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放恁多醋,一点长进都没得
-----正文-----
梁上燕
风乱花影,碧树斜红。
顾松鹤在静默中独自坐了一会儿,并没有急着取第三只酒杯。迷仙引中少年唐翊身上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身畔,熏得他面颊耳垂都红扑扑的,眼睛里也泛着未散的水汽。
许久,他撩开衣袖看了看,发觉身上并无欢爱的痕迹,可情欲之后的餍足跟酸痛又真实无比。顾松鹤不免微微茫然,出了会儿神,自言自语道:“庄生化蝶,分不清是真是梦,这颠倒梦想的迷仙引倒也跟它殊途同归。”
人偶一直握着他的手,无声听着他讲话,冰凉的皮肤捂得久了,都沾染上了淡淡生气,于无声间传递来些许温暖。
顾松鹤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欲起身时才发觉腿脚因为血脉不畅的缘故已经不大灵光,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这病终究是越来越麻烦了。”说着拉拉人偶的指尖:“你带我去看看他,可好?”
仿佛真能听懂他的话,人偶无声地将他抱起来,向着山谷深处的洞窟走去。
透明如水晶的冰壁后,是一张跟人偶一模一样的脸,连眉眼细微处沉默的神情都如出一辙,若不是那皮肤下浊重的惨白,几乎要令人看不出这是一颗失却了生命的头颅。
顾松鹤微微咳嗽着,探出手去,触及亘古晶莹的寒冰。掌心刺骨的冷冻得他一个哆嗦,动作却不曾有分毫闪避或迟疑。
“唐翊,我今天去了一个好玩的地方,还看见了你。”一瞬不瞬地盯着冰里的人,他指尖滑动,拂过对方眼角一道并不明显的褶皱,“那时候你才十多岁,可比现在年轻多了,嫩得能掐出水来。”
顾松鹤说着说着抿嘴笑起来:“我帮你治了伤,还拉你一起做了些羞羞的事情。
“我骗你说我是滚滚变的,你不信。后来又说是狐狸变的,想跟你好。本来还以为你那时候雏儿一个,会不好意思,结果半推半就地就从了,真好骗,也不怕我真是吸人阳气采补修炼的狐狸精。”
没有回答,他幽幽叹了一口气,执起最后一杯酒。
“——我本来不喜欢自欺欺人,不过那壶中洞天里的种种,一草一木,都像真的一样。好像庄生梦蝶,只是我不小心闯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顾松鹤凝视着杯中银色的酒浆,许久,又放了下来,“你说,会不会真有一个人世,里头也有你我。在那里你的性命不在刀尖上,我也没病没灾,咱们都可以长长久久地好好活着?”
他低头仔细思考一阵,对着冰里的人一笑:“这第三杯酒,我留到最后再喝。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地方,这次我们年年岁岁都在一块儿,好不好?”
天光未及破晓,山色蒙昧如水墨。灰冷低压的云霭下,巨大的机关翼掠过层林,冰冷如一段无情的月光。青郁的群山里依稀有什么闪了一闪,唐翊身形凌空折转,俯冲之后收起机甲,稳稳落在一处陡峭的山崖边。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投向攀云台上某个模糊的人影。
女郎扣着面具的脸亦向他这边看过来,身形却一动未动,仍旧闲然地独坐在高台边缘。山风吹动她长长的衣裾和发丝,襟袂飘拂间一截修长白皙的腿若隐若现。
“啥子事情?”唐翊问,公事公办的口吻。面前虽是放眼江湖都不可多得的艳色,可是这大美人儿若时刻能藏在暗影里监视着自己,只怕换了谁也都欣赏不来。唐无怡的武功不算绝佳,甚至未必称得上高手,却练得一手神出鬼没的隐匿身法,唐翊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这女人的眼睛。
“我来找你,总不会是啥子好事。”女郎勾起殷红的嘴角,忽而按住台沿身形一动,展眼跃至唐翊面前,凤仙花染成鲜红的指甲尖儿捻着一张素白帛绢。
唐翊冷冷地看着她。
唐无怡对上他的眼睛,越发笑意带嗔:“哟?人家天寒地冻地跑来好心给你通风报信,你这是啥子态度嘛?不领情?”
