原的手抚摸着他的背,像个情人那样目光深情温柔地看他,给周路一种被爱着的错觉。
怪不得人们喜欢做爱,果然是一件快乐的事。
最后是钟绮丽出来将母亲“劝”走。她是周路的直属上司,管着公司里一众司机师傅,平日里来去如风,总是风风火火,说话像赶着什么似,周路刚来时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
回过神,钟绮丽已经挤开人群,站在他和母亲中间,掏出手机,嘀嘀嘀按了三声响,一手抱胸,把屏幕亮给人看。
“你们的事回家怎么算都行,但这里是公司大门,影响到了公司的正常经营和员工上班,再闹我叫警察了。”
老人嘴唇嚅动,似是想破口大骂,却终是被慑住,闭了嘴,一手撑地忿忿地站起身。背身要走,却突然回头。
“他,他是那什么!身体有病……喜欢男的!你们就护着他吧!”
摞下这话,又不死心看了周路一眼,老人这才蹒跚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散了散了,都走了,赶紧干活去。”钟绮丽挥手赶人,转过来拍拍他肩,“没事儿,你好好干。”
那句话似乎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至少表面是。人群散开,那句话也散在包子味的风里,有同事一手啃包子,和别人一边聊天走进办公楼。
周路静默半晌,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谢谢。
老旧的空调沉重地嗡嗡运转着,身体里发了烫,汗水沿脸庞、背脊滑下来。黄原身上也覆着细密的汗,一片滑腻。周路眨眨眼,视线迷蒙一片。黄原躺在床上,捧起他脸,泪水连成线,被拇指揩去又续起。
黄原轻轻吻他眼角,泪水咸涩,捉来他一只手放在自己下身:“别停啊。”
结束时,天微微地明了,光透过宾馆的劣质窗帘,事物的轮廓浮现出来:简陋的一张桌、床,和床上相叠的身影。
周路趴在黄原身上,在他耳边道:“谢谢。”
黄原弯起嘴角:“不客气。”
早上吃饭,餐厅的电视里播着天气预报,台风“杨桃”已经登陆,在登陆点以南造成极大的风雨,正往西北方向移动。八点时钟琦丽发消息,说天气是不可抗力因素,不在违约责任内,让他以安全为重,看情况行事。
黄原:“要找个地方避过去吗?”
周路:“离得还远,再往前走走吧。”
沿沈海高速往南走,风势渐起,雨点时不时打在窗玻璃上。到盐城附近,风雨骤急,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急促地拍打窗玻璃,雨刷扫过,水流赶着落下来,被尾灯映得一片通红。
下午三点左右,天却沉下来,远处浓云翻滚,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雨。
周路平静地看着前方:“下高速找地方停一晚,快封路了。”
出高速时,入口已经被封闭起来。停车场车满为患,周路围着盐城转了大半圈,才找到有空位的货车停车场。
视线被雨幕模糊成灰白的一片,雨水敲打激烈,好似急促的鼓声。
周路看着黄原拿手机订酒店,似乎心情不错,主动说起两年前一件事,同样是恶劣的天气,老王他儿子还没闯祸,但母亲仍病着,老王得拼命赚钱。
“前年春节后下了场大雪,全省高速都封了。有趟货年前没能送成,不能再拖了。但雪太大,轮子在地上滑得原地打转,没人愿意接。领导说了很多,老王最后点头了。出发前,我把防滑链检查了四遍,老王在我后面检查第五遍。高速封路,就只能走下面……”
周路靠着椅背,闭上眼,就能看到大朵大朵的雪花从灰色的天穹落下,像要将大地活埋了。
雪漫天遍野,视线几乎被白色填满,路面上雪清不及,被车轱辘压实,拉出黑白相间的车辙印。从青岛到商丘,他们一路上碰到了不下十次车祸。严重的连环车祸就有三起,一连好几辆撞在一起,车门切开才能把人救出来。过了微山湖,在单县高速时老王开着车,前面一辆车突然打滑,被老王躲了过去,但后面有车碰在一起的响声。
“……下车时,老王说他腿软,一手撑腿一手扒门缓了半天,摆着手说以后多少钱都不接了。”
手机收到短信叮咚一声,黄原订好了酒店,收起手机问:“你呢,不怕吗?”
“……”周路眼神放空想了几秒,而后朝他笑笑。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怕的。
他是看着腿软得要扶着车门的老王时,察觉到自己并不害怕的。出发前反复检查车况和防滑链是因为紧张,却不是害怕引起的。他站在松软的雪地上,回味了一下当时异样的情绪。那时雪势小了些,不再是拳头大的雪团,气温依旧低,落在皮肤上要隔一会儿才化开。周路捧着双手,轻轻呼出一口白雾,从里面品出了兴奋的味道。
“订好了。订了一间房。”
周路看着他,眼神静静的,像冬日里苍白的日光。黄原慢慢靠近他,右手捧上他脸颊,拇指轻轻在耳畔刮了下,捏着耳垂,放低了声音,碰到他唇,温而软的。
“你怎么不害怕呢?”
