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第六十二章~第六十六章

热门小说推荐

第六十二章 《新爱洛依丝》

近些日子以来,艾汀·伊祖尼亚看上去总是很快活,虽然他一向善于用一忽儿玩世

-----正文-----

第六十二章 《新爱洛依丝》

近些日子以来,艾汀·伊祖尼亚看上去总是很快活,虽然他一向善于用一忽儿玩世不恭,一忽儿温文尔雅的虚伪笑容来掩藏他的真心,但是自从来到奥尔缇西以来,男人的眼中却偶尔会迸发出源自心底的那种愉快和激情。也许是阿格鲁德的炙热阳光驱散了格拉雷亚罩在他灵魂上的阴郁雾霾,亦或许这不过是他的另一重假面具,真相如何,毕竟不得而知。

将近一个月以前,在送别那对远行的恋人时,丽贝拉出于感激,告诉了艾汀一个小秘密——在奥尔缇西,有一位开明而虔诚的司铎会为那些不被家族所祝福,或是不为礼教所宽容的情人们秘密举行婚礼,让这些在世俗中没有容身之处的恋人在神明的世界里结为伴侣。这时,帝国宰相忽发奇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主意。用当地人的说法,就是他有了“Luna”①,虽则这句俚语和那位特涅布莱公主的名字有些音近,以至于艾汀对这种形容厌恶至极,但是用于描述他此时的这般乖谬而悖理的冲动,这个词确实再适合不过了。总之,在独身了两千多年之后,过气的天选之王认为他应该成家立室了。

比安奇司铎在奥尔缇西管理着一家不大不小的教堂,他的教区内大都是一些贫苦百姓。这家小教会位于水都东面的艾缇嘉诺区的一隅,南面临着布尔乔亚的聚居地珀尔珀尔区,北面接着政府官员所居住的戴普塔特区。被夹在权力的芬芳和金钱的腐臭之间,这片街区充斥着飞黄腾达的野心和听天由命的颓丧,想要在商界或政界奔得个前程的穷苦学生,一辈子出卖劳力想要买个晚年安宁的工人,以及孜孜不怠地追逐着利益的小贩,都聚集于此。艾缇嘉诺区可以说得上是奥尔缇西市井生活的博物馆,穷学生、船工、伙夫、搬运夫、纺织工,以及寄生在前面几类人身上的下等娼妇和放印子钱的,都被放在街区的橱窗中展览着。和水都的其他区域相比,这里的房子看上去死气沉沉的,透着一股子阴郁气息,街道狭窄、泥泞,即使是在晴朗的日子里,也显得黑魆魆的,让人感到无端地恹恹不快。街区里只零星开着几家店铺,但都很不成样子,地板上凝结了油垢,货架上盘踞着灰尘。道旁的水沟中淌着后厨流出来的脏水,几条瘦骨嶙峋的野狗在那里觅食,街边一些干燥的地方,总是匍匐着一些拾荒为生的老头子,这些老人和路旁的野狗浑然一个样,骨瘦如柴的身体上生满了疥癣。每当有穿得还算体面的路人经过时,他们总要颤巍巍地伸出双手,乞求道:“先生,赏几个钱吧!接济穷人就是放债给天国。”

四十几年来,比安奇司铎就在这个穷苦教区生活着,他心地慈悲,总是因为他人的困顿而痛苦。每当看到穷人出于饥饿而为非作歹时,道德和良知便像一把钳子一样把他夹在了中间。他分文不取地为人主持婚事、举行丧礼,对于前来告解的信众,无论贫富,一视同仁。在礼法方面,他只信奉神明所写下的永恒法则,而对于世俗的风习不屑一顾。比安奇司铎相信婚姻只是两个灵魂之间的结合,无关财产、门第,甚至于性别,以至于那些被世俗所摒弃的情人们纷纷走进了他的教堂。典礼往往庄重而简朴,没有什么华而不实的装饰,正如惠斯特牌局蛀空一个纨绔子弟的荷包一样,救济穷人的事业掏空了司铎大人的钱袋,教堂里凡是值钱而又用不上的奢侈品,都已经变卖了。偶尔在典礼后,得到一些来自于这些当代的朱莉和圣普乐②们的捐助,这些济贫捐在司铎的手中转个圈,又再次流进了怜贫恤老事业的无底洞。

