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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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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Confutatis maledictus①(一)

罗尔夫·克莱因是在新历763年初次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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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Confutatis maledictus①(一)

罗尔夫·克莱因是在新历763年初次造访那栋位于格拉雷亚市郊的大宅的,在那里,他见到了同伴们之间口耳相传的那位脾气乖僻的“榧树街的主人”。也许对于活在黑暗中的人们而言,时间和年表已然没有了意义,但是大部分人类仍旧丢不开自己对于社会习俗的坚持,仿佛需要透过这些往昔所遗留下的吉光片羽,找到这个黑暗的现实和光明的记忆之间的微末联系。在黑夜降临之后,伊奥斯大陆上多数的幸存者纷纷聚居到了雷斯塔伦或是奥尔缇西周边的地区,充足的电力所制造的光明让人们能够免于死骇的侵害。尼弗海姆人背井离乡,昔日巍然屹立的强盛帝国在一夕之间轰然倒下,格拉雷亚几乎成为了一座死城。

曾经的舞袖歌衫变成了一团死寂,往日的灯红酒绿化作了一片凄黯,但是,若是说格拉雷亚全然杳无人烟,恐怕也是不大准确的。在这里颇有些人放不开对于故乡的眷恋,他们往往年富力强,武艺高超,这群人固守在被光明遗弃了的荒土上,等待着晨曦的造访。罗尔夫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在灾难发生以前,他曾经在玫达修公会做过一段时间的猎人,有着一些对付野兽或死骇的经验。他抛不下自己居住了二十余年的故土,故而选择留在了格拉雷亚。

罗尔夫记得,那是一个湿冷的夜晚,虽然近些年来,黑暗扰乱了伊奥斯的时季,但是既然手表上显示着现在的时间正值晚间十点左右,我们就姑且将此刻称为夜晚罢。罗尔夫在扫荡了于格拉雷亚市郊作乱的死骇之后,彻底和同伴们失去了联系。他在森林里走得太深了,以至于超出了无线电的讯号范围。

空气里凝结着浓重的湿气,天空中开始降下鹅毛鹤羽一般的雪片,土地被严冬冻结住了,凝上了一层黑漆漆的坚冰。罗尔夫踏着杂草和淤泥按照指南针的引导向着城区的方向走去,雾气渗进了他的棉衣,冻得他四肢僵硬,瑟瑟发抖。他在呼啸的寒风中咒骂着这见鬼的天气。待走到森林边缘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曾经的维达尔森林大道。在帝国陷落之后,这些滞留在尼弗海姆的人们抛弃了旧时的名称,将维达尔森林大道这个拗口的名字改作了榧树大街。

这里曾经是格拉雷亚郊区著名的消夏胜地,很多旧时的达官贵人都在附近置下了产业。这些帝国权贵们的习性很可以说明他们也许是从候鸟进化而来的,每到了夏天,这群人便一窝蜂地离了格拉雷亚的老巢,飞向了维达尔森林大道附近的别墅区。这种迁徙由于其规模的宏大,俨然已经形成了一种制度,如果有哪名权贵滞留在格拉雷亚市区度过夏天,多半是要被舆论和风尚所鄙夷的。然而现在,这些举办过无数场夏季舞会的避暑地已然人去楼空了,一栋栋破败的房子笼罩在夜幕之下,诉说着繁华过后的凄凉,昔日翠绿葱茏的原野变得荒芜阴森,莺声燕语不见了踪迹,只有一些哥布林的尖啸在夜空下回荡着。

罗尔夫在夜幕下徘徊,他显然是走错了路,和格拉雷亚市区的方向南辕北辙了。道旁高大的羊角榧洒下一片黑沉沉的影子,赶路的猎人太累了,他只祈祷能够在黑暗将他拖进地狱以前,找到那栋同伴们提到过的,可以暂时提供庇护的房子。在榧树大街的尽头,他看到一栋大宅的门口亮着盏昏黄的煤气灯,暗淡的光晕在迷途的猎人看来,俨然如同象征救赎的灯塔。他知道,这大概就是同伴们曾经造访过的宅子了。这栋宅邸被各种纷杂的流言传说得神乎其神,这里只居住着一名独居的男人,而那些死骇却如同畏惧着圣标一般,从来不会接近这栋宅邸。