听到“通风报信”几个字,久经江湖的杀手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本只是冷淡的神情倏忽变得肃然。
见他明白过来,唐无怡也眨眼收起了调笑,正正颜色,语声压得极低:“听到风声,三日前十二地支依令前往剑阁,不管你去哪里,此行当心剑门关。”
“十二地支?”知道对手是谁,唐翊眉峰一扬,似是不屑。
“你也莫太狂老,能乖乖绕开最好。唐傲骨派他们来,摆明了是要当死士用。”唐无怡冷笑,婉转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剑门关那地方,他们如有啥布置够你吃一壶。”
这也是实话。唐翊不置可否,显然却是听进去了,想了一会儿,苦笑道:“妈的,唐傲骨这是铁了心要老子的命。”
“早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当初也不收着点。哪个叫你自作自受?”唐无怡瞥他一眼。
“……”
“其实他只是要世上再没你这个人。不过你不死,他终究不会放心——要我说,趁早带着你那小情儿找个地方远走高飞,”女郎抱起胳膊叹了口气,幽幽道,“至于你弟弟唐翎那边,唐傲侠未必护得住他,少不得我吃点亏好人做到底,到西域找那大猫让他帮着警醒点。只要你不出现,斩逆堂也不敢随便动唐翎。毕竟万一得不偿失,四老在上头压着,他们也不好交代。”
唐翊皱眉,沉默片刻约莫是考虑了下这种可能性,末了摇了摇头:“不得行,他身体太弱,受不起。”
“啧,就晓得心疼你那小情儿。”女郎对这回答毫不意外,翻了个白眼,手一扬将指尖书帛拍在唐翊胸口,“罢了算我活该劳碌命——上次火药交易探得的密报,一个月后狼牙军强攻天策府,你去了只管‘死’在乱军里,其他有我。”
一直以为这总管暗房的女人不过奉命行事冷眼旁观,未料眼下各方暗潮涌动的时候她却有如此意外之举。唐翊愣了一下,伸手接住飘落的密信。
有那么一刻他似乎想问问为什么,女郎却先一步摆了摆手:“你在我手下卖命十几年,功劳苦劳我心里有数,有些事情,我有我的考量,你也没得必要问。终究我是內堡本家人,没有谁能轻易动摇我的位置。”
“多谢。”他看着女郎冷艳的侧脸,嘴唇翕动一会儿,说道。
然则唐无怡只是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在晨雾里渐渐淡去的修长影子,女郎的声音仿佛消逝在寒风中的红叶,飘飘卷卷不知飞向何处:“胡说八道,今天清早我明明在黑山谷里喂滚滚,你可莫记混了。”
万花谷一路北上,原可直通长安。自战乱以来天地翻覆,皇帝弃城西幸,昔日西京全盛的景象早已无处可寻。
顾松鹤在蜀中没找到人,一直在江湖上漂泊不归。他原本体弱禁不起折腾,不知为何就这么日复一日撑了下来。两京、枫华谷以至于马嵬驿广都镇他都去打探过,始终听不到半点唐翊的行踪。
洛惊鸿出来找过他,他却不肯听劝。戚逍遥在一旁不耐烦了只想把人揍晕扔回谷,终究被惊鸿拦住,又一次由他去了。
后来他遇见了阿九。
师兄弟两人长安破败的茶馆偶遇,当年偷跑出谷的少年已经长大,眉眼间有年轻人的锋芒,亦隐隐带着某种雪山般的清冷。阿九说自己离开师门多年,如今想通了,要重新回去修习医术。这话倒令顾松鹤吃了一惊,他依稀还记得对方以前是个死都不愿学离经易道的熊孩子,为此没少挨揍,出谷一趟怎么就转了心性?
“无他,只是因为一个人而已。我遇见他,被他的风姿吸引,一直像影子一样追在他身后。后来乱世,他心里有天下,于是拔剑而起;我想眼下我的武功不如他,做不到他那么好,但是我可以学着救人,学着像他一样,不负苍生。”阿九似乎看见他眼中的疑惑,端起杯盏,轻声说。
少年的语调平缓如水,亦流转着水一般脉脉的决绝坚定。顾松鹤了然笑笑,不再多问。
“我们约好了。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1】。总之不管多久,我会等他。”阿九又道。
顾松鹤心中一动,往昔种种历历转过眼前。他忽然想起了,那人虽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其实却早已给出了自己的承诺,一字一句,皆在点滴无声之间。
“白芨末二钱,地榆三两,加米醋一升……”
万花谷生死树下,阿甘正听着主人吩咐,手忙脚乱地从一大包药材里分拣原料。机关木甲在空地上匆忙穿梭,碾磨称量之类的活计各有分配,炉子旁还有精巧的人偶打扇控火。总之一套机甲各个看着都巧妙不凡,唯有一字一句念配方的那个大活人很像累赘,时时给它们添乱。
顾松鹤盯着医书,随手抄起身侧的米醋往药罐里倒,看两行字的功夫也不知加了多少进去。阿甘扭头一看,吓得四肢的机簧嗑嗒乱响,满身冷汗地冲过来跟他抢醋瓶,铁皮拼成的脸上表情扭曲,好像恨不得就地自爆跟主人同归于尽。
“又放恁多醋,一点长进都没得。叫老子以后还咋吃你的药哦?”身后突然有人笑,清朗的声音里带着熟稔的沙哑。
仿佛天光乍破或者云送月来,顾松鹤指尖一颤,整个醋坛子咕咚一声全掉进了药罐里。
“……”
树干后倚着一个修长劲瘦的人影,半张脸被藏在阴影下,半张脸带着重伤初愈的苍白。那人见他匆匆抬起头,亦默默对上顾松鹤百感交集的目光。
久而,隔着半张呆板面具,那人挑起嘴角,勾出他最为熟悉的弧度。
【1】出自苏武《留别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