一个月以前,一位先生委托官厅街的旅店老板向比安奇司铎提出了请求,将要在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举办一场特殊的婚礼。

当曼奇尼老板把礼服送到的时候,瑞布斯正坐在窗边的长椅上读着一本小说,艾汀则舒舒服服地把脚搁在壁炉边上的柴架上,枕着靠背,品尝着一支雷斯塔伦雪茄。

“漫长的等待果然没有白费,这些奥尔缇西裁缝的手艺可不是浪得虚名的。”略微翻看了一下衣服,艾汀·伊祖尼亚把其中那套米白色的燕尾服放到了瑞布斯面前,“殿下,请您换上这套礼服吧。”

瑞布斯捻起礼服的一角觑了一眼,有些费解地蹙起了眉头:“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帝国宰相一面脱下他那件沾着咖啡渍和面包渣的晨衣,换上自己那套黑色的礼服,一面回答道:“我们要去出席一场婚礼。如您所见,这是参加典礼的行头。”

“婚礼?谁的?”瑞布斯挑起了眉毛,他可不记得帝国宰相在阿格鲁德有什么私人方面的交情。

“我的。”这时,艾汀已经穿好了衬衫,他系紧袖扣,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令神巫忍俊不禁,他发出了一阵大笑,说道:“您这位严格的独身主义者终于也要走进家庭生活了吗?告诉我,是哪一位女士这么不幸?”

“您。”帝国宰相定定地看着神巫回答。

一瞬之间,瑞布斯惊得瞠目结舌,他清了下喉咙,说道:“我得承认,您差点唬住我了,这种恶作剧相当无聊。”

“殿下,这不是玩笑。我们要结婚了,就在今天,在艾缇嘉诺大圣堂。”艾汀·伊祖尼亚的脸上没有半分戏谑神色,他盯着瑞布斯,庄重地说道。

“您知道,男人之间是不能结婚的。法律并不承认这种关系。”神巫从干巴巴的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他的惊讶已然无以复加,甚至一度怀疑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疯了。

“您谈的是地上的法律,天国自有它的运行规则。”已然穿戴完毕的红发男人面对着镀金框的古董镜子,一面和领结奋战,一面强词夺理道,“我们要举行的是神前的典礼,六神的戒律中并没有禁止同性通婚的教条,这种禁忌是世俗道德和社会风习的造物。”

“神明的规则也好,尘世的律法也罢,自《新爱洛依丝》(参见②)时代以来,在婚姻这档事上,多少要讲求自愿原则。”瑞布斯冷笑道,“我现在明确地告诉您,请打消您荒唐的念想吧。我宁可去麻风病收容所找个满脸肉疣脓疮的丑妇做嫁娘,也好过跟您结婚。”

“看来我命薄缘悭,竟是没有荣幸做您的伴侣了!”看到神巫挂着一脸冷嘲耸了耸肩,帝国宰相停顿了片刻又说,“那么我便只能向露娜芙蕾雅殿下去请求这个荣宠了,我想,为了伊奥斯的安宁,她多半是不会拒绝我的。幸好公主殿下的礼服是现成的,只不过换了个更加风流倜傥的新郎。”在说这话的时候,艾汀·伊祖尼亚正对着客厅里的镜子,得意洋洋地一面面照过来,似乎对于自己的风度颇为陶醉。

瑞布斯做了个愤怒的手势,他倏然站起身来,白色的礼服随着他的动作摊在了地上。神巫用一种隐含着威胁的口吻质问道:“这又关露娜芙蕾雅什么事?”

艾汀走到瑞布斯面前,弯腰捡起那套考究的衣装,掸了掸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带着一种锱铢必较的布尔乔亚清算账务时的神气说道:“早在两千年前,我便和当时的神巫订下了婚约,但是她却单方面撕毁了承诺。弗勒雷家欠我一个伴侣,这笔债你们拖了两千年。那些放印子钱的一般要收9厘利,再亲密的朋友往往也要收个1到3厘利,作为债权人,我愿意慷慨地免掉利息。您,或者露娜芙蕾雅殿下,总要有一个和我结婚。您明白了吗?”

