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Hostias et preces①
在随后的两天之中,他们谁也没有走出这间卧房。
起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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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Hostias et preces①
在随后的两天之中,他们谁也没有走出这间卧房。
起初,他们俾昼作夜地寻欢作乐,像索多玛的末裔那样纵情享受着破灭前的欢宴,仿佛他们的世界就从那张眠床的帷帐起始,到床脚结束。暗红色的床幔包裹着他们广大高远的情感,隔绝了未来的无底深渊。
在第二天晨昏交替的时分,星之病终于开始真正发作了起来。艾汀·伊祖尼亚寸步不离地守着神巫,那种细致、体贴,即使在最为虔敬的爱人身上也难能得见。艾汀不惜施以他最大的力量,竭尽所能想让瑞布斯在病痛之中舒服一些,然而这些徒劳的尝试却是杯水车薪。偶尔,当痛苦少缓的间隙,瑞布斯会以一种深邃而宁静的目光遥望着远方,仿佛他的灵魂已然去向了彼岸,抵达了远离尘寰磨折的虚空之上。
然而,艾汀却仍然没有放弃那一厢情愿的希望,瑞布斯也就苦涩地笑着听凭他的摆布。这位曾经驰骋沙场、以一当百的青年以骇人的速度衰竭下去,目睹到此情此景,但凡有理智的人都能明白:他再没有复原的可能了。这种重症是药石无医的,它只会一日比一日恶化,一天比一天凶横,直到将生命的源泉耗竭,那时,留在这张病床上的,就只剩下一具惨白僵硬的尸体了。
旧时的生理学家认为,我们同时受着两种意志的支配——精神的意志和肉体的意志。肉体是有它的记忆和思想的,有时,瑞布斯会在昏迷之中紧紧地攥着艾汀的手掌,在脆弱躯体的支配下勾留着男人,想要凭借着这点微末的贪恋将自己驻留在世界上。而在瑞布斯清醒时,艾汀却会在他的眼中捕捉到那稍纵即逝的幽光,那种恬静而安宁的眼神,是天国在这世间遗留下的吉光片羽。艾汀说不清楚青年的昏沉和清明哪种更令他恐惧,一种象征着肉体的磨灭,一种则让他窥到了灵魂的凋零,而在死于星之病的人身上,这两种消亡往往是同时发生的。
到达第三天上,艾汀在清晨结束了他徒劳无功的治疗,他不得不正视现实,或者说,命运已经为他们下了终审判决——他的伴侣,那被他奉为神祇的青年,已然走向了他的末路。神巫看着他,对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那笑容安宁、静穆,既没有往昔的刻薄,也没有一贯的傲慢,然而这柔和的盼睐却将艾汀的灵魂推入了一种更加惨酷的境地中。他吻着瑞布斯的额角,扶他坐起身来。
男人低着头静默了半晌,终于开腔了:“殿下,形势所须,我需要出门两日。待我回来的时候,您将会得到一件期盼已久的礼物。”艾汀·伊祖尼亚说着,他的音调温柔而又凄凉,“再会了,我的神巫殿下,希望我不在的期间,您能够善自珍重。良会匪遥,请一定支撑到我回来的时候。”说完,他握了握瑞布斯的手,走出了房间。
傍晚时分,瑞布斯的呼吸已经变得很短促,一阵窒息的干咳将他从昏沉中唤醒过来。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身边,空荡冰凉的床铺提醒了他——艾汀已经离去很久了。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想给自己倒杯水喝。这一点日常生活中再平凡不过的小动作,却花了他几分钟的时间,握住水瓶的手止不住地痉挛,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手腕,却还是把边几弄得一片狼藉。瑞布斯看着从那古董檀木小桌边缘淋漓滴下的水迹,露出了一个苦笑,他已经快要拿不动那只水罐了。
冰凉的柠檬水稍稍缓解了高烧的灼热,瑞布斯站起身来,披上了一件晨衣,又裹了一条厚披肩,纵然如此,他的双唇却还是不能自已地因为寒热症而颤抖。他踉跄着,倒在艾汀书桌边上的圈椅中,随后,面对着空白的王冠纸②出了会儿神。他离着死亡已经这样近了,以前在战场上,他见过无数惨酷的景象,士兵们每天同死神耍着布约特牌戏③——赌输了,一命呜呼;赌赢了,残喘几日。战争从来就不是英雄史诗里所歌颂的那样,它是魔鬼与魔鬼的拼杀,是罪恶与罪恶的撕咬。有时,听着耳边难辨敌友的哀嚎声,瑞布斯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然落下了炼狱,或者,也许是地狱里的鬼蜮在人世中现了身。他终结过那么多的生命,目睹过那样多的死亡,此刻他自然明白——现在终于要轮到他自己了,那从冥河底部爬上来的惨白幽魂已然扼住了他的双脚。如果不算上弥留的那一两天,他还能清醒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的辰光,至多只剩下四、五日了。
