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恶魔的历史观
在神巫牢狱生活的第五天,帝国宰相将他请进了自己的套间。
瑞布斯的手脚上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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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恶魔的历史观
在神巫牢狱生活的第五天,帝国宰相将他请进了自己的套间。
瑞布斯的手脚上绑着镣铐,身上仍然穿着五天前的那套衣服。洁白笔挺的军服被冷水浇过,又沾上了泥浆,变得皱缩肮脏,隐隐散发着一股阴干以后的酸腐味道。惨白发青的面颊凹陷了下去,或许狱中的伙食并不怎么合神巫殿下的胃口。由于长期的睡眠不足,他的眼睑下方泛着青黑,神色忧郁而迟滞。整个人没有一丝的暖意,如同一幅没装框子的东正教圣徒肖像,满满地镌刻着“苦难”这个意象。
见到瑞布斯不到五天光景就把自己折磨成了这副模样,艾汀不由得暗自咋舌。他两腿交叠,以一派闲适的姿态陷在圈椅中,对青年比了个手势,示意其入座。
“殿下,我请您来,是要向您报告一个好消息。”艾汀说道,“瑞布斯·诺克斯·弗勒雷上将已经由于叛国罪而在狱中畏罪自缢了,帝国官方对外宣称已将其处决。所以,您自由了。”
一名帝国将军的死亡就被这样草草掩盖了,艾汀处事态度的轻率令人惊讶。男人好像再也用不着巴结讨好皇帝陛下了似的,撕下了忠勤臣子的面具,露出了敷衍傲慢的真面目。然而这个消息并没有激起瑞布斯的过多反应,他只是稍稍掀起眼皮,觑了艾汀一眼,又再度盯回了地面。
神巫的沉默令伊祖尼亚感到心虚,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站起身来,在圈椅和壁炉之间蹀躞着,搜肠刮肚地想要找些话说。瑞布斯保持这种缄口不语的状态已经有些时日了,对于青年丧失亲人的悲痛,艾汀完全体谅,于是也就对这种静默的对抗听之任之。然而,一旦亲自和这尊新近出土的花岗岩柱相处起来,冷淡尴尬的气氛却叫人十分难受。此时,他无比地怀念曾经被瑞布斯冷嘲热讽的日子,那种雅谑的辞令、隽永的辩才,那种只有贵族政治时期才存在于上流社会,而今却被尼弗海姆暴发户的粗鄙糟蹋殆尽的,米拉波①式的风度,在当今这个社会已经比往昔的任何时代都更加寥落了。
帝国宰相百无聊赖地盯着挂着水晶坠子的小吊灯,想要把话接下去。他打开了壁炉上的玻璃匣子,取出了两支雪茄。
“哀恸的愈合需要时间,那么不如让这些来自雷斯塔伦的精灵们来帮个小忙吧?大地孕育了烟草,就是要来给人消除烦恼、排遣苦闷的。”说着,他将一支烟递给了瑞布斯,可是后者却并没有领情,青年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仿佛盯得久了,他也能像浮士德博士一样见到从泥土中升上来的地祇。于是,艾汀只能悻悻然缩回了手。
“殿下,我也曾经失去过亲人,故而完全理解您的哀恸。”伊祖尼亚用轻描淡写的语气继续着他的规劝,好像那位捅下最后一刀的刽子手并不是他本人似的,“然而所有的悼念都要遵守一个时制的。您这样的哀思不匮,固然是高贵天性的体现。②但是固执不变的哀伤却会破坏死者在天国的安宁,难道您想叫露娜芙蕾雅殿下的灵魂在死后也要为自己的兄长担忧吗?请抛开您郁结的心事吧,至少公主殿下去了一个比这肮脏污浊的尘世更加美好的地方,她在天国保准比在地上更自在。在这件事上,您和我都出了一份力。”
艾汀的话语刺痛了瑞布斯的心胸,他缓缓地抬起眼皮,在那长而卷的银色睫毛底下,射出了一道饱含恨意的目光,这目光如同沙漠中的火焰,炙烤着艾汀的灵魂,勾起了不合时宜的邪念。男人攥了攥手掌,压下了心头的欲火,现在还不是时候。
艾汀倚着壁炉,咬着雪茄说道:“看来您是笃定主意一言不发了吗?前人倒是说得对:冷漠之柔,硬于一切。您对自己太过于严苛了,这样悲苦的神色令我看了着实心痛。让我来开导一下您吧?像所有出身高贵的人一样,我们这等人总是多少暗藏着非同小可的野心。想要成就自己的名声,难免要牺牲一些人世的感情。所有的大人物在成事以前都少不得要做个畜生。您不妨设想一下,如果露娜芙蕾雅殿下还活着,并且协助路西斯王战胜了尼弗海姆,光复了特涅布莱的主权——且不论以他们的才具能不能实现这个愿景,我们不妨先如此设想,那么等待着您的将是什么呢?