在神巫目光凝滞地站在原处的时候,艾汀把礼服强行塞到了他的怀里,男人说道:“殿下,我们需要在正午之前赶到艾缇嘉诺区,请您赶快换衣服吧。您瞧,我已经给您做出了榜样。”

做完这一切,艾汀·伊祖尼亚没有刻意去等待神巫的回答,而是径自走到壁炉边,点燃了一支烟。半晌之后,瑞布斯从他的卧室走了出来,他已经换上了那套礼服,衬衫、领结都是事先配好的。一袭修身的燕尾服勾勒出青年宽阔的背脊和紧窄的腰身,敞开的前襟中,露出了一件丝绸面的马甲,他的表很随意地纳在口袋里,浅金色的表链系在第二个扣孔上,这块古董怀表瑞布斯总是随身带着,它是露娜芙蕾雅在兄长十八岁生日那天差人送来的,表壳的内侧镶着一幅席尔瓦女王和公主殿下的细密肖像画。浅灰色的小牛皮鞋穿在瑞布斯那双有模有样的脚上,样式美观的白色裤子包裹着颀长劲健的双腿。神巫冷峻的气质中和了白色礼服的轻佻浮夸,只有特涅布莱皇室独有的倨傲,才能使这套礼服穿起来不至于俗气。

一般来讲,想要定制一套像这样完全合身的礼服,至少需要三至四次的测量及试装,以及长达半年的工期。然则由于不便事前走漏风声,神巫殿下的四十多个尺寸数据全部都是由艾汀·伊祖尼亚提供的,用男人的话说,这些身体数据是“六年来的日日夜夜,用双手丈量的结果”。

帝国宰相抱着手臂,像观赏一幅画作一般,评骘着自己的未婚夫,随后他做了个赞叹的手势,说道:“殿下,我这双昏花的老眼也曾盼睐过无数的‎‌‎‍美‍‎‍‌‌人‎‍‌‍‌,但是您这种崇高的优雅,使我目睹过的所有美好都要瞠乎其后了。”

艾汀诚心实意的恭维并没有换来瑞布斯的展颜,神巫的心情已然差到了极点。他怒气冲冲的从艾汀的手中夺过自己的手杖,戴上那副掩人耳目的平光眼镜,整了整礼帽。青年站在门口,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用手杖在地板上重重地顿了两下,说道:“让我们出发吧,这样兴许还能赶在狂欢节的游客涌进艾缇嘉诺教堂的拱廊前结束这场闹剧。”

红发男人戴上帽子,一面从善如流地追了上去,一面打趣道:“看到殿下如此急不可耐,鄙人实在是受宠若惊!”

瑞布斯停了下来,觑着艾汀,冷笑道:“急不可耐?我只是忠实地执行阁下的命令罢了。您孜孜矻矻地筹划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能够在今天去玷污神圣的婚姻誓词吗?我又怎么能不体恤您的一片苦心呢?”

“对于您的善意成全,鄙人铭诸肺腑。”帝国宰相脱下帽子,俯身行礼道。

——————

①Luna:‎‌古‎‍‌代‍‎‎人认为人的心情受着月亮潮汐的影响,说一个人有了luna,通常指突发奇想。这个说法,司汤达在《巴马修道院》中曾经用过,此处为借鉴。

②朱莉和圣普乐是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洛依丝》的‌‎‌‍男‍‌‌‍‎女‎‎‍‌‌主人公,通常认为此书为宣导自由恋爱的旗帜。