酒店离停车点有些距离,两人手里唯一一把伞走到半程被狂风吹残了,雨瞬间浇透身体。黄原牵起周路的湿漉漉的手,脸上雨水横流,朝他喊:“跑啊!”
大大小小的水花穿过马路,雨打得睁不开眼,雨声风声和远处工厂的嗡鸣声在天地间回荡成巨响,高频率地敲击鼓膜,天未明时的残留快感在身体里隐隐震荡起来。
他们拖着长长的水迹踏进酒店大门。刷卡开门,黄原扯掉湿透的T裇,把周路压在门上,凶狠地吻上去。
周路抱着他温热的身体,手指碰到滴水的头发:“去冲一冲。”
花洒里淋出热水,热气氤氲往上。水汽裹住玻璃,把它变成不透明的雾白。
黄原把他压在狭小的淋浴间,吻得比清早更深,压榨完胸中最后一口氧气,松了桎梏,浴室里顿时两声悠长的吸气声。
黄原笑着啄了下他唇,向下滑去。
周路喉结滚动,掌心压在黄原肩膀,猛地吸一口气。
黄原抓着他半硬的阴茎,手掌包裹着揉搓几下,待阴茎挺立,指尖拨开茎皮,自龟头伞状下端抚到顶端敏感的小孔,低头吞了进去。
阴茎陷入一个无比温暖湿润的地方,周路靠着墙,身体随黄原动作时不时颤动一下。那只舌头灵活地裹在上面,吸吮,摩擦,时快时慢地拨弄精口。快感一层层,接连不断地没顶拍来,周路几乎站立不住,一半重量压在黄原肩上,最后猛地抖了下,射到他嘴里。
黄原抹净嘴边精液,安抚地亲他一下,转身岔开腿打算给自己扩张。
周路拦住他:“别,你在上面吧。你那里……”
黄原唇边露出笑意,才抬了头,亲了亲他唇角,没有拒绝:“放轻松,身体交给我。”
周路的身体软下来,也沉下来。
黄原的性器抵进他身体内部,胯骨撑住他。抛起来,然后接住他。胸腔中仿佛有干瘪的腔囊吸满水分饱涨起来,挤得胸腔涩疼。黄原吻着他脸颊额角,尝到一点咸味,性器在穴里来回滑动着:“舒服吗?”
周路闭着眼点头。
像徒步跋涉了万里的旅人,短暂地卸去疲倦和负重,将身心交予他人;又如一片枯黄破烂的树叶,随海波飘荡。
后来黄原把他压在床上,抵进去。酥麻的快感电一样击中他,沿尾椎爬升。黄原的喘息声落在耳后,他听到从自己喉咙脱出的压抑破碎的呻吟。
窗外的风和雨都呼号着,思绪在一瞬间被拉长又揉扁,被雨敲碎,被风撕扯成飘絮,散在猛烈的台风天里。
第二天,风停雨歇。
黄原摁掉电话,看一眼旁边熟睡的人,悄悄起身,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回拨电话,另一头很快接起。
“现在又怪台风,你还要不要回来订婚?!”
黄原皱眉调小音量,掩上门:“妈。”
数分钟后,他挂掉电话,推门进来,几步后停下来,看着床上已经坐起来的人:“吵醒你了?”
周路敛着眼,缓缓抬头打量了他一遍,问道:“订婚?”
黄原心下一沉。
他收了手机,扔进裤兜,拖了一条椅子过来,面对周路坐下来。
“虽然还没决定好……只和那姑娘见过一面,但双方家长对彼此都很满意,就催得厉害。”他顿了顿,“就是这样。”
“我知道了。”周路说,而后又补了一句,“祝你幸福。”
黄原看着他,周路竟是真心祝他幸福。
台风过境后的一派混乱很快被清理干净。高速中午通车,他们傍晚了到南通,卸完货,拒绝了工厂形式的挽留,没有休息,调头原路返回。
来时的路走过大半,两人都没再交流。
周路仿佛又回来黄原刚开始见到的模样,那一点鲜活气还没抓紧,就从指间溜走。
黄原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不该无故招忍他。不是无故,他只是看着他,哪里像空了一块,想用人体的温暖填满,到头来似乎又伤到他。
周路看起来不大介意,在服务区买水的时候替他买了一瓶,是熟悉的雀巢咖啡。只是不再说话,欠的账还了,距离拉回原来无限远的状态,甚至再远一些。
黄原手里握着那瓶咖啡,脑袋歪向一侧,看着窗外。周路递过来时,他故作轻松打开喝了口,压得胃里发沉。
前方突然一声巨响,将他从思绪里震出来。黄原的目光从路旁后退的树影里转回来,瞳孔骤缩——对向车道一辆厢式货车翻过隔离带,把一辆小轿车压扁后,直直朝这里砸过来。
他脑中空白,于空中缓慢翻转的货车在眼中沉下巨大的轮廓,是死亡降下的阴影。
躲不过,黄原想。脑中却忽而响起另一个声音。
“那就听天由命吧。”
他猛然扭头。
周路没有急打方向,这么快的速度下急打方向只会换一个死亡原因。车是空车,那辆悬在头上的货车却不是,从那辆被砸小车的惨况来看还挺沉。还好自己是空车,两辆重量相似的车撞在一起是最坏的结局。
他需要自己的车被撞出去。