虽然以路西斯王和总督殿下慈悲的心胸,他们可能乐于重新拥抱您这位走了邪路的亲人,但是民意却又是另一码事儿了。您在帝国的这些年,有意无意间开罪了不少人,相信我,这些懦弱卑怯的小人是非常乐意看见您倒霉的。只要心怀叵测的人士稍加煽动,民众就会吵着要求露娜芙蕾雅殿下给他们个交代。失去了帝国的庇护,您将作为战争罪人和叛国者被拖上法庭,最糟糕的结果是游街示众后推上断头台,相信我,虽然在我的那个年代还没有断头机这种人道主义的造物,但这种感觉我是清楚的,比起在断头台上脖子一凉,灵肉分离的短暂痛苦,愚民的谩骂和侮蔑才是最难受的。没有人清楚您为他们付出了什么,他们只看得到光鲜圣洁的外衣。而至于您在暗地里发挥的美德呢?这种东西历来就没人在乎。而好一点的结果嘛,则是您处在露娜芙蕾雅殿下暗含着怜悯和蔑视的软禁下,了此残生。无论是处决,还是监禁,这两种滋味我都尝到过,而我并不推荐您再去尝试一遍。硬要比较一下的话,牢狱较之死刑更为可怕,它是一种零碎的折磨,孤独和毁谤就像是毒素,随着年深月久,慢慢地腐蚀您的身心,摧毁您的信仰,让您的美德化为身上的脓疮。您就像是被绑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痛苦便是那头恶鹰,它天天来觅食,把您啃掉一块,在这片人心的荒漠里,您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忏悔和倾诉的角落。最终,您会在不可救药的悔恨中抱憾离世,到死都在质疑自己的选择。”
帝国宰相在瑞布斯面前弯下身去,手指戳着青年的胸口,语调如同浸了蜜糖,像个诱惑人心的恶魔一样说道:“作为您诚实的奴仆,我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词。所以请抛弃您那颗诗人一样多愁善感的心肝吧!我知道您曾经对露娜芙蕾雅殿下暗地里抱持着嫉妒与恶意,这两种感情被您掩藏得多么巧妙!您像个献祭的圣徒一样为她付出了一切,这不过是出于愧疚的补偿心理罢了。老艾汀虽然偶尔有点疯癫,却把世事看得分明。是时候把您野心的灰烬重新点燃起来了,在我把路西斯王送回六神的怀抱之后,我们将成为这个黑夜国度永恒的主宰者。如果您想要保存人类的火种,我也尽可以由得您。”
他捧起青年的双手,握在自己掌心里,“相信我,殿下,人世的各种面貌我看见得多了,也经历得多了。历史向来具有两张面孔,其中一张属于一个苛刻呆板的老修女——布满了生硬褶裥的脸上写满了荣誉与道德,犯了一点微末的过失也要去行补赎礼,那是官方的,诳人的,专门用来愚弄执着于那道窄门③的穷光蛋的;而另一张面孔一如那些马路上的神女抛弃了欲擒故纵的装腔作势以后,投入男人怀抱时的淫荡情态,它要真实可爱得多了,这张年轻妩媚的脸孔上写满了阴谋算计,以及各种忘恩负义、捧高踩低的可耻把戏,它只看重最终的成功,而不过问您的手段。所以,您看,我不止拯救了您的生命,也挽回了您的名誉。只要在末日来临时,施与一点小恩小惠,人类很快就会忘记我们曾经的作为,他们的后代将把我们当做圣人一般歌颂。‘这一切权柄、荣华,我都要给您,因为这原是交付我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④。”
艾汀·伊祖尼亚尽情挥霍着自己的口舌,而他劝诱的对象却并没有做出应有的反馈。这令男人不禁有些失望,但是他并不焦急,因为他们拥有永恒的时光,可以用来探讨关于手段与结果究竟孰轻孰重的伦理学命题。
男人嗤笑了一声,喟叹道:“看看!这不知感恩的残忍爱人!我孜孜矻矻的费心筹划,就是为了把生命和荣光捧到他脚下,他却还在记恨我呢!”帝国宰相站起身来,张开双臂,耸了耸肩,又说,“好了,我明白的。我给您足够的时间去考虑我的建议。从罪恶的坡道上一路下滑之前,人们总要挣扎抗拒一番,以便对自己的良知编出一套自欺欺人的说辞。但是这种扭捏可最好不要耽搁太久的时间,不然我会认为您是个庸俗的伪君子,从而开始鄙夷您的。说实话,我不太在乎人类的死活,或者说,毁灭他们才是我最终的夙愿。而您的一句话,却能让这群蝼蚁们活下去。所以,请谨慎对待我的提案吧。”
艾汀像在旷野中诱惑拿撒勒人的魔鬼⑤一样,将自己的辩才卖弄到了极致。他的声调温柔,笑容中却带着嘲弄。
他打开茶几的暗格,拿出了一把钥匙,说道:“我们今天下午就要抵达阿拉盖奥尔基地了。根据我这里的定位器显示,天选之王现在还在奥尔缇西盘桓呢。在我们返回格拉雷亚之前,大概还要在路西斯耽留几日。我留给您充裕的思考时间,希望您不要让我失望。这个房间我交由您使用,饭食由我亲自送来。请您不要私自外出,毕竟殿下在明面上已经是个死人了。我现在要为您打开枷锁,但愿您能够守住理智,不要来袭击我才好。”
说着,艾汀为瑞布斯打开了镣铐。青年揉着手腕上被勒出的淤紫,脸色阴沉得像个死人。也许是男人适才的那套廉耻荡然的强盗理论对他有所触动,他并没有像五天以前那样跳起来扑到帝国宰相身上,硬要拼个你死我活。
艾汀像奖励一个学童那样,拍了拍青年的脸颊,说道:“这才是我的好孩子!我花了十二年的心血去抚养您、教育您、雕琢您,可不是为了塑造出一个感情用事的蠢蛋的。好了,请去清理一下自己吧,牢狱里臭水沟一样的味道可和殿下这样的人物并不相称。”
房间里除了艾汀自讨没趣的说话之外,便只剩下了魔导飞船隐隐的轰鸣声,瑞布斯照旧沉默以待。这种坟墓般的岑寂中带着一股令人不安的神秘气息,在青年静默隐忍的态度之下,埋藏着深不可测的奥秘,此时的神巫仿佛化身为了可怖的斯芬克斯,沉默是他的谜题,艾汀却是第一次看不清他的谜底。