庭院的描金铁艺大门上,漆面已然锈蚀剥落,铁门并没有上拴,随着一声年久失修的滞涩铰链声,罗尔夫推开了厚重的大门。一些石柱和雕塑的残骸横亘在步道间,从它们秀美雅致的轮廓上,仿佛还能窥见这栋宅邸往日辉煌的残迹。花圃中的草木已然凋零,只有零星几株喜阴的灌木还在苟延残喘着。庭院里种着一些高大的鸠摩罗什树,在这几年间,由于缺乏阳光的滋养,这些植物都过早地枯萎了,现在只剩下了一片残败的桠杈交织着,在凛冽的夜风中咯吱作响,那声音让人不由得想起枯骨的肢体相互磨蹭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石板间杂草蔓生,树篱上爬满了荆棘,几头变异格尔拉继承了园丁的工作,从铁栏外面伸进头来,咀嚼着干枯的枝叶。庭院正中有一座气派的喷水池,现在那里已然完全干涸了,池底龟裂的淤泥露了出来,一尊伊奥斯女神像矗立在水池的正中,苔藓和荆棘在黎明女神那丰腴秀美的身体上安了家。

罗尔夫叩响了大门,约莫五分钟以后,这扇橡木大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刺眼的烛光照射到猎人的脸上,蜡油的气息熏得他双眼生疼,几乎要淌下泪来。门里的人一言不发,似乎在打量着这位陌生的访客。于是,在宅邸的主人把他赶出庭院之前,罗尔夫连忙自报姓名,并说出了自己想要借宿一晚的请求。对于此间主人的怪脾气,他早有耳闻,以至于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有些结结巴巴的。

在沉默了几十秒之后,大门打开了,罗尔夫听到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进来吧。”宅邸的主人在说这话的时候,那咬牙切齿的语气,几乎让年轻的猎人认为,这句话里表达的实际意思应该是“滚出去”。

借着烛火的映照,罗尔夫第一次看清了这里主人的轮廓。这名男子又高又瘦,有着一头乱糟糟的红色卷发,他穿着室内的软鞋,脚步有些懒散拖沓地走在前面,一身居家的破旧晨衣包裹在男人的身体上,细腻的开司米料子脱了丝,有些地方已经被磨损得露出了经纬。

男人擎着烛台,引导客人走上了楼梯,这是一座宽阔的旋梯,全然不同于尼弗海姆近代的风格,而是带着一丝路西斯古典建筑中的迤逦气息。他们踏在冰冷的磴级上,高大的拱券下传出脚步的回响,仿佛他们正在走进一座坟墓一样。大宅中没有关窗,狂风夹杂着雪片在走廊中呼啸着,仿佛给人披上了一件结冰的大氅。他们沿着旋梯来到三楼,走过穿堂,男人掏出一串黄铜钥匙,打开了一间客房的门。

“今晚你就睡在这里,明天一早,你必须离开。虽然我希望你能够恪守一位客人的本分,但是如果你喜欢瞎晃荡的话,也尽可随便。只是不要接近三楼走廊尽头的两个房间。我睡觉很轻,”男人说到这里,咧开嘴笑了一下,然而这个微笑并没有使他阴郁的面相变得和善,那白到晃眼的犬齿反倒是让人看到了野兽一般的蛮荒和狰狞,他继续说道,“如果我听到你接近那两个房间的响动,我会立即把你扔出这座宅邸去喂死骇。”

罗尔夫打了个寒颤,向主人再三保证自己是一位守规矩的客人,而那名男子只是冷笑了一下,便径自走开了。

在这一夜之间,客人睡得很不踏实,昏乱的梦境困扰着他,让他不到凌晨五点便醒来了。由于再也睡不下去,罗尔夫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他先是确认了一遍自己返回格拉雷亚的路线,随后,他坐起身来,绑好鞋带,决定去做一顿早饭。既然这里的主人说了,他可以随便使用宅邸中的物件,那么,做一顿可口的早饭来报答主人留宿的恩情,想必也不会让他遭到那名乖僻男子的抱怨吧?这么想着,罗尔夫提着煤油灯,摸进了厨房。

这间厨房里到处都积着厚厚的灰,灶台和烤箱全然没有近期使用过的痕迹,珐琅锅和铸铁锅在地上随意地乱扔着,锅里的霉菌俨然已经繁衍过了几个世代。镂錾精美的银质餐具在柜子里高高地摞着,罗尔夫打开柜门的一刻,灰尘像雪花一样洒落下来,看起来,这些餐具也久已无人动用了。

罗尔夫叹了口气,洗净了一只炖锅,点燃炉火,从包里拿出了昨天刚刚打来的格尔拉腿肉,放在锅中煮了起来。

也许是楼下的响动惊醒了浅眠的主人,几分钟以后,一道带着冰冷的讥诮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了进来:“我就知道我不该多管闲事,现在这名不速之客居然把自己当成主人,用我的厨房做起饭来了。”

男人的骤然出现惊到了正在专心致志地烹煮食物的罗尔夫,猎人颤抖了一下,手中的木铲滑进了锅里。他转过头,对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的男人解释道:“很抱歉,我过度利用了您的慷慨。我炖了一些格尔拉肉,味道应该不差,请您和我一道用个早餐吧!”