瑞布斯拿起笔来,蘸了蘸墨水,这是一封打算写给露娜芙蕾雅的信,他却踌躇着,像面对一位久疏问候的朋友一般,窘迫得不知该怎样开场。往昔的记忆疯狂地滋长着,他想起了儿时的露娜芙蕾雅。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她才生下来不到两天,那是一个皱巴巴的婴儿,戴着一顶镶着亚麻花边的细绸布小帽,几绺淡黄的绒毛从帽子边缘桀骜不驯地钻出来,她穿着一件绣着雅致纹样的白色丝质小袍,衣襟上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几朵蓝色绸缎花,领口还系着镂空花纹的飘带,服饰的精美并没能弥补新生儿的丑怪,反而将那种难看的面相烘托得更加昭彰了。那时,年方四岁的瑞布斯已经初具独属于王族的矜持和高傲,这种狂妄的品性也许是从母胎中脱坯出来时,便带上了的。大凡贵族,多半如此,具体缘由或许还丞待生理学家去考究。总而言之,一直作为弗勒雷家的独养儿子被娇宠惯了的瑞布斯颇有些独来独往的倾向,当看到自己妹妹那张猴子一样的小脸时,他不屑地撇了撇嘴,在心中并没有认同这个小怪物享有和他平起平坐的资格。也许是感受到了兄长的嫌恶,还没有睁开双眼的露娜芙蕾雅哭号了起来,婴儿的啼声清脆嘹亮,奶妈玛利亚忙不迭地将孩子抱起来,搂在怀里摇晃着、抚慰着,可是露娜芙蕾雅就是不肯止住啼哭。她孱弱的小手在空气中挥舞着,不停地向兄长的方向抓弄。玛利亚望了望瑞布斯,又看了看露娜,露出了一个了然于心的慈爱笑容。她向男孩走去,跪在地上,把露娜芙蕾雅塞到了瑞布斯的怀里,也许是至亲之间自有一种天然的、源自生理的感应,露娜在瑞布斯碰到她的一刻,就停止了啼哭。几分钟后,她吸吮着自己的手指,坠入了甜梦,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揪着瑞布斯的衣襟,还没有大号毛线针粗的手指鼓胀着,用尽所有的力气扒在兄长的身上。看着这个小怪物如此倔强地依附着自己,这景象极大地满足了瑞布斯的虚荣心——我们并不能对当时年仅四岁的男孩有过多的苛责,须知道,很多最后以崇高的牺牲作结的感情并不一定都有个伟大的开场。“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简直丑到不配做我的妹妹。也许没有了我的庇护,谁也不会拿她当回事儿的。那么我就勉为其难地照顾她一阵子吧。”那时的瑞布斯带着些自负暗忖道。
随着露娜芙蕾雅的成长,那种新生儿的皱缩很快褪去了。待到了两三岁上,她成了一名雪白、秀丽的小姑娘,那双肥嫩的小腿总是不知疲倦地到处跑着,追随着她的兄长。瑞布斯俨然已经忘记了曾经对于这个孩子的厌恶与排斥,每天和他的妹妹混在一起胡天胡地地玩闹,他们在草丛中嬉戏,扑蝴蝶、捉蟋蟀、拣野花,把纱质的钩花袜子浸满青草的汁液和水洼的泥泞。到了露娜芙蕾雅再大一点的时候,他们结成了一个秘密的帮口,将孩童恶作剧的本能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两个孩子行止荒唐,干着各种轻率的调皮事。曾经有一次,他们在宴会之前,将膳房里调料瓶上的标签完全调换了过来,把黑醋的签贴到酱汁上,把砂糖灌在了岩盐的瓶子里,晚餐上桌的时候,两个孩子推说自己不饿,当看到席尔瓦女王和她招待的近臣们品尝着那些风味别具一格的珍馐时,脸上露出五味陈杂的表情的一刻,瑞布斯和露娜芙蕾雅捂着肚子,笑得跌到了椅子下面。
露娜芙蕾雅的侍从女官长是一位总是板着脸的,礼仪严谨的女士,她总是阻着公主陪她的兄长胡闹,这让两个孩子颇有些微词。这位冷冰冰的老姑娘每天都会在她的头发上扑些发粉,这给了瑞布斯一个恶作剧的点子。露娜芙蕾雅向厨娘撒着娇,偷出了一些麦芽糖——自从前次的事故以后,他们已经被明令禁止出入膳房了。孩子们将糖块捣碎,混在了女官长的发粉里,他们乐不可支地看着这些糖粉在日光下溶化,把老姑娘那头被发垫撑得隆起的稀疏发髻黏做了一团。那时,菲涅斯塔拉的宫人们完全无法奈何这两名顽童,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女王和宫廷教师的面前装得循规蹈矩,好像小圣人一样,一旦陛下转过眼去,这两个漂亮的天使就瞬间化作了顽劣的小猢狲。
这些桩桩件件都是新历732年至740年之间发生的事,拉拉杂杂,繁琐细碎,不胜备载。而至于这种理性与道德的蒙昧期是如何终止的,各位看客如果读过前文,大概尚能记得其中一二,这些陈年旧事便不必再拿出来絮聒一遍了。
凡此种种都逐一地回到了瑞布斯的脑子里,清晰得宛如昨日。在他寝馈于往事之中的时候,远处的殉国军人修道院敲响了十点的钟声,这种回顾与痴望持续了几个小时,然而在精神世界中静观冥想的神巫却觉得只过去了几分钟一般。钟声惊醒了惑于回忆的青年,他的手颤抖了一下,笔掉在纸张上,墨水在白纸上晕开,殷湿了一大片。瑞布斯将这张纸扔到脚下,略微沉吟了片刻,便运起笔来。
青年在昏黄灯火的烛照下奋笔书写着,间或发出几声干咳,他的手有些哆嗦,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得以落笔,昔日遒劲的字迹在病痛的折磨下变得虚浮无力,泛着一种轻飘飘的潦草。他知道自己必须在当下写完这封信,因为也许是明日,或者是黎明的时分,疾病便可能会夺去他握笔的力气。然而,那样深邃而激荡的感情又如何是这区区笔墨能够承载得下的?他有几次不得不停下来,花了多少力气才再次动笔,缓慢地、断断续续地写完了这封信。在这分别的十二年间,露娜芙蕾雅曾给他寄去了无数封饱含情意的家书,却没有收到兄长的只言片语。这最后的一封信,倒算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往还。
瑞布斯将这封信晾干后,折起来,随着那块被自己珍藏的怀表,塞进了封筒。固然,世人总有诸多幻想,而现实却常要来和愿望作梗,去向尘寰求全责备是伧夫的奢望,纵然心中尚有洋洋大观、浩浩千言,也难免要在此时停笔了。
