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初早点学了离经易道,是不是就能治好这个人身上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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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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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方才鬓发间也难免沾上污迹,云莫止将发髻也解了,乌黑的发丝垂落水中,衬得他原本略带风霜之色的皮肤格外洁白。阿九用沾湿的布巾慢慢帮他擦拭着后背跟伤口附近的血痕,老老实实很久都没有说话。
温脉的水流淌过纯阳道士修长的肩胛,落回池水里带起一波一波荡漾的涟漪。此情此境足够香艳,按理说也是足够使人想入非非的,却不知为何阿九反在蒸腾的水雾中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宁静,柔和又温暖。一直片刻不闲的少年脸微红着,不忍心出声打扰这一刻。
隔着布巾能依稀摸到一些凸凹不平的皮肤,阿九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发觉那是一些很淡很淡的伤疤。可能已经过了太久,连身体的主人都已遗忘,被人触碰时浑然未觉,轻轻阖起的眼睫没有分毫起伏。
阿九下意识地张了张口,打算问问那些伤口从何而来,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他忽然意识到,那些伤只怕未必留于肌骨——否则这个人也不会有心魔。
阿九拧了拧打湿的布巾,手指沿着那些伤口的走向轻轻擦下去,一直将这个动作重复了很多遍。那人乌黑的发丝滑溜溜地掠过指尖,令他冷不丁地动作一顿,恍惚间心中闪过一个没由来的念头——是不是学好了离经易道,他就能治好这个人身上的伤?
这一个刹那间生成的想法像是一片浓云横亘在心口,越往深处想越是百感交集。少年的手停在云莫止背后心脏的地方,微微发着颤,懵懵然半天都没有动。
云莫止没留心他这短短的异样,擦过了背便自阿九手中接过布巾:“剩下我自己来。”说着又指了指少年沾湿了的袖口提醒道:“你还有伤,仔细不要沾水。”
阿九怀着自己的心事,难得没有胡说八道,乖乖“哦”了一声。云莫止极少见他这般听话,还撩起眼皮多看了一眼。少年这回倒是没能察觉纯阳道子对自己的关怀,他有伤在身不能泡澡,只好洗了把脸胡乱擦了擦,让到了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火堆,觑着那跳动的火苗久久出神。
——云莫止从未提过自己的门派师承,但只看那一手锋芒凌厉的太虚剑法,也大概能猜得出他多半出身在静虚门下。
纯阳是中原大派,内部的一些纷争阿九也有所耳闻。唐隆政变中静虚子谢云流因和废帝李重茂私交甚笃而受到牵连,更因误会一时冲动打伤恩师,以至于叛出师门远渡海外。剑魔谢云流远走,身后留下的纯阳静虚一脉纵有掌教李忘生回护,仍免不了受到同门排挤、朝廷欺压。先有方轻崖被误认作罪大恶极之徒,后有洛风大师兄死于师叔祁进剑下……
江湖名士尚且如此,云莫止那时候一个小小少年,想必没少经历艰难。现下回忆,当时长安道旁初遇,他说自己无处可去,多少有少年轻狂的意思在里头,可对于云莫止,这恐怕绝非一句虚言——那些不曾亲历、甚至不曾听对方亲口提及的旧事涌上心头,令少年胸臆中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他想起当年在万花谷中听前辈们谈论医道,白胡子老头们一个个念叨着要行医济世,救治苍生。可是少年人心思里,学医终究不如练就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更令人心驰神往。那时他以为这世上并没有自己想救的人,也就不肯在医术上用心;他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后悔,却在这个稀疏平常的时刻由衷升起恨不重来的悔意——他想他本来是有机会帮云莫止疗伤的,让那具身躯恢复原本该有的光洁空静,让那些隐秘的过往随着陈旧的伤痕彻底消散。