“我不需要你的早饭,”男人用一种恶狠狠的神气说道,“请你吃过饭以后,马上给我滚出这栋房子。”

撂下了这句话,他便转身走了出去,没有理睬罗尔夫的连声道歉。

尽管被宅邸主人疾言厉色地拒绝了,但是罗尔夫在离开这栋大宅的时候,还是为他留下了一份干面包和炖肉。年轻的猎人不禁开始思索,这名男子是谁?他的厨房根本没有使用过的痕迹,那么他靠什么食物为生呢?这位乖僻的“榧树街的主人”引起了罗尔夫强烈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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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题目取自莫扎特《安魂曲》第三章第五曲,意为:受判之徒。

第七十六章 Confutatis maledictus(二)

在那次造访之后,罗尔夫便对这名神秘的男子上了心,他问遍了自己的同伴,然而谁也说不出那位红发男人的来历,有人猜他也许是一名退役的军人,也有人笃定地说他是曾经的帝国高官,各路猜测众说纷纭,全没个定数。

罗尔夫开始频繁地拜访这栋大宅,有时带着新鲜的畜肉,有时则带着自酿的果渣酒。对于客人带来的野味,男人全无兴趣,照例碰也不碰,但是为了那几口粗劣的白兰地,他却情愿忍受访客的聒噪和好奇的探问。

在多次的出入之后,罗尔夫对于榧树街的宅邸已然变得无比熟悉。这栋富丽堂皇的大厦被男人搅得很糟,他只是住在这里,却疏于打理。暗红色的天鹅绒窗帘上积满了灰尘,而变成了陈旧的紫色,那些大可以搬进博物馆的古董家具上,金漆已然剥落殆尽,露出了破损的木纹,绸缎的椅面勾脱了丝,布满污渍的料子露出了大片的经纬,地毯褪了色,糊壁花绸上也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油污,到处都横亘着往昔繁华的遗骸,一切都破败、暗淡、枯索,和这里的主人全然一个样。永久的黑夜笼罩着这栋宅邸,森冷、阴郁的情调让它看起来宛如一座活人的坟墓。

榧树街的主人有着一张冷冰冰的脸,他绝不老,但也并不年轻了,蜡黄而青灰的脸颊又瘦又长;嘴边的笑纹依稀显示着往日快乐的残迹,但这些皱纹在年深月久的诅咒与哀叹的摧折下变成了冷硬的深裥;他的眼睛里头仿佛有一层透明的翳,让人无法穿透灵魂上的迷雾看清他的心灵;痛苦使他憔悴,这幅未老先衰的面容流露出深刻的灾难的痕迹,就像一尊壮美的大理石像在日复一日的风雨磨蚀下失去了本相。只看他的脸,你会觉得他只有四十出头,然而他的眼神却仿佛流淌着千年岁月的沧桑。男人并不健谈,热情好客这个品性也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每当罗尔夫来访时,他总是小声地诅咒着打开门,仿佛忍受着地狱的酷刑一般将客人让进室内。在喝了半瓶白兰地以后,本就态度冷漠的主人便愈加地沉默寡言了。

有一次,罗尔夫想找男人要一个称呼,然而宅邸的主人却冷笑着,这样回答了他:“姓名这种玩意儿有什么意义吗?这里除了荒凉的黑夜,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你说话,我自然知道那是对我讲的。”