帝国宰相摇了摇头,将这种莫名其妙的躁动情绪驱逐出他的心底,走出了房间。
当日下午三点左右,征伐水都的队伍终于抵达了阿拉盖奥尔基地。此时,本该守候在路西斯的阿拉尼亚·海文德准将却并不在出迎的将官之列,女将军六天以前留下一纸词锋犀利的辞呈,痛陈了尼弗海姆军队的种种罪恶,便趁着夜色不告而别了。在带走海文德佣兵团的同时,这位团长还顺手牵羊地开走了两艘魔导飞船,声称这是她尚未到手的756年年俸的抵偿。
帝国宰相看着这封令人哭笑不得的辞职信,耸了耸肩,对于海文德准将开小差的行为,他并不打算深究。男人只是随手将信件交给了副官,令其归入报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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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拉波:法国大革命初期的名仕之一,贵族出身,著名的演说家,其演说辞、演讲艺术和风度都为当代所称道。
②此句参考了《哈姆雷特》中的一句句式,稍作改动。
③窄门:出自《圣经:马太福音》,“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引申为恪守道德戒律的生活。
④引自《圣经:路加福音》4:5。为撒旦诱惑基督的话。
⑤诱惑拿撒勒人的魔鬼:指耶稣受洗之后,在旷野中经受了魔鬼40天的诱惑,最终坚守信仰的故事。这也是现今的谢肉祭斋期的由来。
第六十八章 赌约的终局
自那次谈话之后,瑞布斯的态度改变了,虽然他仍旧一言不发,却再没有在相处时寻过艾汀的晦气。帝国宰相心里很是快活,想到近在咫尺的美好前景,他的脚步也变得轻捷了,仿佛青年时代的激情又再度回到了这具苍老的躯体。
奥尔缇西战役之后的第七天上,路西斯王一行人终于再度踏上了行程,这也意味着红发男人短暂假期的结束。于是帝国宰相乘着他的旗舰,在清晨踏上了返回格拉雷亚的路程。或许是洞烛幽微的上天有意和罪人作难,艾汀的好心情并没能够维持多久,在这一天的午后,一则令伊奥斯大陆的民心沸腾雀跃的消息将男人从西奈山①顶上推了下去,任由他跌进了炼狱的谷底——盘踞在雷斯塔伦的抵抗组织发出声明,宣布了路西斯王和前特涅布莱总督露娜芙蕾雅殿下的生还,并直播了公主殿下的演讲。镜头前的露娜芙蕾雅虽然由于重伤初愈,面色中还带着苍白,但是那和煦妍丽的笑容,那活生生的气色,使得艾汀·伊祖尼亚并不能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那是个死人。
男人翻遍了所有的新闻,一切的消息都成为了公主殿下生存的明证。他怒火中烧地冲进瑞布斯的卧室,将一摞报纸劈头盖脸地摔在了青年的身上。狂怒使得艾汀的太阳穴鼓胀着,额头上青筋隆结,令人头昏脑涨的耳鸣袭击着他,男人感觉自己的脏腑在剧烈地震颤着,手掌中沁满了冷汗。露娜芙蕾雅生还的事实正如同德伊阿涅拉那件抹了毒血的衬衣②,当初阿尔克墨涅的儿子察觉到爱妻的背叛时,所展现出的愤激和惊愕,较之艾汀此刻的怒火,都难免要相形见绌了。
“您做了什么?”艾汀冲到瑞布斯面前,他的双手撑在圈椅的扶手上,关节攥得青白,居高临下地把青年禁锢在自己的双臂之间,逼问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在那颤抖的嗓音之中,却饱含着隐而不发的怒火,带着一种不容违抗的威势。此时的男人就像一座休眠的火山,镇定的皮相之下深埋着怒浪滔天的熔岩。
瑞布斯捡起一份报纸,草草浏览了一眼,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他知道,露娜芙蕾雅已经平安了,他的使命可以结束了。走过了如此荆棘蔓生的艰险道路,他的生命终于再次完全属于他自己了。
艾汀歪着头,仔细地打量着神巫,或许是由于夕阳的残照,青年的脸上映着一层淡淡的金黄色泽,这是提香经常在油画中使用的那种柔美的颜色,也是拉斐尔在作品中为童贞受胎的圣母所笼罩上的那类光晕。冷峻的线条融化了,青年的双眼里面闪烁着一种从希望中孕育出来的柔光,这一刻的他看起来美极了,几乎值得教人顶礼膜拜。然而神巫那令一切的尘世浮华都变得黯然失色的美丽却如同一记重锤,夯在了艾汀的胸口。那个已经死掉的地方传来一阵剧痛,蔓延了男人的全身。
“阁下的行事总是太过于追求戏剧的美感,从而削弱了行为的实效。这并不是个好习惯。”瑞布斯轻声说道。时隔一周之后,艾汀终于再度听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声音,然而青年用温和的语气所吐出的话语却令他陷入了绝望,“在您捅下那一刀的时候,至少应该确保猎物在您眼前死去,绝不要留给别人抢救的机会。”
“那一刀是致命的!只有神迹才能够将拉萨路③从坟墓中拯救出来!您做了什么?!”艾汀几乎是贴着瑞布斯的额头发出了嘶吼,狂暴的气息喷洒在了青年的脸上。
“凯撒的东西总是凯撒的。我只是在神明的帮助下,把您硬塞过来的贼赃归还给了原本的主人。”瑞布斯说着,用手帕掩住嘴,轻轻咳喘了两声,当他的手掌拿开时,洁白的丝绢上沾着一丝黑色的血迹,“但是我的全部力量却也只能够堪堪将她从死神手里挽救回来,现在,露娜芙蕾雅成为了一个凡人。就像您所期望的那样,世上已经没有神巫了。”
“您早就谋划好了这一切,却等着看我闹笑话。”艾汀扼着瑞布斯的喉咙,在盛怒之下质问道,“那么您的愤激和沉默都是做戏吗?”
