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像头顶伸出纤细的枝丫,为它顶了两叶小小的圆棚,并一朵小小小小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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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将父母师长的话终于听进去,哪吒最近不再掀山闹海,改追着敖丙到处跑。说跑其实也不准确,敖丙黑日白天都不太活动,常常是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坐下来修练滋养神魂,只不过以往是他自己修练,现如今变成了哪吒在一边看他修练。
这实非哪吒本意。
他也想老老实实坐下来跟敖丙一样做什么吐纳冥想走周天,但他自幼修练走的就不是这个路子,经常是以天赋为主实践为辅,老老实实坐个一白天对他而言才是要命。也不能总打扰敖丙让他跟自己成天踢毽子,最后就只能在打不下去坐的大多数时间里多放两条手臂出来和自己翻绳。等到绳也翻腻了,它终于想起一个小承诺,出去搜罗了些木料石料开始雕小人。
确切说是雕敖丙。
木石在他手下可以很软,但在刻刀下依旧很硬,不像藕怎么拿捏都行。第一天他就刻废捏碎又烧毁了七八个,越坏越气,越气越下手没轻重,最后只把他气得整个人烧起来,敖丙还在一边担心得不行。
第二天敖丙也不打坐了,他和哪吒一起雕小像,哪吒雕他他就雕花鸟鱼虫只不敢雕哪吒,怕雕坏,也可能是怕显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思。哪吒要是哪一刀刻坏了他好言好语劝慰,再生气就带他一起踢毽子,等哪吒这来得快去得也快的脾气不见了影,再拉着人回来继续雕。
那个藕雕的敖丙被哪吒养在了荷塘里,也不坏,也不长,哪吒却每天都跑去看看。
大概是他终于肯好好静下来与身体磨合,哪吒对痛的感觉随着雕刻时在手上留下的刻痕增多渐渐回归,耐心似乎也多了许多。他现在不需要敖丙陪着自己也能老老实实雕上一天,掉坏了就“啧”一声换块料,伤了手还要叫一嗓子放进嘴里嘬一嘬。最开始他能感到嘬进嘴里的是带着清香的藕汁,后来却渐渐向他还曾是人骨人肉时流出的血演变。
有痛觉生血肉都是好事,爹娘见他现在肯静心做点什么也开心,两人出门降妖的时候会注意给哪吒找些大大小小适合雕刻的木石回来,由得他浪费。唯独每将手碰伤了,一边静心修炼的敖丙就会睁开眼睛不让他嘬手指,哪怕那伤口不过须臾也就合上,他也会找干净纱布将它包起来,劝哪吒休息一会儿。
哪吒有时候兴味上来了会嫌婆妈,对着敖丙的脸又不想反驳伤他心,只好忍着烦躁应了。敖丙也知道他闲不住,就拉他起来踢毽子或是山水里转一圈,往往毽子还没换人哪吒就已经忘了自己刚才为什么不耐烦。
等哪吒终于雕出第一个能看出面目是敖丙的小像时,时间已过去了月余。
这天早上哪吒照例吃完饭去看小藕像,他刚到就开始大喊着让敖丙来看,敖丙凝眉飞速而至,落地却发现哪吒只是让他来看那小小的藕像。
大概是因为他曾附身在上面染了气息,这小像从原来的面目模糊变得与他越来越相似,两个龙角活灵活现,五官也深刻起来,活脱脱一个小小的他。
“你看,它开花了!”哪吒顶着一头乱发,眉眼如烈焰一般生动明艳,他蹲在荷塘边回头冲他边说边笑,笑得他心软成一塌糊涂。
小像头顶伸出纤细的枝丫,为它顶了两叶小小的圆棚,并一朵小小小小的莲花,表情像是在笑。
敖丙在哪吒身边坐下来,他将身体前倾的同时伸出手去,带着凉意的掌心触碰到哪吒因兴奋而显得有些烫的脸时才终于回魂,敖丙转变了自己上身前倾的角度,将额头抵上了哪吒的。
“是啊,开花了。”
哪吒没意识到这动作有什么不妥或深意,他一整天都处于藕像开花带给他的激动与喜悦里,就连雕刻也变得格外顺利。等到日落十分,这个能令他暂时满意的成品就出现在了他手里,与藕像有着五六分的相似,都有一双含情目。
“敖丙!试试这个,咱们出去转一圈!”哪吒风风火火喊理应在洞内修练的敖丙,边说边骑着风火轮往里滑,敖丙动作很快地藏起了什么,等再回身哪吒已经出现在了面前,跟献宝似的把石像捧给他看。
石像做工很难说精细,一些线条甚至还很锋利,也没抛光,拿在手里是原始的粗糙。
哪吒将石像变作敖丙的模样,敖丙配合地附身上去,却不想刚一上去连句话都来不及说,石像便突然承受不住爆裂开来,变作了几块暗淡的碎石。
敖丙站在那里,表情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失落遗憾,少年肩平腰直,只是显得寥落,看得哪吒心里一下子就不爽快起来。
“你等着,我去找师父。”
他骑着风火轮就往外冲,指点江山笔在半空中画出通路,身影一如流星一闪而过,被留在图中的敖丙甚至连追上去都不能,只好留在原地。
他想问哪吒为什么突然这么急要去找真人,石像碎了他也能修,可哪吒已经出去,他也只好蹲下来将飞迸的石像碎片收集起来,待要施术将石像复原时却突然改了主意,捧着这些碎石回了山洞。
这石像是哪吒一刀一刀刻出来的,被他弄坏了,也得由他一块一块拼回去才行。
哪吒回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手里抓了七八张符纸,脸上止不住的得意:“给!小爷找师父画的,刚才那个不算,等小爷给你再刻个好看的,贴上这个,起码能撑一个时辰!”说到这哪吒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眉眼也垂下来,这表情他敖丙曾见过,哪吒当初给他送生日请柬的时候脸上也是这个表情。
“你……你别难过。”
敖丙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不难过”。
修复得不甚完美的敖丙像和一个未完工的哪吒在他身后石榻上被并排摆在一起,哪吒的头脸已经初现神采,手中没有拿枪反而抱着一朵才雕一半的莲花,石像刀工稚嫩下刀却极小心,有现在这个效果应非一日之功。
敖丙想他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肉身损毁他不难过,在山河社稷图中静修他不难过,和哪吒一起胡闹游泳踢毽子当然更不难过,他唯一难过的只是哪吒为他雕的石像被他不知轻重地弄坏了,他那时好像过于开心,本该想到凡石不能承龙魂,却还是被热血冲脑就附身上去,这是他的错处。
看到石像裂成碎块的时候他的确很难过,他不敢看哪吒的表情,只是觉得自己莽撞又辜负。
但现在他也不因这个难过了。
“多谢。”敖丙神色温柔,目光更温柔。
哪吒被他看得有些舌头打结脑子发昏,干脆一插兜一背身望着天说话:“你跟小爷客气什么,谁让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呢?”