罗尔夫偶尔会翻一翻男人的藏书,那些书本品类驳杂,几乎涵盖了人类全部的知识。其间有一次,他翻到了一册课本,这是那种贵族‍‎军‍‌‎‍‌事‌‍学校中,给高年级的学生使用的战略学讲义。男人喝过酒后,正陷在高背座椅中打着盹,在睡梦中,笼罩在他脸上的阴郁散开了,他仿佛正做着什么美梦一般,面容上呈现出一种孩子般的恬静,这使他看起来年轻了十几岁。于是,罗尔夫便没有去征得主人的允许,径自翻开了这本书。书的第一页上,遒劲清癯的字体写着一个名字的缩写——R·N·F,这是个什么名字呢?是里希特·诺德·费舍尔,还是罗德里克·内特·弗兰克呢?这本书虽然不算新,但也说不上太旧,绝不可能是这名男子少年时代使用过的。那么这名R·N·F又和榧树街的主人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罗尔夫带着疑惑翻开了课本,书的字里行间规规矩矩地写着一些批注和笔记,见解精辟独到,犀利无匹,显然课本的主人颇有着些‍‎军‍‌‎‍‌事‌‍方面的天分。笔记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一种简洁苍劲,这应该是属于书本主人的;而另一种则是圆润花哨的斜体字,写下些评语的人显然是在指导着这位学生的功课,他的落款只有一个“A”字,罗尔夫很有根据认为,这名“A”先生,就是榧树街的主人。有的时候,A先生的学生会和导师意见相左,这些争论的迹象,透过学生用怒气冲冲的潦草字迹书写的“一派胡言!”几个字透露出了蛛丝马迹。罗尔夫翻看着这本书,在它末尾的空白页上,他看到了一副笔触精妙的人物速写,那是一名逆光站立的男子,半明半暗的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微笑,画家非常传神地勾勒出了那张面孔上的嘲讽和他眼底的冰冷。而肖像画里的男人,此刻正瘫在椅子上酣睡着。

罗尔夫蓦地合上了这本书,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透过这书中的只言片语窥到了榧树街主人往日生活的浮光掠影,然而那些引人遐想的寸鳞片爪此刻却让他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他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敬畏心情将书本放回了原处,并决定再也不去碰触这些隐秘。年轻的猎人给自己倒了杯酒,压下了躁动的心绪。此时,那名肖像画中的男子醒来了,他脸上尚带着些从睡梦中流泻出来的,令人不忍卒睹的快乐情绪,仿佛一个人抱着一些虚妄的遐思,驰骋在阿波罗的金色神车上,而现实就是那熔化幻想羽翼的金乌,它让这名可悲的做梦者再次跌回了凄凉抑郁的荒土。男人抹了一把脸颊,神色怔忪地四下环顾了一遭,眼底流露出了深切的失望,随即,他又倒上了一杯酒,仰头灌了下去,那喝酒的势头,仿佛要把自己泡死在酒精里一般。

榧树街的主人灌下了一杯酒后,懒洋洋地陷在圈椅中,静待着酒精发挥它的魔力。寒夜里呼啸的冷风争相拥塞着这间客厅,但是男人却从来不肯关窗。每到半醉半醒的时候,他就会用阴鸷而沉郁的眼神长久地凝望着夜色,好像在等待着某位黑暗中的访客一样。

罗尔夫叹了口气,说道:“我们都在这场灾厄中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人,您不该这样作践自己。这让人看了很难受。”

男人沉默着,在他那静穆的姿态底下,俨然有一股激烈的感情在灼烧,他的脸色阴沉得像个死人一样,从喉咙中咕哝出了几句粗暴无礼的话语:“克莱因先生,如果您觉着不舒服,大可以从这栋宅子里滚出去。我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陪伴,这是我的家,我愿意怎样就怎样。而至于您的同情,”他嗤笑了一声,浅棕色的瞳孔里闪烁着似金非金的光芒,“我不需要这种自以为是的廉价感情。您知道我是谁吗?您知道我做过些什么吗?哈!您一无所知,却居然自认为有资格来同情我!”

男人吸了一口气,凶狠地瞪视着他的客人,用低沉嘶哑的声音继续说道:“我现在告诉您,我没有心肝,憎恨把一切都吞噬了。我是一头十足的野兽,只不过套着件人皮而已,我亲手把一名天使送进了地狱!我!”