瑞布斯拂开男人的桎梏,径自走到壁炉边上,斟上了一杯酒。他回答道:“我并没有自信可以像阿格鲁德剧院的戏子一样,拥有骗过您的本事,于是便只能什么都不说了。缄默是最忠实的朋友——如真欲保密,无需人帮忙。”他呷了一口手中的威士忌,润了润喉咙,“为了提防您在盛怒之下的报复行为,我必须把这桩事瞒得越久越好。在失去了神巫力量的护佑之后,禁术的诅咒、早先服下的毒素和星之病的侵染已经快要将这具身体蚕食一空了,原本我还担心过能否支撑到露娜芙蕾雅平安回到雷斯塔伦,现在看来,海文德团长和莱昂尼斯将军果然不会让人失望。
而至于我的愤怒,您毕竟伤害了露娜芙蕾雅,单凭着这点,您便已经百死莫赎了。其实我不该轻信您的誓言,毕竟阁下不止一次用她的生命作要挟,前人有一句话,我现在认为讲得很对——什么都说的出的人,从结果上,也什么都做得出④。依我看还要再加上一点,人在明里暗里所做出的卑劣行径的总和,往往比他口中说的还要多出一倍不止。阁下的承诺一钱不值,与您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好在这点亡羊补牢的把戏还不算太晚。
艾汀·伊祖尼亚,这场赌局,是我赢了。”
青年以一种安闲优雅的姿势倚着壁炉,向男人举杯致意,他口中的话语却如同利刃一般凌迟着艾汀的心脏。骄横的复仇者被击倒了,绝望把一切都淹没了,帝国宰相发出了一声濒死野兽一般的嘶吼,沙哑的颤音泄露着深切的悲恸,那灵魂的颤栗所折射出的掠影令人望而生畏。艾汀瘫坐在靠椅上,两只手捧着额头一声不响。
半晌之后,帝国宰相从灵魂的无底深渊之中苏醒了过来,他发出了一阵凄沧的大笑,用阴沉而严肃的语调说道:“恭喜您终于战胜了我,但是您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毁掉了什么!”
“恰恰相反,我一向都知道。”神巫垂下眼睑,苦笑道,“我比您所想象的还要了解您。”
艾汀向天上张开双手,做出了一个祈祷一般的姿势,他颤抖着抓住了神巫的手掌,深深地望进了青年的双眼,哑声逼问着:“所以这就是我所得到的酬报吗?”
瑞布斯在艾汀的面前俯下身去,直视着男人的眼睛,那是一种艾汀未曾从青年那里得到过的温柔的盼睐,那是一道专诚为他而存在的凝注的眼神,这道眼风好似来自天庭的甘霖,抚慰着心灵的干渴。瑞布斯缓缓地靠近着艾汀,在他的双唇间印上了清浅的一吻。这个亲吻之中毫无欲念的味道,它是那样的神圣,那样的坚贞,仿佛将一股纯洁的血液注入了男人的肺腑,让他内心中躁动的火焰得以净化。艾汀好像被这个亲吻惊醒了一般,震颤了一下。
“您看,这只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如果我活着,露娜芙蕾雅、路西斯王,还有伊奥斯的芸芸众生,他们将一个也活不了。所以我必须借由自己的死亡,把您给拖下地狱。”神巫的脸上带着清明恬静的神色,说出了这番残忍凄凉的话,“艾汀·伊祖尼亚,请安于这样的结果吧。我知道您已经活得腻烦透了,至少这一遭走来,您也并非一无所获。”
“哈!”艾汀如同要驱赶什么荒唐的念头一般摆了摆手,咧出了一个讥嘲的冷笑,“谁说我要同您一起死的?殿下未免太高看自己的魅力了!我承认作为玩物,您是个不错的消遣。但是这并不足以让我为之付出生命。您尽管去像条野狗一样倒毙在路边吧!没人会为您悼念,只有众口铄金的毁谤将在这世上留存!而我,我会杀死路西斯王,然后长长久久地在这个黑暗的泥沼中活下去,看着世界毁灭!”
“您不会这么做。虚张声势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狂人之间能互相暗示,疯子对疯子只有一线距离’⑤,我说过,我比您想象的要更加了解您。”神巫扼住男人的双手,坚定地望着他,不容置疑地说道。
他们在静默中对峙着,直到帝国宰相猛地推开瑞布斯,用着罗得逃离索多玛城⑥一般的势头,快步离开了这间残日将尽的卧室,慌乱的脚步声泄露了内心的动摇。这头受到了致命伤害的雄狮没有勇气回望神巫,仿佛只要他回过头,就会顷刻间化为守望死海的盐柱一样。
在艾汀离去以后,瑞布斯的卧室中传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起初这种声音还很轻微,渐渐地,它变得愈发剧烈了起来。神巫捂着胸口,踉跄着奔进盥洗室,他弯下腰,嘶声喘息着,竭力地想要倒上一口气,苍白的脸颊染上了窒息的殷红,激烈的呛咳仿佛要撕裂他的肺腑,直到一股泥浆一般的黑色血液从他的口中涌出,喷溅在洁白的盥洗盆上。瑞布斯望着镜子里映出的狼狈倒影,嘴边勾起了一个自嘲的苦笑。他冲洗着沾满血污的双手,冷漠地看着那滩粘稠的血迹在水流的冲刷下,像大理石上的纹路一般晕开,最终消失在下水口。他在毁灭艾汀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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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奈山:埃及西奈半岛中南部的花岗岩山峰。在犹太历史中此山是上帝发出启示的主要地点,根据《圣经》,上帝在此向摩西显灵,并赐给他十诫,此处引申为荣耀的巅峰。
②典故出自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之死,赫拉克勒斯攻打奥卡利亚时,俘虏了伊奥勒,得伊阿涅拉担心被遗弃,把抹上毒血的衬衣送给丈夫。他穿上这件衣服以后,痛苦难忍,最后投火自尽。
③典故出自《圣经》,拉萨路病危时没等到耶稣的救治就死了,但耶稣一口断定他将复活,四天后拉撒路果然从山洞里走出来,证明了耶稣的神迹。
④这是拿破仑的一句名言。