第六十三章 凯普莱特和蒙太古

艾缇嘉诺大圣堂兴建于阿格鲁德帝政时代,至今已然经历了五百多个年头。在共和派掌权以前的年代,奥尔缇西皇家学院曾经坐落在这一地区,这座水上都市所有的学界名流都曾聚居于此,后来随着学院的搬迁,往昔辉煌一时的艾缇嘉诺区便只剩下了一些破落户。艾缇嘉诺大圣堂有着一个气派的名字,曾经也由于其雄伟巍峨的建筑风格而名噪一时,但是现在却只剩下了不到当初的三分之一的面积。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战争之后,阿格鲁德沦为了尼弗海姆帝国的属国,这片群岛的教会也几乎与特涅布莱的教廷断绝了联系。由于奥尔缇西供奉着利维坦的圣体,在这片国度里,水神信仰日渐繁盛,六神教会的影响力趋于式微。今时今日,像艾缇嘉诺大圣堂这样的正统派六神教会,已属凤毛麟角。战争、教会资产充公,以及信仰衰落的接连打击,蚕食并肢解了这座古老的教堂。教堂的左侧,原本供唱诗班居住的小楼变为了收容所,右侧,教会委员们的气派住宅也另派用场,改作了育婴堂。

虽然已经不复往昔的荣光,但是从艾缇嘉诺大圣堂的主教堂中,仍然可以窥见当年瑰丽的影子。洁白的白色大理石墙体在年深日久的风雨蛀蚀下,变得暗淡苍黑,布满裂痕。色彩斑斓的花瓣格子窗镶嵌在主教堂的正中,阳光晴朗的日子里,光线透过彩绘玻璃,洒下一片斑驳陆离、忽明忽暗的影子。盘踞着苔藓和藤蔓的尖顶带着一股雄浑的气魄直刺苍穹,在主教堂的两侧,分别坐落着两座钟楼,和主教堂的穹顶一样,钟楼的塔顶由产自特涅布莱北部的朱红色大理石砌成。在风和日丽的辰光中,顺着钟楼阴沉沉的螺旋楼梯拾级而上,便可将奥尔缇西的美景尽收眼底。平日里,只有一些虔诚尚未被生活的困苦磨灭掉的信众,会在礼拜天到教堂望一场寒酸的弥撒。除此之外,大多数时间里,艾缇嘉诺大圣堂几乎和它后面的教会墓地一样,寂然无声,在这一片幽静的石头世界里,让人浑然分不出现世与彼岸的界限。

当艾汀和瑞布斯穿过肮脏泥泞的艾缇嘉诺城区,抵达教堂时,比安奇司铎已然做好了典礼的准备。这位年高德劭的司铎穿着一袭银色的法衣,正如他的名字一样①,有着一头白苍苍的头发,他中等身高,体态消瘦,有着一副和蔼可亲的面相。老人的眉宇间带着一股隐忍恬淡的气息,高额角,天庭宽阔,常年的操劳让他的两腮过早地陷了下去。正如同水流冲刷掉河床上的泥沙,让金粒浮在了阳光下一般,这幅衰老的面容在岁月的洗礼中褪去了青春的光辉,却让纯净质朴的灵魂显得愈加熠熠生辉,每一道和善可亲的褶裥仿佛都在诉说着这位圣职者的虔诚。

由于这是一场没有亲友参加的婚礼,仪式只在教堂大厅前面的小圣堂举行,除了司铎以外,只有一名负责弹奏礼乐的教堂管事,背对着他们,坐在角落的管风琴前面。祭台上铺着一块磨得光秃秃的天鹅绒台布,台布的四周镶着湛蓝色的滚边,这是特涅布莱皇室的颜色,后来在逐渐变成了六神的教会中惯用的色彩。婚书以镇纸压在祭台上,在这份文件的上首,一个陈旧的绸面软垫上放着两只银色的戒指。在帝国宰相和神巫打量着比安奇司铎的时候,他们的典礼的主持人也在默默地端详着这对新人。

到这里举办典礼的新人往往不容于世,故而在这种最应感到幸福的时刻,心中也难免惴惴不安,然而这两位先生,却是一位笑逐颜开、喜形于色;另一位则带着满脸的冷淡与不耐烦。两人的脸上皆找不到半分忐忑的影子。

老司铎向两位先生递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从容地问道:“请问我是有幸在与蒙太古先生与凯普莱特先生讲话吗?”