说到这里,男人的声音已然变成了嘶吼,他目呲欲裂,仿佛在压抑着痛苦一般,粗声喘息着。他看着罗尔夫惊愕的神色,狰狞地大笑了出来。疯狂的笑声暴露了他内心秘不示人的巨创,那尚未弥合的伤口至今仍在咧开着,淌着脓血,时时躁动不已。他再次斟上了一杯酒,醉眼怔忪地举杯致意道:“敬这些白兰地里的精灵,没了它们,这个尘世可真教人待不下去!”说罢,他饮尽了杯中的残酒,疲惫地瘫倒在椅子上。不消多时,男人便回到了泥醉的睡梦中,去找寻自己的理想乡。

读到这里,各位看客自然早就明白了:这名男子,这位榧树街的主人,正是八年前在基格纳塔斯基地销声匿迹的前帝国宰相。但是这种说法恐怕并不完全准确,与其说这名男子是艾汀·伊祖尼亚,不如说他是那个叫做艾汀·伊祖尼亚的物象在这世上所遗留下的残影。在我们和这位人物阔别了八年以后,他俨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昔日演说家一般的嗓子在年复一年的怨叹和恸哭中变得低沉沙哑,曾经闪烁着狡狯的光彩的脸庞在年深月久的愁惨磨折下变得阴鸷而抑郁,这是一场无声无臭的腐蚀,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毁灭。当年的那场惨剧日复一日地在他广漠寥廓的内心世界中搬演着,将他的灵魂整个给换了。每每反躬自省,他都会发现,自己已经死去的良知正在一点点地复苏,那点微渺的光芒逐渐长成了瑞布斯的形象,仿佛神巫在死去的同时,便托生到了艾汀·伊祖尼亚的身上,和男人融为了一体,从而化为了一个更加完整的灵魂。那至善的性灵所发出的明亮火光,驯服了傲慢的复仇者,他谨小慎微地敬奉着这点光晕,宛如那是他余生的全部信仰。

在八年之中,艾汀造访过几次印索穆尼亚,剩余的辰光里,他一直枯守着这座大宅。他每天都合衣睡在瑞布斯最后躺过的床上,小心翼翼地不把神巫惯常使用的半榻床铺压出丝毫褶裥。他对着空气道晚安,在醒来之后,又对着空荡冰冷的另一侧枕席长久地发愣。这个房间至今都保持着神巫故世那天的原状:墙上挂着瑞布斯的佩剑和配枪,他的法袍熨得笔挺,挂在衣柜里;衣帽间里一片凌乱,军服上面别着绶带和各种标识的勋章,被随意地搭在架子上。茶几上扔着他看过的报纸,一本读了一半的小说仍然扣着,放在靠背长椅上。床头柜上他擦过血的手帕、喝过水的杯子、打翻了的水罐,至今也没有挪过地方。壁炉上有个小筐,装着一些艾汀从瑞布斯的房间里蒐罗来的小物件,那些都是神巫病重的时候,由帝国宰相亲手拿来的,有干花和昆虫的标本,几张笔触稚拙的肖像,一沓被反复阅读后平平整整地塞回封筒的家书,还有一个落满尘埃的魔界花玩偶,拉拉杂杂,式式俱全;熄灭的炉火在这些年间从未被点燃过,房间里至今还飘荡着神巫用惯了的乌木熏香的味道。曾经的整个儿瑞布斯·诺克斯·弗勒雷仿佛都在这里了,只是单单少了他这个人。

这就是艾汀·伊祖尼亚在这漫长的八年间的一本清账,只需寥寥数语便可道完。那每天凌迟着他的灵魂的巨大苦创,让世界变成了一座荒凉芜秽的沙漠,他怀抱着悔恨和绝望在这片荒土之上流浪,却终究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眠的角落。

在那次造访之后,罗尔夫减少了他和榧树街主人的人情往还,即使偶尔来访,也只是放下酒瓶,少坐片刻便迅速离去。他知道男人的内心创巨痛深,并不是几句肤浅的安慰即可抚平的。

新历766年的一天,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遍了伊奥斯大陆——失踪十年的天选之王终于回来了,这意味着黎明将再次降临这片土地。罗尔夫·克莱因迫切地想要让那名困苦的男子知道这则消息,他忙不迭地赶到了榧树街,然而却看到了那栋大宅燃烧时的冲天火光。

艾汀·伊祖尼亚站在猎猎焚烧着的宅邸前,微笑着望着它化为灰烬。他听到来人的声音,扭过头,对年轻的猎人说道:“您来的正好,请替我将这些财帛捐给在这次灾难中受苦的人吧,我想这或许可以弥补他们的一些损失。”男人说着,指了指地上的几个箱子,精美的紫檀木雕花的箱子里装着各种贵重细软。

罗尔夫看见男人戴着一顶黑色礼帽,穿着一身他从未见过的考究行装。他问道:“您要去旅行吗?”