⑤引用自《拉封丹寓言》。
⑥典故出自《圣经》,上帝要毁灭索多玛城,天使将罗得和他的妻子、两个女儿救了出来。罗得的妻子不听天使的警告,顾念所多玛,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第六十九章 圣域坍塌
新历756年8月底的一天,对于六神的信徒犹如照亮灵魂的灯塔一般的宗教中心,在特涅布莱的高原上矗立了上千年的菲涅斯塔拉宫,彻底从人类的文明中消失了。出于对神巫的叛国罪行,以及前特涅布莱总督前日发表的那篇声讨尼弗海姆的战斗檄文的报复,帝国皇帝伊德拉·奥德凯普特命令他的军队摧毁了这座千年古城。
当日上午,几十艘隶属于帝国第二军团的魔导飞船竞相朝着菲涅斯塔拉宫驶去,螺旋桨和马达的轰鸣声穿石裂云,搅乱了空气的安宁。每一艘魔导飞船都搭载着上百名魔导兵,以及重型魔导武器,重炮的威力非常惊人,一旦被击中,纵使固若金汤的城垣也难免要粉身碎骨,面临土崩瓦解的命运。这种攻城利器,帝国军队已经在印索穆尼亚的战役中实践过一次,其结果不需再行赘述。在帝国宰相的斡旋之下,菲涅斯塔拉的宫人们已经被事先疏散到了安全的高地上。军舰风卷残云一般地向着被遗弃的城池袭来,惶恐不安的人们跪在山林间,俯卧在车站的月台上,叹息着、祷告着、恸哭着,眼睁睁地看着这座被奉为圣域的宫殿在帝国炮火的轰击下,垂下了高贵的头颅。
曾经的神巫裹着一件白色的羊毛大氅,被帝国宰相禁锢在怀抱中,遥望着这场惨剧。他们站在旗舰露天的瞭望台上,像尼禄在山顶上远眺着陷于火海的罗马城一般,看着昔日闪耀着神圣光芒的宫殿毁于兵燹。洁白的廊柱倒了下去,书阁里的珍本被焚成灰烬,供奉在圣堂里的圣体和圣遗物也在重炮之下化作了齑粉,这些文明宝石的毁灭对伊奥斯大陆所造成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
“千年的文化积淀,就这样在尼弗海姆人的暴虐和粗俗之下荡然无存了。殿下,做出这种恶行实属无奈。但您也知道,只要帝国政府一天不曾倒台,皇帝陛下的诏令就是不容违误的。”罡风鼓动着瑞布斯的大氅,艾汀一边为青年拢紧衣襟,一边说道,“至少我尽力保全了您的同胞,宫人们并没有在这场惨祸之中受到波及。我想这也许能够补赎一些自己的罪过。”
火场飘散过来的焦臭味令瑞布斯有些不适,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回答道:“宫殿只是死物罢了,即使被夷为焦土,也会有新的楼阁从废墟上拔地而起,这并不足惜。然而生命却不然,它一旦逝去便不可挽回。为此,我要向您表达诚挚的谢意!”
“鄙人素来在您这里动辄得咎,想不到有朝一日也能享受到殿下的感恩。”艾汀笑道,“您用不着跟我客气。正如您先前所说的那样,我们是同心一体的。您所热爱的东西,我自然要悉心守护。”
“阁下终于决定不再闹别扭了吗?但我可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么肉麻的话。”
“辞令只是载体,精神才是核心。您跟我之间从不缺乏话本中所描述的那种‘心有所思而不形之于口的默契’①。”帝国宰相说着,牵起神巫的手,轻轻啄吻了一下。自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之后,他今天清晨终于再度去看望了瑞布斯,青年的气色糟糕得骇人,当帝国宰相单膝跪地,再次将那枚银色的戒指套在瑞布斯手指上的时候,却发现原本尺寸相合的指环凭空大出了两号。
炮火仍在远方轰鸣,燃烧的菲涅斯塔拉发出猎猎之声。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人们在冈峦间、在山林中、在月台上唱起了庄严肃穆的圣歌,歌声很快连成了一片,神圣祥和的音乐响彻天穹,消弭了这场惨事中的暴戾气息,却为圣域的覆灭披上了一层悲壮的袍服——这是菲涅斯塔拉最后的一场弥撒,也是这场战祸中最为震撼人心的场面之一。曾经的神巫倾听着耳畔的圣歌,看着他童年时代的掠影——那刻着他的从孩童到少年的蜕变,后来又划上了露娜芙蕾雅生长轨迹的廊柱在炮火之中倾颓;看着魂之花的花圃在焚烤中枯萎;看着那曾经为他们遮荫的古木在烈焰之中焚毁。瑞布斯的手指死死地扣在艾汀的手臂上,直到把男人健壮的臂膀抓出了淤青,他的指节泛着青白,双眼只一心一意地望着火场的方向。他远眺着他的整个纯洁无暇的年代被这场大火付之一炬,他还记得那时的自己曾有过的神圣的理想,高洁的品性,那时他透过雾霭的遮罩遥望着世界,尘世在他的眼里如同开满了鲜花的坑谷,散发着芬芳,没有阳光下的阴翳,没有浓雾中的混沌,没有理想到达不了的地方,崇高的凯歌可以在任何角落奏唱。
“曾经,我一无所有又万事俱足,我向现实猛进,又向梦想追寻。②”神巫轻声地吟出了诗句。
“谁的少年时代不是这样?只不过当看清这尘寰的真相,便免不得在泥淖中彷徨。”帝国宰相接口道。
看厌了这场惨剧,两名男人将菲涅斯塔拉抛在身后,转身离开了瞭望台。据说,这场大火烧了足足六天七夜,才得以平息,昔日雄壮瑰玮的宫殿被彻底夷为了平地。
当晚,他们抵达了基格纳塔斯基地,艾汀在将神巫藏匿到宅邸之后,便动身前往了皇宫。对于帝国宰相在菲涅斯塔拉所表现出的妇人之仁,伊德拉颇有微词,但艾汀却抛弃了自己以往阿谀谄媚的表象,应付得极为敷衍。现在,皇帝陛下即将沦为黑暗的傀儡,老人在为帝国宰相曾经的奴颜婢膝付足了代价之后,终于要被一脚踢开了。
潦草地搪塞过伊德拉的抱怨,艾汀在深夜返回了府邸。在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卧室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孤灯,瑞布斯坐在床上,就着昏暗的光线读着一本小说。他的一只手垂在床铺外面,指缝间夹着一支雪茄。在烟雾缭绕之中,神巫向男人抬起眼皮,点了点头权作问候。