这两个名字明显是捏造的,但是比安奇对于这种事情早已习以为常了,有些私相授受的情侣身份敏感,戒备心重,不愿意将本名暴露出来。善良的司铎也就听之任之,对于他们签下真实姓名的神圣婚书,老人向来是看也不看便封存起来,只留待神明过目。

对于这种缺乏诚意、明目张胆的造假,瑞布斯皱了皱眉头,艾汀则面不改色地忝颜应下了司铎的询问。

在确认了来者身份后,典礼开始了。像任何一场普通的仪式一般,教堂婚礼充斥着各种连篇累牍的繁文缛节,这种冗长的流程在倾心相许的恋人看来或许是神圣而庄严的,但是在被胁迫着走进礼堂的神巫眼里,却不过是一些繁复肤浅的虚文藻饰。不同于沉浸于这场崇高仪式中的艾汀,瑞布斯只想尽快结束这出小丑戏。

比安奇说道:“愿神赐福于你们。今天,我们在六神面前聚集,在圣堂内为你们公行神圣隆重的婚礼。婚姻是蒙福的、是神圣的、是极宝贵的;所以不可轻忽草率,理当恭敬、虔诚、感恩地宣誓,成就崇高婚姻的要求!现在请你们携手上前。”②

艾汀温暖的手掌用力地握住了神巫苍白僵硬的手,拖拽着青年向前跨了一步。

司铎面向帝国宰相问道:“蒙太古先生,我代表教会在至高至圣至爱至洁的六神面前问你:你愿真心诚意与凯普莱特先生结为伴侣,遵行神明的诫命,与他一生一世敬虔度日;无论安乐困苦、富贵贫穷、或顺或逆、或健康或病弱,你都尊重他,帮助他,关怀他,一心爱他;终身忠诚地与他共建家庭,荣神益人!你愿意吗?”

艾汀牵起了瑞布斯的手,温柔多情的眼神描摹着对方的面容,像一名最为忠实的情人一般说出了自己的承诺。

在帝国宰相做出回答后,比安奇又向神巫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瑞布斯神色冷漠地回视着艾汀·伊祖尼亚,锐利的目光穿透了男人的面具,直直的刺入了对方的灵魂。也许是青年长久的沉默使司铎生出了疑窦,老人严肃地说道:“要知道,今天你们站在神前举行这场圣洁的仪式,须是要发自本心,不存半分顾虑的。”他停顿了一下,面向瑞布斯,神色和蔼地问道:“孩子,请问今天你是自愿走进这座圣堂的吗?如果你的行动受到任何的胁迫,或是有任何的疑虑,你尽可以说出来,我们将中止这场典礼。”

神巫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苦笑,他答道:“感谢您的关心,这场典礼完全发乎我自身的意愿。”——对于一切悖逆本心的行动,艾汀·伊祖尼亚自然有上千种方法让人“自愿”。

在瑞布斯说出了那句违心的誓词之后,帝国宰相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随后,典礼上的一切全部循规蹈矩,平淡无奇。

最终,他们在那份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份将婚姻双方的姓氏和生命束缚在一起的卖身契约是一沓冗杂繁复、奇长无比的文件。在比安奇司铎在主婚人的位置签字后,艾汀和瑞布斯依次写下了自己的本名。随后,老人将文件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存了起来。对于这对有些特殊的伴侣的故事,比安奇如同聋哑人一般守口如瓶,直至七十多年之后,这份文件才被后世的继任者从艾缇嘉诺大圣堂尘封的文件库中翻找了出来,成为了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泛黄的羊皮纸上,帝国宰相圆润花哨的字体和神巫清癯劲健的签名清晰可见。艾汀·路西斯·切拉姆和瑞布斯·诺克斯·弗勒雷这对宿敌的名字赫然呈现在婚书之上,此一震惊寰宇的发现,给这两位处处相互作难的枭雄之间的关系,蒙上了一层更为神秘的面纱。

教堂的钟声冲破了四周的岑寂,宣告了典礼的结束。比安奇司铎说道:“孩子们,虽然你们自称为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但是我希望你们不要学那对悲剧收场的情侣一般,将爱情化作焚身的烈焰,真正的爱是审慎的,它是宽容忍让和长久的互敬互助。愿六神护佑你们!”