“是的,我要离开这里了。有一个人等了我十年,我现在终于可以毫无愧疚地去见他了。”

“那么,我暂且替您保管这些财物,您将来会需要它们的。”诚实的猎人说。

“不,请您将它们捐出去吧。”男人笑了笑,坚持道,“我再也用不到这些身外物了。”

男人的眼中映着火光,迸射出一道奇特而柔和的光彩,笑容里带着罗尔夫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轻松和释然,他想,也许这就是榧树街主人原本的模样。年轻的猎人大着胆子追问道:“那么您还会再回来吗?”

男人静默了片刻,却并没有回答罗尔夫的问题,他只是说:“您是位心地高尚的年轻人,我很感谢您的关心和陪伴。临别之际,我也没有什么好送您的,予您俗物难免要侮辱您的热诚,这里有一句忠言,权且作为给您的回礼,请耐心地听一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

造物的意志灵奇莫测,生命是由各种循环往复的痛苦和欢乐构成的。有时,命运会使人陷入一时的绝望,但这都是上天给人的试炼。希望,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人类降生的一刻,便已被神明写在了我们的前额上,您看不见它,它却一直在那里。曾经有个男人因为身陷绝境,而只将自己的眼睛盯着脚下,叹息、诅咒、悲泣,沉浸在自鸣得意的仇恨中,而错失了此生唯一的救赎。这是个惨痛的前车之鉴,跨越了这场灾厄的幸存者们,不应该重蹈他的覆辙。”

男人伸出手来,和罗尔夫握了握,又说:“好了,让我们就此别过吧!感谢您的陪伴,我不是个有礼貌的主人,希望您不要介怀。”

说完这番话,艾汀·路西斯·切拉姆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了,他曾经在神影岛的石牢中迷失了心灵,在历经两千年的蹉跎后,漫长的噩梦终于走到了尽头,他又在这个凄冷抑郁的黑夜里重新找回了自己。

罗尔夫盯着他的背影,他有一种感觉——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尾声 应许之地

时方五月,如火如荼的艳阳洒在菲涅斯塔拉宫的尖顶上,熏风轻抚着魂之花的花圃,树木蓊郁的冈峦环抱着宫殿的城垣。这座圣域依山而建,孤峰底下遍布形状奇诡的巉岩,一片草木葱茏的原野在山谷下面铺展开,延伸到了皇城的腹地,河流在深壑之中奔涌着,横贯这片广袤的平原。

新历766年,黑暗被驱逐出了伊奥斯大陆,光明和信仰再次回到了这片苍凉的荒土。在暗夜结束两年之后,人们依照旧时的形制重建了菲涅斯塔拉宫,露娜芙蕾雅·诺克斯·弗勒雷正式被加冕为特涅布莱的女王。

在菲涅斯塔拉巍峨的神殿中,伫立着历代神巫的圣像。此时,特涅布莱女王正跪在一尊雕塑面前,她恭谨地奉上了一丛魂之花的花束,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眼底却流淌着掩不住的哀思。这尊圣像属于她的兄长,已故的特涅布莱王储瑞布斯·诺克斯·弗勒雷,虽然他并不是真正的神巫,但是露娜却认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跻身于这列位英灵安眠的圣堂。

露娜芙蕾雅永远也忘不了瑞布斯死去那天的情形。

雷斯塔伦接纳了来自伊奥斯各地的难民,它的黑夜永远都是那么嘈杂,没有一刻的清静。那是756年9月初的一天,探照灯将这座山城照得比白昼更加明亮,窗外人声鼎沸,尤克拉希尔协会的人们仍在广场上清点物资,安置难民。在这个秋夜之中,仅有那么一忽儿的宁静,那是凌晨5点左右,露娜芙蕾雅在骊威宾馆中醒来,窗户大开着,白纱窗帘在夜风里招摇、鼓动着,形成了一个个诡怪的形状。梦境仍未散尽,公主殿下躺在床上,头脑发僵,四肢疲惫,她依稀知道自己做了个美梦,梦里有母亲,有兄长。一切都回到了旧日的情状,年幼的她和瑞布斯在菲涅斯塔拉宫的庭园中嬉戏。阳光是那么妩媚动人,魂之花的幽香扑面而来,疏疏落落的林木在天边映出倩影。瑞布斯牵起她的手,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却记不起梦中的对话。醒来后,泪水莫名其妙地淌了下来,沾湿了脸颊。难以名状的悲伤涌上心头,露娜芙蕾雅伏在床上,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默默地流着泪。虽然帝国早已公布了瑞布斯的死讯,但是公主却从未采信。直到此刻,一种精神上的触电一般的感觉袭了上来,使她涌起了一些念头,在这一刹那,露娜芙蕾雅真切地意识到,她的兄长已经不在了。