在完成了这封家书之后,瑞布斯又抽出一张纸,他撑在书桌上,继续写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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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Hostias et preces:题目为莫扎特《安魂曲》第四章第二段的名字,意为“牺牲祈祷”。
②王冠纸:旧时欧洲的一种纸张,由上面的王冠水印而得名。
③布约特牌戏:欧洲的一种纸牌游戏。
第七十二章 Introitus①
这第二封信是留给帝国宰相的,写下它倒是没有花费瑞布斯太长的时间。这仅是一纸简短的留言,他要交代的话俱已说得差不多了,而他没有说的那些,红发男人想必也心知肚明。凌晨五点左右,瑞布斯终于完成了他的工作。
乌鸦鸱鸢对于死亡仿佛有种天生的本能,它们知道哪里能够寻到一些垂毙的动物,可以在不久的将来一饱它们的囊腹。近些天来,围绕着这座宅邸的渡鸦出奇地多,每到晨昏交替的时分,它们就会聚集在庭园中菩提树的桠杈上,吟颂着《末日经》,聒噪地催促着病人的衰亡。当这些恼人的告死天使开始鸣唱的时候,星之病再一次发作了。这一次的病势来得极其凶猛,瑞布斯伏在桌案上,剧烈地咳喘着,黑暗阻滞着他的胸腔,令他几乎无法呼吸。一种灵魂上和肉体上的极度疲惫攫住了他,瑞布斯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慢地挪到了那张几步开外的床榻上。他伏在枕席间,手指狠狠地绞着胸口的衣裳,用力地吁着气,即使这样,窒息的感觉也没有分毫稍减。他恐惧着即将降临的疫病的高潮,整个地狱仿佛都压在他的心口上,只是呼吸这样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几乎耗竭了全部的力量。几分钟以后,这场酷刑的巅峰果然还是来了。
麻痹的感觉从左臂蔓延了上来,瑞布斯知道,这种麻痹不同于以往,它不是一时性的,黑暗已经永久的夺去了他对自己大半肢体的控制权。他发着高烧,不停地咳血,四肢百骸都被剧痛噬咬着,过不多久便彻底陷入了昏迷。在坠入迷乱的国度之前,他反而有些庆幸,至少他不需要醒着忍受这些煎熬了。
在神志昏瞀之间,他的眼前尽是一些纷乱的迷梦或是虚妄的幻景。有时,他能够看到露娜芙蕾雅坐在自己的床头,用一种怜悯而悲恸的神色望着他,他向她伸出手去,却只触到了一团冰冷的空气;有的时候,他又望见席尔瓦女王带着那班十二年前殉难的廷臣站在他的身侧,母亲温柔地笑着,抚摸着他的头发,落下了亲吻。以往,瑞布斯每每静观自己的品性和人生,只觉得卑劣不堪,丑恶已极,而现在,母亲慈祥的爱抚却弥合了他内心那些骚动着的巨创。“仍然拥有的彷佛从眼前远遁,已经逝去的又变得栩栩如生”②。他深陷在席尔瓦女王怀抱中,呼吸渐渐衰弱了下去,肉体的痛苦已然远离,灵魂就要摆脱生命的樊笼,去向永恒的梦乡。在纷乱之中,他总有一种错觉,仿佛有人在紧紧地攥着他的手,那只手掌的热度和力量是如此的熟悉,令他贪恋。每每这种时刻,他的心灵便困苦得犹如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想要超脱尘寰,去往纯洁的灵境,而另一半却扎根在污淖泥泞之中,固执地攀附在这浊世上。
这种半梦半醒的昏沉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天一夜,当瑞布斯醒来的时候,寒热已然稍稍降下了一些,虚脱和乏力却仍在支配着他的躯体。那只移植来的手臂已全然不听使唤了,而他的左脚还残留着一些微末的知觉。水罐里的饮料已然所剩无几,瑞布斯抓住了垂在床头的丝带,打铃叫人,然而十几分钟过去后,却还是没有仆人应召前来。宅邸里只余一片岑寂,好像这栋富丽堂皇的大厦一夜之间化为了一座荒凉的坟茔一般。
这种奇怪的状况本应引起他的怀疑和警惕,但是此时,末日在迩的青年却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些。瑞布斯颓然躺倒在床上,呼吸短促,脉搏却跳得厉害,几分钟后,他陷入了浅眠。
待到日出时分,熹微的晨光映入了窗口,光明稀释了夜的浓黑。一阵人马杂沓的声音惊醒了瑞布斯,他听见铰链的声音,有人推开了他的房门。
瑞布斯强撑着坐了起来,望向门口,就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来人。
“啊!居然是您?这倒是位意想之外的访客。”瑞布斯露出了一个微笑,问候道。
洛基·托姆鲁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在看清楚瑞布斯的一刻,他的手从门把上无力地垂了下去。
“请您关上那扇门好吗?说实话,清晨的穿堂寒风,可不是我现在的这种状况能够受得住的。”瑞布斯轻轻咳嗽了两声,又说,“当然,如果您想要兵不血刃地为父亲报仇的话,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犯下的这桩罪过,打算对这名耿直的青年全盘忏悔——作为一名儿子,他至少应该有权利了解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英雄。
洛基掩上门,坐到了瑞布斯的床边,他说道:“那场事变的真相我已经知道了,其间的内幕也猜得出一二,这不是你的错。”洛基极其罕见的抛弃了敬称,而用亲近而随性的“你”来呼唤瑞布斯。他看向床铺上斑驳的黑色血迹,蹙起眉头问道,“您也得病了?”