艾汀·伊祖尼亚俯身一礼,接受了比安奇的祝福,他伸出手去,用力地和老人握了握,说道:“尊敬的司铎大人,感谢您像那位维洛纳的神甫一样,不拘于俗礼地为我们这等人举办典礼。”他拿出了一个信封交到比安奇手上,信封里装着一张六百万基尔的汇票,他继续道,“虽然我知道您做出这些善举并不图报偿,但是路过艾缇嘉诺城区时,那里荒凉凄惨的景象深深触动了我,请您将这点微薄的善款分给需要帮助的人吧。请您答应我,在每年的这个日子以我们的名义办一场朴素的弥撒。”

在这对伴侣离开之后,老司铎将艾汀·伊祖尼亚的信封打开觑了一眼,便把汇票并着婚书一起封存了起来。见到这桩怪事,教堂管事诧异地问道:“司铎大人,您为什么不接受这笔捐赠呢?如果有了这笔钱,收容所需要的药物就有着落了。”

陷入了沉思的老人听到教堂管事的问话,却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战栗了一下。对于瑞布斯的态度,他仍旧心存疑虑,比安奇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地说道:“我恐怕自己刚刚已经犯下了一桩罪过……,这种罪孽的报应是不应当由无辜者替我分担的。”

在十几年之后,比安奇司铎的寿终考老之时,今天的这一幕反复地盘桓在老人的眼前。在弥留时的灵光乍现之间,他窥破了重重迷雾,看到了历史的真相。他在领临终圣事的时候,握着忏悔师的手,在残喘之中,反复地为自己无意间犯下的罪过而吿解。但是老人的忏悔却被他人当做病危时的谵妄,一笑置之了。

——————

①意大利名字比安奇(Bianchi)意为:白发的。

②这些誓词参考了教堂婚礼中的一些套话。下同。

第六十四章 奥尔缇西狂欢节

走出荒凉萧索的艾缇嘉诺城区,奥尔缇西瞬间换上了另外一副面孔。街上到处都是吵嚷着的人群,凤尾船载着络绎不绝的游人,堵在狭窄的水道里。艾汀再次庆幸,他们今天出门时听从了曼奇尼老板的建议,放弃了乘船的念头,而选择了步行。在这些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上,步行尚且举步维艰,若是取道水路,则更会寸步难进。

钟声和礼炮齐鸣,行人,花车和小贩都挤到了一处,官厅街附近的冷清小路也一扫往日的阴郁气息,而变得人声鼎沸。到了下午时分,一群群戴着面具,穿着狂欢节华丽装扮的游人如同惊蛰时节的虫蚁一般,纷纷从安眠的洞穴里钻了出来,每一座广场、每一个角落,都涌动着人潮。人们用各种怪声怪气的腔调吵闹着,异国的话语和奥尔缇西话,字正腔圆的官话和各种土话方言,纷纭杂沓,难辨彼此。‍‍男‎‌‌男‌‎‍‌‎‍‍‌‌女‍‍女‌‌‎们互相朝对方投掷着彩纸、花球,以及装着面粉的蛋壳。无论是否相熟,都难免要挨上一两下子。