话一出口,哪吒就想“完了”。
他不知道这想法从何处来,也不知道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只是直觉告诉他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他猛地转身去看敖丙的表情,却只见敖丙依旧眉眼和煦,和那天沙滩上将海螺送给他的时候一样。
“还是多谢。”
哪吒胡乱点头不敢再乱说话,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小丙”就指使风火轮逃离现场,山河社稷图里的夜风清凉,扑在哪吒脸上却像是助燃。少年人突然极懊悔地嚎了一嗓子,心里乱得要命,他在想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怎么这会儿能让自己这么难受。新生稀薄的血液在体内流得很急,烧得他基于脱困,于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翻身就进了水,进了水还是不够,他干脆出一方厚厚的雪地,直接把自己埋了进去。
雪被心火烧得融化,哪吒却还是觉得热,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发生一些变化,什么东西蛮横地长了出来,戳得他浑身都疼。
疼得他分外清醒。
敖丙听到动静追了过来,太乙心有所感带着李靖夫妇也往画里跑,哪吒在雪中忍痛折腾不肯叫出声来,先来的敖丙便将人抱在怀里,神魂结出冰霜来为他降温。
“吒儿!”殷夫人跑得快摔倒,李靖赶上来搀扶,哪吒沉浸在焚身的痛苦中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敖丙听到呼唤抬头,眼睫都被冰霜覆盖,眉头皱得死紧。
“师伯!你看哪吒他是怎么了?!”
三张脸六只眼瞬间全钉在太乙身上,他颠着肚皮上的小肥肉一个趔趄奔过来,上手就抓住哪吒的腕子去探他体内情况,不过须臾便探明白,继而老神在在地摆了摆手:“不要紧张,是好事啊!哪吒生了一条脊骨,长骨头嘛,疼一些也是应该的。小敖丙也不用冻着了,你自己好不容易养的魂别都往哪吒身上贴,把他放在荷花池里泡着就行,等这跟骨头长全了再长别的骨头也没这么辛苦了。”
殷夫人松了一口气,跪坐在两个少年身边伸手去拉哪吒的手,哪吒皮肤滚烫,像才从碳火坑里扒出来的蛤蜊,可殷夫人似是丝毫不觉,心松了眼泪也掉下来,掉到哪吒手上倒像是千钧,砸回了哪吒丁点神智。
敖丙将冰霜又往哪吒被抓住的手臂延了延,确保殷夫人不被烫伤。而哪吒挣扎着向殷夫人的方向看去,叫了一声“娘”。
敖丙抱起哪吒将人小心放在荷花池的浅弯处,这才撤了冰霜默立一旁。哪吒刚才已折腾没了力气,这会儿半躺在荷花池中阖着眼倒像是睡了。李靖和殷夫人守了一会儿便被太乙劝了回去,自从哪吒失去肉身夫妻二人提心吊胆,既要看顾哪吒又要保陈塘关一方平安,遑论经历了天灾人祸的百姓需要安抚,家园需要重建,二人分身乏术几不曾眠,还是哪吒有了藕身以后才睡了几个囫囵觉。这回哪吒虽折腾得大,为人父母难免心疼,但毕竟是好事,得了太乙保证便也没再坚持回去睡了,很快,这方天地里又只剩了一个醒着的敖丙和一个不怎么清醒的哪吒。
敖丙松了一口气也下了水坐在荷花池边缘,他分出一只手来贴在哪吒的后脊处为他正在生长的脊骨降温,这一举动让哪吒舒服了不少,神智回笼勉强睁了眼睛,一张嘴声音却几近于无。
“不是……”
敖丙似有所感,转脸看向表情依旧不好的哪吒。
“不只是朋友……”
这句话似乎是把哪吒最后一丝精气神也榨光了,他说完就真的闭眼睡了过去,留一个心烦意乱的敖丙问也没处问。
敖丙叹了口气,就这样打坐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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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崽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