“也?难道您身边还有谁染上了这种瘟疫吗?”瑞布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表示并行的副词。
“您这些天都没有看新闻吧?”洛基苦笑了一下,说道:“不是谁,而是整个尼弗海姆都患上了这种要命的病症。即使现在还没有被感染的,恐怕也快了。”
瑞布斯知道,这恐怕是艾汀计划的最后阶段。即使男人曾经的一切痴想都化为了泡影,但是骰子已然掷下,败局木已成舟,脱轨的列车还是会势不可挡地向着毁灭的深渊奔去。
洛基继续说道:“在一个月以前,星之病便开始大面积地在格拉雷亚的周边村落蔓延,病患死后全部化为了死骇。从前天傍晚,魔导兵们开始变得不对劲,他们狂暴地袭击人类,一切指令都起不到效果,研究所那边也失去了联系。”
“一般民众的状况呢?”
“雷斯塔伦的抵抗组织很早以前就收到了风声,他们提前协助一部分人撤出了尼弗海姆。但是仍有一些市民被困在格拉雷亚,这些冥顽不灵的人们没有听信尤克拉希尔的劝诫,把自己困死在了即将沉没的船上。现在政府已经完全失灵了,街上到处都是狂化魔导兵。好在白天死骇并不会出来惹麻烦,我们只能趁着这点短暂的天光撤离,至于其他人的命运,恐怕只能交托给神明了。”
“在这种重围之下,您们打算怎么离开呢?”瑞布斯压抑着喉咙中的咳喘,问道。
“我,以及一些第三军团的旧部,计划前往基格纳塔斯基地,在那里乘坐魔导飞船。”洛基说着,神情激动地握住了瑞布斯的手,“请您和我们一道走吧!我们去雷斯塔伦,那里是抵抗组织的大本营,玫达修公会的魔女和露娜芙蕾雅殿下也在那儿,他们会想办法治愈您的。”
瑞布斯沉吟了片刻,笑了笑,回答道:“我答应和你们一起到基地去。但是在此之前,您应该给我一支吗啡和肉体强化剂。这些军队里常用的药剂您总带着吧?”
“这些东西对您是有害的。”洛基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瑞布斯摇了摇头,颤抖的右手攥住了洛基的手指,红发的青年感觉到,那只昔日足以扼断敌人喉咙的劲健手掌,如今的握力恐怕尚不及一个三岁的幼儿。洛基蓦然抽回了手,脸上现出了瑞布斯从未见过的那种孩子般的惊惶。
“这个,就是我现在全部的力量了。更何况,我也只有这么一只手好用。”曾经的神巫说道,他随即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声嘶力竭的咳嗽声仿佛要扯烂他的肺叶,他抹去了嘴角的斑斑血迹,断断续续地说道,“托姆鲁特准将,您姑且不要感情用事,请冷静地听我说完:基格纳塔斯基地是魔导兵的大本营,难道您真的认为带着这样的一个累赘,能够顺利地抵达停机坪吗?天光很短暂,请您尽快地下决断吧,要么就扔下我,自己前往驻军基地;要么就听从我的指令,给我那些药剂。没有折中方案。”
最终,这场对峙以洛基·托姆鲁特的败北而告结,他一脸不情愿地为神巫注射了药物。
在等待药剂生效的当口,瑞布斯疲惫地靠在枕头上,用一种闲聊的口吻问道:“我记得帝国官方已经宣布了我的死讯,请问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我知道艾汀·伊祖尼亚一直是个阴险的骗子,他才舍不得让您死呢!”托姆鲁特准将头一遭当面揭破了长官的隐秘情史,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耳廓泛起了一抹微红,有些恼羞成怒地扭过了脸去。
年轻准将的窘迫情态,令瑞布斯想起了曾经在军中拿他打趣的日子,随即他发出了一阵久违的畅快欢笑。
药剂开始生效之后,瑞布斯在洛基的扶持下站起身来,已然消逝的体力正在逐渐地回到这具身体中。他攥了攥手掌,感觉了一下手臂的力量,随后拉开了艾汀的衣帽间大门,在里面倾箱倒箧地翻找起来,帝国宰相向来喜欢把他的衣服鞋袜随处乱丢,想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一件东西,恐怕非要有摩西带领希伯来人寻找迦南③的恒心和毅力不成。几分钟以后,青年在洛基的协助下,从一堆脏衣服下面拖出了一口箱子——这只皮箱原属于瑞布斯,他们从路西斯归来的时候,艾汀才刚刚把它塞进了衣帽间。不过短短的几日之间,它就变成了庞贝城的遗迹,只有考古学家锲而不舍的挖掘,才能叫它重见天日。
瑞布斯带着一脸嫌恶,拂开和皮箱一并出土的几只破着洞的脏袜子,随即打开了箱子。他从里面拿出一身长外套,这是他自从入了尼弗海姆国籍,就再也没穿过的那种特涅布莱王室礼服,这套衣服完全是按照他成年后的尺寸定做的——在决裂以前,每年露娜芙蕾雅都会给他寄来这样一套衣服,他却从来没有穿上过。此外,雷吉斯的剑也被裹在一块贵重的丝帛中,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箱子里。
这些动作耗竭了神巫刚刚恢复的体力,他倚着墙壁,稍事喘息了片刻,便向洛基说道:“托姆鲁特准将,在出发以前,我需要把自己收拾得稍微体面一些。现在,请您给我片刻的隐私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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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Introitus:标题取自莫扎特《安魂曲》第一章:进堂咏。
②引自《浮士德》。
③典故出自《圣经》,摩西带领希伯来人出埃及,途中希伯来人因为不满足而不断的抱怨,导致上帝惩罚他们在旷野漂流40年,直到第一代出埃及的人全部死亡,才领他们进入应许之地迦南。
第七十三章 Lacrimosa dies illa①(一)