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稍不留神,就会被奔涌的人潮冲散,艾汀不顾瑞布斯的嫌恶,强硬地拖住了后者的手,挤过人群向官厅街北段行去。在这一个月的耽留中,帝国宰相和神巫过着一种和他们的身份及使命极不相称的悠哉生活,他们每天上午十一点才起身,用完早餐后,步行到栈桥附近的咖啡馆消磨掉午后的辰光,艾汀像一名无所事事的‌‎浪‌‎‌‍‎荡‎‌‌‍子一般追捧着奥尔缇西歌剧院里的戏子,那些名伶们的局面上,总能看到他的身影。并且,在这种寻欢作乐的活动中,他总要拉上一脸兴味索然的神巫做陪。在其他的时间里,他们则会整晚泡在斗兽场里,赢一些钱,也输一些钱,一直玩到半夜。德-莫拉蒂夫人在斗兽场有一个包厢,尚在格拉雷亚的女公使慷慨地将自己的包厢借给了艾汀,红发男人便毫不见外地恭从了这番盛意。不出两个礼拜,艾汀·伊祖尼亚就厌倦了在斗兽场内仅仅做一名看客。当那只被命名为“瑞布斯”的长须豹迈着神气的步伐,昂首从兽栏里走出来时,被盗用了姓名的神巫狠狠地向红发男人递去了一个冰冷肃杀的眼风。虽然那头骁勇善战的野兽让它的东家艾汀·伊祖尼亚赚得盆满钵满,但这笔不菲的收益在两天之后就全数赔进了惠斯特牌桌的无底洞。在纵情玩乐之后,艾汀偶尔会拉着瑞布斯滚进他的床幔,两个人往往要到凌晨时分才会睡去。在黎明之后,又是另一轮周而复始的堕落时光。对于这种奥尔缇西独有的声色犬马的生活,艾汀·伊祖尼亚应付得游刃有余、如鱼得水。这不禁让瑞布斯开始怀疑,男人是不是已然耽溺在了尘世的享乐中,就像一个瘾君子对他的阿芙蓉一样,彻底戒不掉了。

当艾汀和他的新婚伴侣穿过人潮,抵达了斐杰诺大街北侧的露天餐馆时,日头已然西斜了。侍者殷勤地引导他们入座,位置是事先定好的,可以望得见灿光水道。夕晖的映照使蓝绿色的河道中涌起了金黄的流光,白日里的燥热平息了下来,清风徐来,拂动着菩提树的枝叶,带着夏日独有的花草馨香的空气,争相充塞游人们的肺叶。被霞光染上了淡紫色泽的天空中没有一片云翳,极目所及,远处人工开凿的瀑布和奥尔缇西气象庄严的城门尽收眼底,景致万般娇媚。

在瑞布斯欣赏美景的当儿,艾汀则一脸懊恼地拍打着自己的外套,在这一路上,那些当代的培奥提人①拿装满面粉的蛋壳砸了他不下二十下。男人一面对这个粗鲁不文的风习发出诅咒,一面羡慕着神巫的好运气——在漫长的跋涉中,只有一些装束风骚的漂亮女人朝他扔了些彩纸和花球,即使是毫无风趣的男人,也没有用蛋壳去招呼神巫。

侍者很快就按照艾汀事先吩咐的菜单布好了菜。席面并不奢华,却胜在雅致,每一道菜品都是按照瑞布斯的口味烹制的。桌面上铺着质地柔软的餐布,一束白蔷薇摆在餐桌的正中,花梗上面还巧妙地系着一条银线滚边的蓝织带,几个湛蓝色的花结疏疏落落地点缀在织带周围,那束盛放的白蔷薇在蓝色的烘托之下,显得更加夺目了。

头盘的牡蛎上桌后,艾汀打开了香槟,幸好男人仍然保持着基本的教养,没有学那些暴发户一般,任开瓶的声音和喷涌的酒液去引人侧目。对于这顿明显精心布置的晚宴,瑞布斯未置一词,他默默地把餐巾铺在腿上,开始用饭。艾汀一面评骘着水都的风物,一面大嚼特嚼,而瑞布斯却沉默寡言,并不比平时多开口。如果不是神巫还穿着那身白色的礼服,这场晚宴的岑寂倒会使人怀疑这是一顿丧家饭。兴许是席间的气氛令帝国宰相感到了沉闷,在主菜上桌时,男人吩咐侍者叫来了餐厅的琴手。

“先生们,今天我刚刚和我爱情的主宰者结为了伴侣。”帝国宰相说道,“请问几位能不能为我们演奏几首应景的曲子呢?”

此时,一直静默着的瑞布斯开腔了,他瞥了一眼艾汀,问道:“说到应景的曲子,我倒是想到一首,不知道阁下能否容我指定呢?”