艾汀径自走到瑞布斯的身边,坐了下来,他钳制住青年垂下的那只手,从他的指缝间取下了雪茄,放到灰皿中捻熄。
“您真是个吝刻的狱卒,连这点小小的消遣都不能施舍给您的囚犯吗?”瑞布斯微笑着对他轻声说道。
“殿下,您这是在自杀。难道您就不能有一天不糟蹋自己的健康吗?”艾汀阴沉地盯着熄灭的雪茄,床头的圆几上还凌乱地扔着两块手帕,上面斑斑驳驳地浸染着黑色的血迹。
听着帝国宰相的话,神巫发出了一声嗤笑:“啊,瞧瞧这个人,已经快要变成个道学家了!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乏味的?您那点儿自以为是的风趣和不羁,可是阁下仅存的魅力了。”
看见艾汀仍旧沉着脸色坐在床头,瑞布斯轻轻地将手掌覆盖在男人的手背上,继续说道:“请您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吧,我已经没有复原的希望了。无论是烟草,还是酒精,这些无伤大雅的消遣都造不成什么实质的伤害。您又何必阻拦一个垂死的人给自己找点乐子呢?既然我迟早要死,那么早一天或是晚一天又有什么分别呢?只是有一件事情,原本我打算自己去完成的,现在却不得不托付给您了。希望您答应我的请求。”
艾汀吻着神巫的手掌,示意他说下去。
“雷吉斯的剑仍然在我手上,请您代我将它交给路西斯王吧。现在死神扼住了我的喉咙,虽然这具躯体还在呼吸,但是临终的倦怠与麻木已然蔓上了四肢。以那位年轻国王到处东游西逛的行事做派,我大概是无法等到他大驾光临的一天了。”
帝国宰相将瑞布斯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那只惨白的手上带着灼人的热度,青年的脸上染着一抹病态的绯红,大概是白日里吹的冷风以及家园的毁灭所引起的心绪波动,致使他发起了高烧。艾汀热切而凝注地望着瑞布斯的双眼,用严肃的口吻说道:“殿下,这是您们神巫一族的职责,我并不愿意越俎代庖。所以还请您勉为其难地多忍耐几天,自己去将那柄剑交给天选之王。”
神巫抽回自己的手,掩着额头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叹息,他随即大笑了起来,激烈的情绪表达引起了神经的反抗,他的笑声中间歇夹杂着咳嗽,呛咳声逐渐变得猛烈,以至于他不得不倚着靠枕,仰起头,以让自己的心口舒服一些。艾汀·伊祖尼亚捧住瑞布斯的脸庞,他的双手间流淌着金色的光晕,这是瑞布斯曾经无比熟悉的力量,是专属于弗勒雷家的那种神迹。在柔和的光晕的抚慰下,窒息的感觉缓解了,体内的疟原虫暂时停止了作梗。
艾汀抚摸着神巫的脸颊,微笑着说道:“您看,我对于这种把戏并没有生疏,您病疴深重,它虽然救不了命,却能帮您多活几天。既然您执意要把自己葬送掉,我也愿意在您临终的欢宴里忝陪末座。但是像您这样功业彪炳的人物并不适合病死在眠床上,那是懦夫的死法,只有安分守己的庸人才会浑身抽搐地躺在沾满着自己汗垢的枕席上咽气,他们管这个叫做‘安眠’。可这不是您的道路,循规蹈矩的安宁是布尔乔亚的特权,而您,您却富有塔索③笔下的英雄般的葱茏诗韵,您应该在战斗中死去,无论生还是死,您都应该像一首壮丽的诗篇,这才是我的神巫。既然您选择了地狱,那么就请在地狱里待下去吧,不要总想着提前逃离这场苦役。”
“您对我可真是严格啊!看来您似乎是把我当成了天上的神道,在我的身上寄放了些一厢情愿的信仰呐。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勉强酬报您,不过就像您曾经对我做出的诸多空头许诺一样,这个承诺也需附上一句——我尽力而为,却不保证结果。”瑞布斯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对于殿下的体谅,鄙人先布谢忱。”艾汀微微俯身一礼,说道。
神巫摆了摆手,免去了男人做作的繁缛礼节,随即他话锋一转,又说,“当初,印索穆尼亚一役之后,我一直在困惑自己的剑伤是如何不治自愈的,现在看来,那也是您的手笔吧?关于阁下的这种力量,我倒是有些好奇。虽然您声称自己通过禁术得到了净化星之病的力量,但您刚刚所使用的,明显是弗勒雷家独有的能力。难道您曾经是神巫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讲讲,既然我们横竖睡不着,不妨说些故事来打发时间。”
“您居然对我的事感兴趣吗?这可真是罕见。”帝国宰相笑道,“殿下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据实以告。但是请先容我去弄两杯饮料来吧,您需要补充些水分了。”
随即,艾汀打铃吩咐过仆人,几分钟后,两杯花草茶被放在了套房的外间。在等待饮料的当儿口,瑞布斯说道:“我知道您是艾汀·伊祖尼亚,也知道您的另一个名字,艾汀·路西斯·切拉姆,我透过地狱的业火,洞观了您的过往,但您早年的梦境却不甚明晰。既然是我葬送了您,那么在我将宿命的利刃插进您的心脏的时候,我认为自己至少有义务了解您是个怎样的人物。”
“宿命的利刃吗?”艾汀一面将茶杯递给瑞布斯,一面说道,“您无意间切中了整个悲剧的要害。是的,我们都是宿命的傀儡,却一直不知道自己身上的丝线牵往何方。”他爬上床铺,在青年身边坐了下来,滚热的茶水蒸腾着氤氲,男人捧着他的茶杯,静默了一阵之后终于开腔了,“还记得那个折磨了您十二年的禁咒吗?它曾是我的造物。”
看着瑞布斯诧异的眼神,艾汀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发,苦笑着说道:“看来我需要悔过的罪状又多了一条呢!”