洛基红着脸退出去以后,有些不耐烦地在外间的小会客室里蹀躞着。宅邸里的仆人也许是在危机爆发以后便跑光了,现在这座大厦里空荡荡的,除了在庭院中待命的十几位同僚,就只剩下了神巫和他。
好在洛基并没有久等,几分钟以后,瑞布斯推开门走了出来。一望可知,神巫的装束和气度完全是旧时的特涅布莱王室派头,他穿着那件下摆绣着弗勒雷家纹的斜襟立领长袍,白色的细呢料子上缀着一些以菲涅斯塔拉宫那标致性的尖顶作为原型的精美纹样。紫罗兰色的高领衬衫一直扣到颈项,细腰身的外套穿在他消瘦清减的躯体上却显得有一些宽松。瑞布斯把病中变得凌乱的银发一丝不苟地拢到了脑后,露出了光洁的前额,失去了发丝的掩映后,他左半张脸上蔓延着的,黑色蛛网一般的脉管显露了出来,昭示着星之病已然深入了膏肓。神巫高高地昂着头,手中拄着那柄属于路西斯王室的宝剑,他的神态和功架都呈现出一种威严倨傲的气度,那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上位者所独有的。憔悴的面貌消失了,曾经的弗勒雷上将归来了,但这并不是康复的明证,而是凋零前的回光。
“天光短暂,让我们尽快出发吧。”瑞布斯对望着他发呆的洛基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随即以宝剑代替拐杖,拖着左脚走了出去。洛基看得出来,这具曾经饱受造物的爱宠与眷顾的躯体,如今已经落下了残疾。
在去往基格纳塔斯的路上,瑞布斯和几位幕僚一同制定了策略,他们取道瞭望塔的回廊潜入了基地,所幸瑞布斯估算得分毫不差,以尼弗海姆帝国官僚主义的拖沓作风,他们并没有及时取消弗勒雷上将这名“死人”的权限。基地的诸多关卡都未能成为阻碍,瑞布斯所选取的这条路线,是相对而言守备最为松懈的,一行人在路上遭遇过四五次魔导兵,险象环生。
当他们终于抵达停机坪时,黄昏已经开始降临了,苍穹上还残留着一点夕阳的残照。借着暮色的余晖,从空场上向基格纳塔斯那耸入云天的主塔楼望去,便可以隐约看到回廊之间徘徊着的魔导兵,由于魔导增幅装置的影响,这些发疯的傀儡们格外地活跃。
魔导飞船开始预热了,狂风卷起了地面的尘埃,马达声震耳欲聋。在舷梯之前,瑞布斯向洛基·托姆鲁特伸出手去,说道:“托姆鲁特准将,让我们就此分别吧。祝您一路顺风!”
“不、不!您必须和我们一起走!”洛基惊慌失措地抓住了瑞布斯的手臂,高声喊道,“我们去雷斯塔伦!还记得吗?您的妹妹也在那里,他们会治好您的!到时候,您想去哪里都可以!您听我说,尤克拉希尔协会有一些特效药……”
“托姆鲁特准将,您且听我说,”瑞布斯微笑着截住了洛基的话,他的平静和青年的惊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你们必须要在日落前出发,时间宝贵,我尽量不涉闲文,请不要打断我。这不只是星之病的问题,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在作梗,我并不是白白当了这十一年神巫的,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这具身体已经无可救药了。我注定活不过一两天,但是被困在格拉雷亚的众多市民却不然,他们还有活下去的可能。现在由于城市的长街曲巷里到处挤满了发狂的魔导兵,导致营救希望渺茫。但是如果我能够关闭增幅装置,那么大部分魔导兵将会陷入休眠状态,您和抵抗组织便能设法将这些人疏散到安全的城镇。魔导增幅装置的操作台位于基地的最高层,伊德拉专用的会议室中,现在只有我拥有进入顶楼,以及操作装置的权限。这将是我最后的使命了。”
“那么,我和您一道去!主塔里到处都是魔导兵,您需要帮手!”洛基仍然固执地不肯放开瑞布斯的手。
“托姆鲁特准将!我以您父亲的朋友的身份乞求您,您必须马上离开!”瑞布斯仍然保持着一副异常镇定的神态,果决地说道,“直截了当地说吧,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任务,没必要把两个人都葬送在这里。现在药剂的效果还能维持三个小时,以我目前的状态,足可以应付得了。您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伊奥斯大陆的安宁,您,和您身后的同僚们,都有着在尼弗海姆帝国难能得见的高尚心地,请将诸位的生命奉献给未来吧。不要用死亡去逃避你们的使命,不要让前人的殉道变成无谓的牺牲!”
洛基打了一个寒颤,缓缓地松开了他的手,他低垂着头颅,手掌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年轻的准将踉跄着后退了半步,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神色坚毅,眼底却隐隐地噙着泪光,那些泪水冒上来,又很快隐了下去。确切的信念是支撑人类活下去所必要的基石,崇高的心灵在人世间蹉跎,也难免一时迷惘,但它终将拨开迷雾,看到正途的方向。现在,在这名骤然成熟起来的青年心中,稳固的信仰已然战胜了孩子气的冒失逞性。
洛基·托姆鲁特把他的右手握成拳状,抵在心口的位置,和他身后的一众军官一起,行了个庄严的帝国军礼。
年轻的准将坚定地说道:“祝您武运昌隆!”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哽咽,手掌以微不可见的幅度,不可抑止地颤抖着。
神巫望着这些旧日的下属们,回给了他们一个特涅布莱式的致礼。他微笑着答道:“想来我们不会有再会的一天了,祝各位一路顺风!这个世界是一片光明与黑暗殽杂的海洋;它既是天堂,又是地狱;既是伊甸园,又是摩蛾拉;希望您们都能在须发尽白之后,毫无悔恨地躺进六神的怀抱。此外,如果各位见到露娜芙蕾雅,请不要向她提起我,这是我最后的请托。别了,尼弗海姆的儿子们,别了!”