视野悄然变化,周路右手把方向盘往下拉了一点,大货车当即朝右侧应急车道斜去。
死神挥出刀锋,大货车依旧稳稳地向一旁斜着,周路不再看前路,转向一旁,笑着看了黄原一眼。
又是一声响,金属的碰撞声像在脑子里炸开,身体似被重捶砸中,伴随着极大的震动,疼痛像把大手狠狠地攥住了他,黄原眼前一黑,呼吸停滞,一时天旋地转。
待震动停止,他干呕了几声,胸膛和左边手臂、小腿都尖锐地疼,在之前的翻滚中额头不知道被什么砸中,血流进眼里。黄原甚是冷静地抹了一把,想着能感觉疼说明不算太严重。他忍下呕吐的冲动,困难地睁开眼,在一片血色的世界中伸出手,小心地越过水杯和变形的手机,摸到一只黏腻的手,往上是扭曲变形的金属物。温热的血流过手指时,疼痛从体内消失了,黄原只觉得冷,不可自抑地发起抖来。
飞来的厢式货车斜着撞在驾驶室那一侧,因为动量上的巧妙差别,周路开的那一辆被撞飞滚出路面,落在了路边的空地上。
驾驶室左侧严重损毁,右侧虽然变形严重,但留下一线生存空间,加上弹出的安全气囊,黄原只是轻伤,肋骨两根断裂,脑部震荡,局部肌肉损伤。
醒来是两天后,年轻的身体养上几天就能勉强走动。
一周后,他跟着老王去周路住处收拾遗物。
简单的单人间,打开门时恍惚以为是待出租的屋子。
老王的手术很成功,此时脑袋上裹着几层纱布,包裹成白色的球,看起来有点滑稽。他拎一只大纸箱,推开门,四周瞅了瞅,先把门口三双鞋子装袋,然后停在衣柜前,掏出衣服塞进去,拎着箱子来到窗前。
床头临窗,床上铺着凉席,灰色的枕头一旁,放着叠得整齐的同色被罩,屋子背阴,所以即使没有空调,也能感觉到一丝凉意。一旁的床头柜上搁着一只白色的瓷杯,洗得很干净,也能看出用了很久。老王弯腰把杯子放进箱子,蹲下来不动了。屋子里渐渐响起啜泣声,越来越大。
“我怎么就没多关心关心他!”
最后老王泣不成声,用力地捶了几下地面,哭腔沙哑怪异。
那几下沉闷得好像敲在黄原胸腔上。
周路银行卡里只剩下三千元。其余金额在两周前全数打进了老王的医疗账户。
前后共计二十万。
周路的丧事简陋,悄无声息,家人谁也没告诉,只差悄悄把他埋了。老王在公司档案里找到周路老家,带着一家人出现在丧事现场,招呼也不打,闯进去。
屋子里几人面色不善,老王视而不见,把大儿子往里一推,又一脚踹在他膝弯。
已经成年的男孩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跪下,难得没有反抗。
“你给我记着!是你周叔救了你爹的命,救了你,救了咱们一家人!不求你怎么样,但你得对得起他!”
说到最后,眼眶通红,嗓音哽咽嘶哑。
男孩抬起头。周路的像摆在红漆斑驳的堂桌上,黑白色的照片,显然是从某张一寸照或者两寸照改来。照片上的周路普通,安静,温和,任谁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无害,无害得像融进了空气里,所以没人会去注意。
黄原远远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他站在路边,点起一根烟,是周路吸的那个牌子,沉沉吸一口。
烟灰扑簌抖落。
“师傅都去过哪儿?”
“省内都去了,省外江浙、河南湖北去得多。除几个省份没去过,别的多少都跑过,毕竟开这么多年了。”
“有想去的地方吗?不跑车的话。”
开车的人凝视前方,路缩成一条窄线,飞速后退,车在其中像一条条挣扎游动的鱼。他摇摇头:“……没哪儿想去的。”
“随便走走看看的地方,吃的玩的都行,没有想去的吗?”
他这回思索了一会儿,说:“有些高架大桥大货车不能过,胶州湾大桥就不行,就有点想去看看。北盘江大桥一六年年底通车,老王前年走过一趟,吹了半个月,说是世界第一高的桥,有200层楼那么高,油门踩多了像飞在天上。”他扭头问:“你去过吗?”
“没有,有机会可以一起去。”
黄原咬着烟,烟气呛进气管,咳嗽带起胸腔一阵闷痛。他后悔了,他应该说他去过。北盘江大桥横跨云贵两省,从都格镇到腊龙村,桥身连接天堑,底下是万丈的河渊。他去时正是秋天,白茫茫的云雾吹过,像迷失在幽境,不知天高几许,渊深几丈。
周路应该去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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