①化用自《人间喜剧》。
②引自《浮士德》。
③塔索: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晚期的诗人。
第七十章 Recordare, Jesu pie①
“和您一样,我虽然拥有近似于神巫的力量,但却并不是神巫。”艾汀·伊祖尼亚继续讲述道,“这件事如果要从我家族的渊源说起的话,我就难免需要向您谈到切拉姆家和弗勒雷家是如何发迹的,这些琐细的往事也未免太偏于掌故了。虽然现代的史书上多少有些神化了我们的家族,但大体的记载却和事实出入不大。切拉姆一族并非一开始就扎根于印索穆尼亚,它发迹于旧雷斯塔伦,这一点相信您从我的肤色上也能分辨出一二。我的父亲是切拉姆家上一任的族长,我的母亲,则是前代的神巫,而她的妹妹,则诞下了下一任的神巫——也就是我的未婚妻。在那个时候,亲戚之间的结合比比皆是,尤其是血统高贵的阀阅之家,更是倾向于族内通婚以保证血统的纯正。”
“幸而在近代遗传学的影响下,我们抛弃了这个陋习,不然恐怕切拉姆家和弗勒雷家都少不得由一些智力低下的畸形儿当政。”
“您说得对,可是在那个时候,表兄妹,甚至是亲兄妹之间的结合也是世俗所允许的。您记得我曾经讲过的故事吧?由于无法忍受自己的人民陷于星之病的苦难,我翻遍了上古时代的典籍,终于经过了无数的推演和计算,设计出了一种行之有效的术法。它可以帮助施术者窃取他人的力量,代价是它也将剥削施术者的生命。当时,我利用同您别无二致的手法得到了我母亲的力量,然而我却没有真正完成这项术法,我只是希望能够在深渊边上挣扎到最后一刻,履行自己的职责并让文明的灯塔再次照亮伊奥斯。我本打算在实现这些夙愿后,毫无遗憾地告别尘世,然而我的母亲却洞悉了异状。
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在母亲柔弱的皮相之下,埋藏着那样一个倔强不屈的灵魂。她自然知道天选之王真正的使命,然而母爱却是一种即自私,又无私的情操,这种感情在这两个极端的伟大能量,是完全可以等量齐观的。她是一位远胜于我的术法天才,仅是根据我留在书房中的残稿,便窥破了整桩事情的真相。于是她完成了这项法术,她在我出巡的时候,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让我得到了完整的力量。当时,母亲为了防止术法失败,做出了两柄短刀,其中一把刺入她的心脏后便消失了,而另一把在九天以前也化为了灰烬。
我的母亲抱着一种崇高而仁善的意图,将我推入了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境地。黑暗已然在我的身上深入膏肓,光明在涌入我的躯体之后,却扎根在了疫病的沃土上,它从地狱里攫取力量,去行使神迹,而后再行以污泥浊水来填补空虚,这两种力量在我的体内永不停歇地奔涌,它们齐头并进地腐蚀了我。而结果您也看到了。”说完这番话,艾汀自嘲地笑了笑,呷了一口热茶。
“这就是您曾经想对我做的事吗?”神巫笑着问道,“您被永生的魔窟折磨得够了,所以想再拉一个人陪您一同忍受生命的煎熬。”
艾汀握住了瑞布斯的手,声调之中带着高深莫测的惋惜,说道:“殿下,孤独的长夜总是难捱的,然而知己的陪伴,却会将这残忍、丑陋、空虚的世界化作金碧辉煌的仙境。我只是想和您一起站在西奈山上,分享这尘世的荣光罢了。”
“您只遥瞻着西奈山巅耀眼的光芒,却没有回头看看死海之下的硫磺天火吗?如果我这一次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您以我的名义犯下的罪行,而忝颜从中分肥,那么我在将来便会愈发与这罪恶的泥淖沆瀣一气,对一切恶行恬不为怪,以曲为直。有句俗语,个人一旦开始在德行的坡道上下滑,便难能留步了。对于这种廉耻荡然的卑劣小人,恐怕连您也少不得鄙夷痛恨。”瑞布斯伸出手去,揉了揉男人乱糟糟的红发,像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似的说道,“您之所以会说出这番话,无非是因为您那未竟的爱情、那青春期残留下来的余焰、那带着浓郁乡愁味道的故土,仍旧在支配着您的欲念。然而真正的伴侣,或者说,婚姻——我知道您更喜欢这个说法,却不是这样的,它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侍弄的奢侈物件。让我来告诉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
如果我接受了您的’好意’,在丧亲的悲痛和愤怒平息以后,起初的百十年里,为着人类种群的生存,我可能会耐着性子跟您周旋。这种陪伴虽然说不上多么愉快,但我们至少可以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彼此相安无事。然而随着时间的流转,您和我会对这种乏味单调的日子感到厌倦,但是谁也不会先说出口,我们会小心地提防着不要伤害彼此的自尊——这是婚姻生活最为可悲的境地之一。漫长的时光会改变我们在彼此眼中的形貌,您会剥开我原本还算圣洁崇高的外表——当然这是相对于您自己而言的,发见一个刻板迂执的灵魂,曾经吸引您的地方也全都变成了错处。随后这种亦步亦趋的压抑生活会累积成一次爆发,大部分都是争吵之中咬牙切齿的恶语,在我们而言,也有可能会演变为盛怒之下的兵刃相向,借着这个契机,我们会变得形同陌路。您的话,多半会混迹到人类世界中去寻欢作乐;我的话,则大概是找个安宁的角落过一段修道院式的生活,无论过程怎样,其结果却是殊途同归。
在目睹了相识的人陆续在我们之前死去后,您和我都不得不承认,只有彼此才是这尘寰之中唯一的伴侣。永生将我们的命运联结在了一起,您会回到我的身边,我们总会相对无言、彼此厌恶、相互欺骗,却又认为对方是不可或缺的。我会憎恨您将我锁入生命的囹圄,而您也会怨我害您错过了死亡的良机。这种永无止境的斗争之中,会发生的各种令人焦虑、郁结、恼怒的场面,我就不逐一为您列举了,最终我们都会变得麻木不仁。那时您不只要蒙受永生的折磨,还要耐着性子去和一个老而不死的伴侣打交道,这简直如同地狱和炼狱同时在您周遭现身。
您得承认,和这种境地相较,我们现在的状况俨然算得上是至福了。”