无数念头在少年脑海中转过,乍喜乍悲之间心中又生出隐隐的无可奈何——反过来想即便治好了伤痕又如何呢?云莫止这样的人逃不开过去,也学不会自己骗自己。这个人皮肉上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烙进心头的部分却于无人处悄然滴着鲜血。就算他学好了离经易道,还有这个人心里的伤是他治不好的,甚至根本无法触碰……
“怎么了?”水声又是一响,云莫止走过来,见他脸色有些黯淡,低声问。道士手中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晶莹透亮的水珠顺着黑发往下淌,沾得背上素白的中衣湿了一大片,隐隐透出凹陷的脊骨和温柔的肤色。
阿九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颤了下不敢多看:“没什么,在想明天雪会不会停。”
云莫止不做声地回头望了下洞外。
他还没说话,这边阿九已经调整了心态,继续跟他嬉皮笑脸:“其实不停也不要紧,跟道长在一起还没有放马的打扰,我看蛮好的,反正这么多狼天寒地冻也烂不掉,还够吃好几天……”
话没说完一件白袍迎头兜在了脸上,由不得他不闭嘴。少年摸着那柔软的布料将衣服扯下来,不用看也知道是云莫止蓝白的道袍,捏在两只手里下意识地搓了搓,声音委屈:“道长——”
云莫止已经自己找地方休憩了,卧在硬邦邦的地面上身姿犹且规整。一偏头见阿九拖着一条尚不能着力的腿颠颠地跑过来也没拒绝,由着他将衣袍展开一抖,死皮赖脸地跟自己挤在一处。
少年躺下了还不安分,转了几个身,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往他那边拱了拱:“还是道长身边暖和。”
云莫止合上眼睛,微微叹了口气:“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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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阿九睡得很香甜。又冷又硬的地面在梦里一点都不膈骨头,反而软和和暖绒绒的,一时仿佛陷在了羊毛堆,一时又像是周身都浸在了温水里。
清晨醒来,一颗心还轻飘飘如荡在云头。他迷糊揉了揉眼睛,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会儿。直到伸手一搭摸了个空,这才意识到昨夜温泉中一场温存缠绵只是个梦,而梦中跟自己交颈相拥的人早就起身了,正倚在洞口静静望着雪后苍茫的远山。
阿九有心表现好点,无奈刚一扯白袍,又悲哀地察觉到身上某个地方还硬挺着没消下去。只得收了胡思乱想,尴尬地继续装睡,好半天才收拾完毕,磨蹭到了云莫止身边。
明光照雪,反射出令人炫目的白。
“哇道长你真厉害,说晴就晴。”阿九挪到洞口,深深呼吸了几口带着暖意的雪香。云销雪霁虽令人心情舒畅,想到就要离开这小小一方天地,却又有些隐隐约约的舍不得。
“别盯着看,伤眼睛。”云莫止对他的恭维恍如未闻,低声提醒道,一边说,一边拉起他的右臂搭在了自己肩头。
“道长?”
云莫止垂头扫了一眼他那条折断的腿:“你现在不能使力。”
正经事儿他自己倒忘了,刚才近距离瞥见对方的侧颜,一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好颇为狼狈地咧嘴笑了笑:“哦。”
云莫止摇了摇头,越发觉得如今的小孩脾气古怪。
天光乍晴,积雪过膝,纵使两人都练过轻身功夫,又暴殄天物地把画影贡献出来当了探路的冰镐,这一行依旧走得十分艰难。阿九趴在云莫止肩头,小心翼翼地不让对方负担太多重量,他耳畔听着那人匀净平缓的呼吸,感觉着潮湿的鼻息扫过脸颊,胸腔里一颗心越跳越快。少年不敢回头,偷偷转动眼珠向云莫止看去,但见那人神清骨秀的侧影近在咫尺,不觉五内一热,涨红了脸。
“道长,我们这一路走到什么时候去?”雪地松软湿滑吃不住力,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半天没能走出二里,靴子倒是快被雪水冰透了。阿九心里其实很乐意跟着他就这么一路慢慢走下去,只可惜两人没多备些狼肉当干粮,况且这么一来云莫止未免太吃亏。
纯阳道士不急不躁气定神闲,还不待回答,雪地里忽然响起一阵沙沙的急促蹄音。那声音来得很快,不一会儿便被几声高亢的马嘶拦住了。
穆星沉一拉僵索,垂头盯着云莫止白衣上清晰的破损跟血迹,皱了皱眉:“你怎么搞成这样?”