两天之后,路西斯王的伙伴们从基格纳塔斯归来,证实了瑞布斯的死讯。

在那以后,露娜芙蕾雅从未停止为瑞布斯祈祷,她每天连续十几个小时跪在石板上为死去的兄长行着赎罪礼,每当体力不支之时,便匍匐在冰冷的地上休息片刻,然后再爬起来继续为罪人祷告,祈求上天赎免他的一切过失。街谈巷议之中,人们偶尔会提到这位假先知的名字,总是少不得要把他拿出来和仁慈善良的公主殿下作一番比较,人们称他是弗勒雷家的污点,说他辱没了祖先的姓氏。帝国在公布弗勒雷上将死讯的时候,并没有披露过多的详情,人们对他的死做着各种恶意的揣测。每当听到这些非议和谣诼,露娜芙蕾雅总是痛苦地扭过头去,暗暗地抹去涌上来的眼泪。

在黑夜降临的十年之中,露娜芙蕾雅协助着莱昂尼斯将军的工作,她不擅长战斗,于是便留在雷斯塔伦总部负责一些战略调度方面的事务。直到有一天,她在尤克拉希尔协会早期的联络文件中找到了一张纸条,这张纸条是用暗语写成的,暗语采用了古时“修道院式”的字母表,将字母重新排列了次序,用长短不一的点断加以表述。然而,这份令人费解的文件却并没有引起露娜芙蕾雅丝毫的困惑,她一瞬之间就读懂了它——这正是瑞布斯在儿时发明的那种文字。字条是由尤克拉希尔协会的创立者留下的,结尾处写着“阅后即焚”,但是显然收信人并没有执行上峰的命令。

惊愕的表情凝固在了露娜芙蕾雅的脸上,她脸色苍白,双手颤抖,这张薄如蝉翼的纸片仿佛重逾千钧一样,让她几乎捏不稳。在不死将军回到据点之后,露娜芙蕾雅带着庄重严肃的神情将这张纸条摆在了莱昂尼斯卿的面前,逼迫他违背了自己向瑞布斯许下的誓言,和盘托出了真相。迄今为止,伊奥斯大陆上所有对于帝国暴政的反抗行动背后,或多或少都有着弗勒雷上将的影子,甚至于露娜芙蕾雅的逃亡,也是在瑞布斯的暗中保护之下,才能得以成行。特涅布莱的公主虽然秉性纯善,但却并非全然不谙世事的傻瓜,在她听着不死将军说到瑞布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故而将守护伊奥斯的使命托付给了这位路西斯重臣的时候,刹那之间,她隐约地察觉到了兄长所使用的神巫能力的真相。

露娜芙蕾雅慢慢地倒在了身后的椅子里,抱着双臂,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在这间炉火烧得很旺的屋子中,她却觉得空气如同坟墓里一样荒凉凄冷。莱昂尼斯将军给她闻了些嗅盐,才叫她从这种近乎晕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泪水止不住地从露娜芙蕾雅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淌落下来,滑过下巴,砸到她的手上。她只觉得自己和帝国的那帮蛮横的禽兽一样残忍,她一直活在自以为是的正直善良里,透支着兄长的生命。瑞布斯用自己的血浇灌着她脚下道路上的鲜花,她却无知无觉地从至亲的骸骨上踏了过去。如果说艾汀·伊祖尼亚是用仇恨戕害了这名不为人知的圣徒,她则是用亲情杀死了他。她忏悔着,深深地痛恨着自己当初对于兄长的不信任,她抛弃过这名圣洁、英勇的斗士,留他一个人在地狱里孤独地面对魔鬼的摧折。

她的心脏疯狂的跳动着,喉壁仿佛黏在了一起,使她发不出半声哭嚎。她开始模糊地想起了兄长的形象,在孩提时期,那形象庄严伟岸,是守护她的神祇;后来因着他们之间的龃龉仇隙,这形象一度蒙尘而变得黯淡无光。大凡纯洁美好的感情,一旦产生裂痕便无可挽回。露娜芙蕾雅曾经摒弃过她的兄长,甚至小心翼翼地将他提防。此刻,瑞布斯的平生在她的眼前铺陈开来,一种至高无上的德行在她的面前显现,恍惚之中,她只觉得那一切都无比崇高。露娜芙蕾雅爱她的兄长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爱得如此深切,然而故人早已化作了一撮萧然的寒灰,满腔的热爱和悔恨顷刻间再也寻不到着落的地方。