在魔导飞船升上天空后,洛基·托姆鲁特哭了很久,他淌着热泪,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他不知道这一幕的印象还能在他的脑海里留存多久,但是他知道,在时间将往事湮没以前,这场离别恐怕将一直成为他心中的隐痛。在这个黄昏,他的青春期,他那年少慕艾的懵懂情愫,都被永远地埋葬在了基格纳塔斯。
夜半时分,艾汀·伊祖尼亚踏入了基地底层的环形回廊。在看到驻军基地里陷入休眠状态的魔导兵,以及随处可见的鏖战残迹时,他便清楚地知道,他的神巫曾经造访过这里。他在基地中疯狂地搜寻,直到在高塔的天井下面找到了垂毙的青年。
他看见瑞布斯·诺克斯·弗勒雷,这位天潢贵胄,这位特涅布莱王室的儿子,狼狈地匍匐在肮脏的尘埃中,身边尽是魔导兵的残骸。青年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义肢被利落地齐根斩落下来,他趴在地上,艰难地挣扎着,摸索、探寻,想要找到那把近在咫尺的宝剑。很显然,他已经彻底看不见了,视觉系统是人体中最为脆弱的器官,在躯壳行将物化时,眼睛往往是最先叛变的部分。
艾汀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化身为那位路西斯王的模样,在瑞布斯身边蹲下身来,按住了他的手背。他拿起雷吉斯的剑,模仿着诺克提斯的语气和声音说道:“谢谢你。”
瑞布斯稍稍偏着头倾听着他,怔愣了片刻,随即露出了一个微笑。即使到了这最后一刻,他的笑容里仍旧带着三分讥嘲,三分倨傲,剩下的,则是一些轻松和释然。他笑道:“事到如今,您不会还以为这种小把戏能够骗得过我吧?艾汀·伊祖尼亚,您是老糊涂了吗?”
“真遗憾,刚刚想着您兴许会上当,我还一度觉得这种把戏怪有趣的。您就不能装傻充愣一回吗?您们这些毫无风趣的特涅布莱人啊,非得让游戏在中途变得这么无聊。”说着,艾汀变回了本来的形貌,他扶起瑞布斯,把他拥在怀中,又说,“常言,糊涂人享糊涂的幸福,聪明人受聪明的苦楚,看来是不假了。”
瑞布斯轻声咳嗽着,污黑的血液随着胸腔的震动,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涌出。艾汀帮他擦了擦嘴边的血迹,血污殷过了丝帕,沾湿了男人的手掌。青年轻声说道:“啊,您多无聊,居然要来和一个临死的人评理。这可也怨不得我,谁叫阁下的演技在这十二年间从来没有进步过。”
男人笑了,他吻着瑞布斯的额角,问道:“您为什么不能等我几日呢?您看,为了使那位路西斯王尽快赶来,我日夜兼程地捉来了他的朋友。”
“魔导兵在帝都大肆杀戮,每一秒都有人死在斧钺之下。早一刻关闭装置,就等于拯救了无数条人命。您知道,守护伊奥斯是弗勒雷家的职责。”神巫停顿了片刻,调整了一下呼吸,刚刚从高塔上坠落的一刻,断裂的肋骨伤到了脏腑,好在他的知觉已然大半麻木,现在反而感受不到太多痛苦了,他又说,“既然您见到了路西斯王,为什么不干脆将他本人掳来呢?”
“您不会希望我这样做的,他应该用他自己的力量走到这里。”
“哈!您那无聊的戏剧美学又出来作梗了。”瑞布斯笑道,“不过您说的不错,他应该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到最后。”
“所以您得承认,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能够了解彼此。”帝国宰相说着,他一边为神巫整理着凌乱的银发,一边专注地凝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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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题目取自莫扎特《安魂曲》第三章第六曲,意为:流泪之日。
第七十四章 Lacrimosa dies illa(二)
这是一个阴惨惨的夜晚,近些日子的夜晚大半都是这副模样,色如死灰的浮云遮蔽着穹隆,天井中透不进半点星光。魔导兵们已然陷入休眠,这座曾经人声杂沓的基地现在犹如沉入了冥土一般,只剩下了冲不破的岑寂。空气恶浊,黑夜的毒雾四下弥漫,到处都是一派荒凉凄黯的景象。这里是人世间的炼狱,是鬼蜮低徊的渊薮,瑞布斯轻轻地半阖着双眼,胸腔里只剩下了一些微末的搏动,艾汀紧紧地搂着他,寂静在他的耳边轰鸣。他看着他的神巫凭着自己的意志走向了充满屈辱的末路,这样一颗崇高的心灵埋没在秽土中,无人知晓,没有亲人,没有圣歌,没有排场,只有黑暗将充作他的棺椁——这是罪人的丧事,圣徒的葬礼不应该是这样。在他呼吸终止的瞬间,灵魂也将随之冰消瓦解,每每想及此处,艾汀的心灵便如受到了凌迟一般的苦创,在罪人来说,这种酷刑叫做悔恨。
艾汀埋头曲项,把脸庞深埋在瑞布斯的肩头上,闷声说道:“殿下,您还醒着吗?跟我说说话吧?您看,再过不到六个小时,天就要亮了,您不该死在黑夜里。”
静默了良久之后,瑞布斯说话了,他的声音很微弱,艾汀只有凑过去,才能够听到这几句喁喁低语:“瞧,您又在说孩子话了。痴心妄想人人都有,难道我们还能和死神讨价还价不成?”他勾起嘴角,试图挤出一点笑容,这个昔日足以使人销魂荡魄的微笑,如今却显出一种病态的僵硬,“死不是一件难事,万物终有竟时,没有人能把死亡摒诸门外。黎明和黑夜都不过是一种意象,诗人赋予了它们太多的感伤,其实它们又有什么区别呢?黑夜做了无数人的裹尸布,只不过今天轮到了我而已,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听其自然吧。”
艾汀握住了瑞布斯仅存的那只手掌,将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这只苍白的手僵硬麻木,带着坟墓里的温度。他疯狂地吻着瑞布斯的掌心,仿佛被眼前灾厄冲昏了头脑,妄图用自己的亲吻来挽留住这个灵魂一样。
艾汀凝视着他的神巫,眼睛里燃烧着绝望的火焰,他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嘶吼着:“啊,我害死了您!我把您的人生毁了!您的幽灵应该像班柯的鬼魂在麦克白斯面前显形一般,纠缠我、诅咒我、逼疯我,让我的余生不得安宁!”