“小伤,一时不慎。”云莫止不咸不淡道。
听他这么说,穆星沉半信不信地抱起胳膊:“真不是有人拖你后腿?”
“靠,怎么说话呢?”阿九正做着好梦,猝不及防来了个闪亮的闲人。对方话没两句又开始鄙视自己,偏偏这回还反驳不得,顿时满脸不高兴,“你怎么在这儿?”
穆星沉像是这才看到他,呵呵冷笑:“我怎么在这儿?他请我来的啊。”说罢向云莫止抱怨道:“老子之前收到烟火传信,一看天气好点就匆匆忙忙往这里赶,死小子还不领情。”
天策将领自己骑着踏炎乌骓,手中还牵着一匹皮光毛顺的白马和一头白牦牛,显然是有备而来。阿九这才领悟是云莫止暗中给恶人谷发了信号,否则以他们现在的脚力还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想想到底是自己拖累了云莫止,不免有些脸红。
穆星沉将带来的坐骑分给二人,阿九一看云莫止有威风凛凛的里飞沙,轮到自己却是一头貌似温驯敦厚,脖子里还系着铃铛的白牦牛,当即又有了吹毛求疵的理由:“凭什么你们骑马,我只有牛?”
“就你小子这样?腿不要了?”穆星沉打马缓缓走在前头,听完他的抗议,转身长枪往下一指。
“呃,那不是还有双骑么?”少年噎了一下,想起因为马匹问题少了一个绝佳的占便宜机会,梗起脖子来不服。
提及这个穆星沉的脸瞬间黑了一黑,在高原晒成古铜色的面皮糊得犹如锅底,挥挥手不耐烦道:“老子点背,养出来就是单骑。小孩子家怎么屁事儿这么多?”
这理由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连阿九这么一贯跟他不对付的人听了都不太好意思嘲讽,想了想换个方向问责:“腿伤也是帮你找内奸,没有我你找得到吗?还不跪下说谢谢。”
“得了,这件事算你有功,老子赏罚分明。回去就纳了你的投名状,许你正式加入恶人谷。”
阿九理直气壮地坐起身,撇撇嘴:“就这?”
穆星沉回头瞟他一眼,挑起了浓浓的眉毛,意味深长:“不然你还想怎样?跟你说了,小小年纪,少学你师兄处处风流遍地留情那一套,也别总记着醉红院的姑娘……”
私下里听听这些也就罢了,当着云莫止的面阿九却丢不起这个脸,连忙打断:“滚滚滚,什么乱七八糟的!”
于是穆星沉从善如流地滚了,不再理睬他,向云莫止道:“你有空可教教他,别浪费了个好苗子。”
毕竟人是自己捡回来的,纯阳道士沉默地一颔首。
总算有句中听的人话飘入阿九耳中,连着纯阳弟子微小的动作喜得少年心头如沐春风,他决心趁热打铁,美滋滋地追赶上去,跟在云莫止身边乌鸦般喋喋不休:“道长道长你答应教我打架啦?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学?我跟你说我伤好得可快了……”
大约是被他聒噪得忍不住就要动手揍人,云莫止一夹马腹多往前赶了几步。里飞沙在前头甩着长尾巴闲庭信步似的踏雪缓行,始终甩开牦牛一段距离。
“……”前面不远处那一袭白衣如雪,近在咫尺又怎么也追不上。阿九对着那挺拔的背影沉默半晌,豁然开朗,自我安慰着,“来日方长。”
有了来日方长,再猫嫌狗厌阿九也顾不上思考自己被无视得多惨,倚在牦牛宽厚的脊背,一缕明朗的笑意挑在嘴角。
日光将天空里云的影子投映在茫茫雪原,恰有一片素净的灰蓝与他们同路。于是牦牛迈着晃悠悠的脚步一步一个蹄印追逐着那片云影,一如懵懂的少年追逐着眼前的人——当时长安道旁,初出江湖的少年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只是本能地感觉追随着这个人,寻觅着那一缕缥缈的云踪,他终会找到自己该走的路。
皑皑的山口裁来清风,远山上细软的堆雪被风脚扫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一时天地间霜白曼舞,仿佛闪闪的星屑,或者华山朝阳峰顶的初雪,又或者晴昼海吹拂不尽的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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