莱昂尼斯将军深深地叹了口气,半掩上门,退了出去。他知道这是一场旁人无法参与的哀悼。那天,公主在房间里呆坐了一夜。

第二天,当露娜芙蕾雅推开门走出来的时候,她仍然脸色苍白,双眼红肿,但神色却异常镇定,就像一个终于抛弃了一切不成熟的幻想,从而重新变得坚强起来的人一样。这个世界仍然浸在浓浓的黑暗里,她不能让自己在此刻被痛苦击倒,否则瑞布斯的一切付出都将化为徒劳。露娜芙蕾雅知道自己的心中有一道伤口,创面总有一天会停止流血,但它却永远也无法愈合了。就像一位前人所说的:有些罪过可以补赎,但却永远不能洗刷①。

新历766年,露娜芙蕾雅终于收到了那封迟到了十年的家书——艾汀·伊祖尼亚把它留在了印索穆尼亚的王座上。在这封信里,瑞布斯写满了谎言,他忏悔了一切他不曾犯下的罪行,并为自己当初对妹妹说出的那一番言不由衷的残忍话语道了歉。

露娜芙蕾雅看着这满纸的荒唐文字,信件的末尾,字迹越发地潦草,仿佛书写者已经拿不动那支笔了。公主的眼泪滴在纸张上,晕湿了墨迹,她微笑着,噙着泪说道:“瑞布斯,你这个骗子,你信上所说的一切,我一个字也不相信。”这句话,和她在十二岁接到瑞布斯的另一封信时所说过的相差无几,只不过彼时孩子气的倔强,已然化为了虔信者的坚定。

在黑暗结束以后,伊奥斯的废墟上树立起了新的城邦。大部分都是旧时政体的延续,只有尼弗海姆帝国彻底改弦易辙,在洛基·托姆鲁特、阿拉尼亚·海文德,以及一班帝国第三军团旧部的带领下,幸存者们组建了议会,成立了共和政府。新历767年,也可以说是尼弗海姆的共和元年。而今,年过四十的洛基·托姆鲁特已然成家立室,蓄起了漂亮的唇髭,这位旧时阀阅的后裔现在成为了尼弗海姆上议院的议长。每年的九月初,他总要抽出一天时间,丢开所有随扈,来到格拉雷亚郊外,在斑斓的秋色中,望着基格纳塔斯基地的旧址出神,直到暮色西沉,才会拄着他那支细竹手杖离开。

以上这些补叙,便是伊奥斯大陆近18年历史的一册简短的清账。

特涅布莱女王仍然跪坐在兄长的圣像前面,轻声讲述着一些琐碎家常,仿佛瑞布斯就坐在她的对面向她微笑着,倾听着她一样。直到孩童清脆的嗓音冲破了圣堂的岑寂,两个漂亮的男孩跑了进来,扑到了露娜芙蕾雅的怀里。年纪稍长的那个孩子约莫6岁,有着一头黑夜一般的深蓝色头发,较小的那个大概在4岁上下,他那浅金色发丝在午后的骄阳下闪耀着光芒。孩子们气喘吁吁,脸上带着些阳光晒出来的红晕。他们提着小小的塑料鱼篓,争相向自己的母亲炫耀着战果。露娜芙蕾雅温柔地掏出丝帕为他们拭去汗珠,她已经四十二岁了,还仍旧很美,时光为她凭添了几分优雅稳重的气度,眼角和嘴边的细纹只使她显得更加端庄,却丝毫没有减损她的妍丽。

此时,随着有些跛的脚步声,一道身影出现在圣堂的拱廊前,深蓝色头发的壮年男子逆光站立着,肩上还扛着鱼竿,他用洒脱不羁的姿势挥了挥手,向露娜芙蕾雅说道:“露娜,我回来了。”

自他们初识之日起,三十年过去了,这位陛下却还是唤不对她的名字。

阳光遍照这片曾经苦难深重的大地,在明净的蓝天之下,各自的生活还在延续,然而我们的故事却要就此落幕了。既然这世上大凡美好的爱情童话都曾这样安排它们的结局,我们也很难不落窠臼,这场漫长的记叙不妨以这句话作结——:

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而所有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明白,“幸福是没有故事可讲的”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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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话来自巴尔扎克,《傅雷家书》里引用过,原句隐约记得是《幻灭》里的。

②引自《人间喜剧》。

全书完

——献给所有热爱这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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