听着艾汀的谵言,瑞布斯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那只贴在男人耳侧的手僵硬地弯曲了一下,好似在试图抚触艾汀的脸颊。他有些辛酸地说道:“您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神巫的声音更微弱了,他继续说:“好了,我没多少时间了,坟墓里的倦意已然攫住了我。艾汀·伊祖尼亚,我知道您一向聒噪,现在说些好听的话,陪我打发一下最后的辰光吧。”
艾汀沉默着,半晌之后,他说道:“您想听什么呢?不如来说说露娜芙蕾雅的近况吧?我知道您最关心的就是这个,这次出去的时候还特地探听了一番。她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在奥尔缇西疗养的时候,她终于和自己的意中人见了面,他们举行了简朴的婚礼,是在玖勒尔广场的教堂里秘密操办的。哦,您真应该去看看,据说她穿着那件婚纱,简直美极了!就如同伊奥斯女神在这尘世上降临了一样。但是那位国王嘛,比起您的妹妹,他的气派总是差了那么几分。在婚礼上,诺克提斯把誓词念错了两遍,亏得他的军师提醒了他,最后他总算是结结巴巴地念完了誓词。您得承认,在言辞谈吐方面,恐怕他和他的祖先比起来,尚且差得远。在行誓约之吻的时候,国王陛下面红耳热,以至于慌乱中把门牙磕在了露娜芙蕾雅殿下嘴唇上。说实话,我有点羡慕他们,在我们举行婚礼的时候,您可是碰都没让我碰一下呐!”
帝国宰相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轻柔地抚摸着神巫惨白的脸,青年那双已经失去了视力的双眼向虚空中凝望,他微笑着,脸上流露出一种恬静的光辉,仿佛透过男人的描述,亲临了那场洋相频出的温馨婚礼。
艾汀继续说着:“典礼后,由于各自的使命,他们只能暂且分离,只待鏖战结束之后,再行补叙欢情。要我说,他们这个夫妻做得可没什么滋味儿,您看,像这些贞洁的男女,哪有我们来得快活?”瑞布斯嗤笑了一声,显是有些瞧不起男人那套浪荡子的歪理。艾汀俯下身,在神巫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个吻,又说,“后来,露娜芙蕾雅殿下在海文德团长的护送下,抵达了雷斯塔伦。莱昂尼斯将军将公主殿下奉上了神坛,她虽然失去了神巫的力量,现在却俨然成为了整个伊奥斯大陆的精神领袖。不死将军,海文德团长,以及路西斯王的军师,他们都遵守了与您的约定,露娜芙蕾雅对于您在暗地里所做出的牺牲,全然一无所知。这个毫无阴翳的未来,就是您想留给她的遗产吧?殿下,其实我知道,雷斯塔伦的抵抗组织是您一手创立的,在印索穆尼亚陷落后,您才把它交托给了莱昂尼斯将军。”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瑞布斯压制住喉咙中的呛咳,轻声问道。
艾汀将脸颊紧紧地贴在瑞布斯的额角上,微笑着回答道:“坦白地说,您隐瞒得很好,我也是在这几天,调查海文德团长时才发见了蛛丝马迹。至此我才知道,原来黑暗从未侵蚀过您的内心。您被我拉进了这个地狱,却在魔鬼的啐骂声中歌颂着天堂,您是怎么做到的呢?我历来认为,人心都是贪念的沼泽,虚伪的舞台,罪恶的渊薮,扒开每一张道貌岸然的人皮,穷究他的心术,往往都能发现一头贝希摩斯栖息在里面,一旦给他合适的契机和足以自欺欺人的借口,这只野兽就要把人皮吞吃掉。然而您却几乎是另一个物种,您也有恶意和邪念,然而置身于罪恶的泥淖中,却未有过半分的动摇和迷惘。您掉进了这个污秽的深渊,却能一身清白地出去。您在省察良知,洞观内心时,从来就不应有半点愧疚和悔恨。您所作出的一切可以称之为业障的行为,都不是您自己的过错,它是命运,或者说是我,借着您的手犯下的罪。所以请您宽恕自己吧,您说过,凯撒的东西总是凯撒的,那么,现在请把您背负着的十字架交还给我……”
在艾汀抒发胸臆的时候,瑞布斯一直在扮演一位缄默的听众,这一刻,在男人开始忏悔的当口,青年却突然截住了他的话,他轻声说道:“艾汀·伊祖尼亚,我宽恕你。”
“您宽恕我!这算是什么呢?难道您打算同情我吗?”艾汀问道,试图挤出一个冷笑。
然而,瑞布斯却没有回答他,只有寂静中的回声在男人的耳边喧嚣作响。他的这句带着讥嘲的问话仿佛是向山谷中投下了一个石子,想借着它落地的声响计算坑谷的深度,可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静默却教艾汀骤然意识到,他已经走到了深渊的边上。随着青年的那句喁语在空气中消散,一些不可复得的东西彻底地在男人的生命中逝去了。瑞布斯阖上了双眼,艾汀惊骇地盯着他,青年仍在呼吸,但是他的悲欢喜乐已经消亡了,换句话说,他已经陷入了临终的昏迷,他在一点一点地衰竭下去,静待着死神的降临,思想已然沉睡,肉体的颓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艾汀在黑暗中紧紧地拥着瑞布斯,他疯子一般地端详着这个躯壳,仿佛想要从那张已经没有了知觉的脸上找到灵魂存在过的残迹。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胡话,好像妄图用尘世的语言冲破天堂的圣歌,唤回那已经沉眠的灵魂。他吻着他的额角,吻着他的头发,吻着他的嘴唇,那种疯狂而贪恋的劲头,仿佛一个即将走上断头台的死刑犯在汲取最后一口空气一样。