“您总是这么的悲观,您为什么不能设想一种更为美好的结局呢?”艾汀挪了挪身体,挨近了瑞布斯说道,他搂过他的腰身,用体温缓解着青年在高热之下的冷颤。
“因为这就是事实,它虽然丑陋,却是事物发展的必然。纵使伟大的灵魂,在私人生活之中,也难免会落入庸人的窠臼,区别不过时间早晚罢了。世上坚贞不渝的情感之所以难能可贵,无非就在于它最终会被死亡画下休止符。阴阳的相隔会成就所有美好,它为曾经的丑陋遮上了柔光,它让过往的怨憎化为了惆怅。而永生,却会让所有值得怀念的时光变得面目可鄙。在感情上,我们和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并没什么两样。您阅世很深,理应明白这些世故的,只是仍然逞着性子不肯承认罢了。在这方面,您倒还像个孩子呢。”神巫扣住艾汀的手指,捏在指缝间把玩着,又说,“好了,我们不谈了吧,我并不想浪费最后的辰光来和您讲这些。”
说着,瑞布斯脱下了披在肩上的晨衣,把它随手扔在地上。他缓缓地解开了衬衫,由于冷颤和乏力,动作颇有些艰难。质地上好的织物滑落在青年的臂弯上,他的身躯虽然依旧保持着旧时的轮廓,但那种健康的光泽却被沉疴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涩的、垂死的青白。黑暗的侵染自他的左臂蜿蜒而上,流淌着毒血的脉管在他的皮肤下编织着蛛网一般的黑色经纬。
他把艾汀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试图用男人的体热来温暖自己,“来吧,艾汀·伊祖尼亚。既然我们都难以成眠,不如找点消遣。趁着我现在还勉强有个人样,我们不妨用快乐来暂时遮蔽现实的荒土,希望这具残躯不会扫了您的兴致。”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牙齿却因为高烧的寒冷打着战。
一向聒噪的艾汀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将神巫紧紧地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爱抚去让这具身体暖和起来。情欲的融融巨火灼烧着他,那种人类最为原始,也最为美好的感情在男人的心中苏醒了过来。他如同擎起一尊圣物一般捧着青年的脸庞,珍而重之地落下一个个热烈而又绵长的亲吻。他抚摸着这具形容枯槁的身体,却觉得它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加动人心魂。他们听凭灵魂的鼓动,相互亲吻,彼此交缠,在激情的浪潮里载浮载沉,在情欲所罗织的须臾仙境之中,忘记了宿命给他们扣上的荆冠。
在艾汀进入神巫的时候,他们同时发出了一声饱含着痛苦和欢愉的叹息,他们喘息着、呻吟着,在地狱的业火中吟唱着天国的圣歌。瑞布斯仿佛将他的全部生命都倾注到了他缱绻的凝视、温柔的亲吻和狂热的爱抚之中,他将艾汀的情感的余烬化成了一团闷烧着的爱火。男人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他像一枝无依的浮木一般,一任情欲的热浪摆布。他紧紧地抓着青年,如同远古东方传说中,地狱血池里的键陀多,不肯放开那条通向极乐的蜘蛛丝一样。这一夜之中,他们交换了无数个倾心相许的亲吻和绸缪缠绵的眼神,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那样,一次次不知疲惫地彼此拥抱,汲取着永不枯竭的情爱的甘泉。
在艾汀与瑞布斯狂浪地摆动着他们的身躯,彼此交缠的时候,地平线上已然升起了黎明的微曦,残月走完了夜间的旅程,带着暗淡的幽光悬挂在被染成玫瑰色的天穹上。瑞布斯缓缓地闭上双眼,感受着初升的朝晖在他的眼帘上洒下曙光,清晨时分袭人的寒气侵入了他的肺腑,令他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干咳。艾汀·伊祖尼亚被这阵嘶哑的咳喘拉回了现实,他停下了动作,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的伴侣,他试图缓解瑞布斯所遭受的折磨,但是病势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已然急转直下,这次,他的力量却只能起到一些微末的作用了。
神巫紧扣着艾汀撑在他耳边的臂膀,埋首于男人的手腕上,撕心裂肺地咳嗽着,间或发出一声乏力的喘息,在嘴边涌出一股墨黑的鲜血之后,这种疫病所施加的酷刑终于暂时停歇了。瑞布斯精疲力竭地嘶声喘息着,大颗的泪珠不断地从青年紧闭的双眼之间淌下,润湿了艾汀的手腕。这些从崇高的心灵之中所迸出的纯洁水滴,这些自苦难的荒土之上所涌出的神圣甘霖,将男人内心中对光明深闭固拒的铠甲凿开了一角,使一切的罪孽都补赎了。干涸的信仰变得丰沛,这种源自于情爱的崇拜令艾汀的整个灵魂在激越的感情之下震荡。
神巫的手指痉挛着,紧紧地攥着男人的手腕,指节显出一种垂死的惨白,“继续吧,艾汀·伊祖尼亚。”此刻他仍把面庞埋在艾汀的手臂间,他的声音沙哑哽咽,却依稀带着旧时傲慢而撩人的热度,青年说道,“继续吧,请把您的影子烙印在这具肉体的记忆中,让它即使在灵魂湮灭之后,仍可以唤出您的名字。”
艾汀遵从了他的神祇的命令,他亲吻着自己的伴侣,缓慢地爱抚,执着地交缠,将一股股激情的热流倾泻在这具身体之上。
这世间自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意志,它洞烛幽微,鉴察人的肺腑,在冥冥之中,试炼一切的德行,艾汀·伊祖尼亚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在宿命面前俯下了他高傲的腰身。桀骜不驯的叛逆者被降伏了,木人石心的复仇者张开双臂,拥抱了这座充满着诗意的、圣洁无暇的神像。
①标题取自莫扎特《安魂曲》第三章,第四曲,意为“求你垂怜”。以下章节基本都会用安魂曲的小节题目命名,顺序有打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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