那么多的灾难和愁惨在这个男人的心中起伏,在整整三晚未曾合过眼之后,他精神的发条终于开始松动了。黑暗扭曲了事物的形状,有几次,艾汀看到瑞布斯好像动了一动,他每每饱含着惊喜和希望地睁大双眼确认,却总是发现,那不过是光影所造成的错觉罢了。男人表示祈望的神情,即使泥塑木雕看了,也难免会觉得无比凄惨。这些小小的细节足以作为明证,向无神论者去表明,灵魂是“自在①”的。有的时候,我们的大脑通过理性的思考理解了现状,但是灵魂却常常要出来作梗,让人受制于不切实际的妄想。
无数次的希冀和失望令人力倦神疲,艾汀在萦想之中陷入了半梦半醒的浅眠,直到熹微的曙光从天井中洒下,他才睁开了双眼。清冽的空气和耀眼的晨光驱散了黑暗,净化了周围鄙陋的光景,让这座阴森森的基地显得格外幽静。天空已然现出了玫瑰色的霞光,金色的朝晖刺破云层,从天穹上投射下来,宛若一道道桥梁架设在尘寰与灵境之间。骤然的光亮让艾汀有些难以适应,他揉了揉眼皮,低头望向神巫。青年的面庞已然完全失去了生命的光泽;沾满了泥土的脸颊上染着一些泪水流过的痕迹,那也许是临终时的贪恋,亦或许是神经在弥留中抽搐的残响;他的双眼大大地睁开着,昔日冷冽清澈的瞳孔上漂浮着死亡的白翳,那些浑浊的灰白斑块犹如从冥河上升起的雾霭一般,阻隔了生者与死者的世界——他是在黑夜中离开的,已经死去多时了。
艾汀颤抖着,拼命地抱住了这具僵硬冰冷的尸体,那种疯狂的力量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他把脸庞深深地埋在瑞布斯的身上,肩头抽搐。他并没有哭泣,只是在粗声喘息着,或许说,那是一种痛苦到了极致时的喑哑嘶吼也不为过,他的双目赤红,眼底沸腾着极度的悲愤与绝望,泪水却淌不下来。艾汀的脖子仿佛被什么梗住了一样地僵硬,皮色泛红,青筋隆结,喉头上下耸动,却发不出分毫声响。那些眼泪与嘶吼就像是他向地狱欠下的债,未及涌出,便在硫磺和业火之中湮灭了。
此时,旭日完全升了上来,晨曦化作了金色的火光,点燃了整个苍穹,天蓝得明澈、纯净,没有一丝云翳。昔日的天选之王紧紧地搂着他的神巫,在阳光的抚弄下,他们仿佛化作了一块墓石,墓志铭上熔冶了人类全部的崇高与堕落,善良与邪恶,欢欣与悲怆;这一切的情操被浇筑成了一首无言的诗篇,写尽了世间森罗万象,却只抹去了希望。
许久之后,艾汀·伊祖尼亚放开了他怀中的坚冰,尸体的寒冷已然渗透到了生者的灵魂里。他默默地合上了瑞布斯的双眼,擦净了他的脸庞,把他的四肢摆得端端正正的。生命已经结束,灵魂已然消亡,但是黑暗却在这具躯体中渐渐地开始苏醒滋长。死亡在它的残迹之上镌刻下了惊心动魄的美,这种美丽使瑞布斯看起来宛如一尊不可向迩的神像,艾汀看着这具尸体,眼神凝注而又迷惘,一天之前,这还是他的神巫,他的爱人,他供奉在神殿之中的信仰,现在,它什么也不是了。
大凡美好的灵魂,往往不会在这世上久驻,它们都是天国赊给尘世的债,注定要在被这肮脏、狭隘、鄙俗的地狱腐蚀以前,回到高天之上去的。艾汀·伊祖尼亚矗立在那里,仿佛化为了格洛布斯冰原的冈峦,冷峻雪白、亘古不变,苦难蛀空了他的灵魂,他叩击着自己的心脏,却只听到了一片空洞的回响。他把雷吉斯的剑掼进地面,留在了尸体的近旁。这位曾经向宿命的风车发起进攻的拉芒什骑士②,带着一种仿佛马里于斯凭吊迦太基③一般的神色,最后望了一眼死去的神巫,好似那是他灵魂的废墟一样。
之后,艾汀·伊祖尼亚面色苍白、神色平静地走出了这道回廊。男人挺拔的身躯佝偻着,轻捷的脚步变得沉重而拖沓,停滞了两千年的时光仿佛在一瞬之间撵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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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自在:哲学术语,“自在”即潜在之意,在黑格尔看来绝对理念在自在阶段,自身包含的对立面尚未展开,表现为存在、客观性。
②拉芒什骑士:喻指堂吉诃德。
③马里于斯凭吊迦太基:古罗马执政玛里于斯被舒拉战败,逃往非洲时曾逗留于边太基废墟上,回想战败的经过,欷觑凭吊。西方俗谚常以此典故为不堪回首之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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