神巫的赏脸参与是艾汀始料未及的,他没有半分恋栈地交出了决定曲目的权力。

“莱哈尔的《Lippen schweigen》②,请演奏这首曲子吧。”瑞布斯命令道。

乐师们面面相觑,这首曲子虽然浪漫缠绵,但是这阕讲述新丧寡妇和旧情人互诉衷肠的咏叹调,却与新婚的场合绝不相宜。犹豫再三之后,看两位客人都没有改弦易辙的意思,他们便心怀忐忑地开始了自己的演奏。

婉转悠扬的乐声乘着夜风飘起,艾汀·伊祖尼亚倚在靠背上,苦笑了一声,说道:“殿下,您这首曲子可不是个好兆头啊。难道我们才结合不到一天,您就盼望着让我早日蒙神宠召,不要妨碍您的再醮③吗?”

“怎么会呢?依现状来看,明摆着我的寿数比常人短得多,”神巫聊以解嘲地笑着说,“不如说这首曲子是我送给您的祝福,待我蹉跎完了这有限的几年辰光,您就可以从令人憎恹的束缚之中解脱出来,成为一位自由快乐的鳏夫了。到时候您要再醮,我自然求之不得,毕竟我可不想您到死都冠着弗勒雷家的姓。”

“婚姻让我们的封号联在了一起,”艾汀以一副谱系学家的腔调说道,“您给了我一头独角兽,我也给您一个盾徽,这种旧家之间的互相借光④,现今可不多见啦。无论是从弗勒雷改姓切拉姆,还是从切拉姆变为弗勒雷,反正都没有辱没了我们的门楣不是吗?”

神巫冷笑了一声:“在您就爵徽学发表高论的时候,请不要忘了,在亲缘上,您姑且还算是我的长辈。这类结合也算得上一种‍‌‎‌乱‍‌‎‍伦‌‎‍了吧?”

“想不到神巫殿下还有着一副传道士的迂执心肠,您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我们顶多只能算远亲罢了。” 艾汀牵起瑞布斯的手,吻了一下,“而远亲比近亲更为便利的一点是,他可以和您结为伴侣,并且不须向世人讳饰。”

这个时候,乐师们已经结束了他们的演奏,艾汀鼓着掌,抛出了几枚银币。“先生们,感谢您们的仙乐助兴!现在拿上这点谢礼去小酌几杯吧,请记得为我们的健康和美满干杯!”

“现在,殿下,”待他们的四周重回寂静后,帝国宰相一面为瑞布斯斟满香槟,一面说道:“固然,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些龃龉,但是就让它到此为止吧。愿我们一杯在手,旧怨全消!”

瑞布斯执起酒杯,答道:“那么,我也在此预先祝愿阁下的第二段婚姻不要像这前一段一般短命。”

轻轻呷了一口酒液之后,艾汀牵起瑞布斯的右手,摩挲着青年无名指上的戒指。这是一枚银色的指环,素雅的戒指面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精巧地刻着一个切拉姆家的纹章,家纹的中心处镶着一颗细小的冰蓝色钻石,镂錾精美,巧夺天工。艾汀吻着这枚戒指,用深情而庄重的语调承诺道:“您所说的第二段婚姻,是永远不会存在的。正如同我在教堂里向您许下的誓言一样,在您戴上这枚戒指的一刻,我就将生命交付给了您。无论您在哪里死去,我也将和您一起在那里被埋葬。”

“这种誓言在您说来,根本不受什么良心的牵掣。对于这些逢场作戏的雅谑玩意儿,您那口舌的本领绝不亚于阿格鲁德权变多谋的外交家。”神巫露出了一个冷嘲似的刻薄微笑,“尽管阁下将自己的辞令磨炼得如同钻石一般玲珑剔透,但我仍然可以断言:不管我还能再活上几天,我活着的时间多少要比您爱我的时间更长一些。”

“那么,请您告诉我,我该如何剖白自己的心迹,才能打动您这颗铁石心肠呢?”

“正如同一名有理智的成年人不该相信精灵和矮人的存在一般,我从不相信不可能存在的东西。”神巫冷酷地回绝了帝国宰相的心意。

————————

①培奥提为古希腊一邦,风俗粗野。

②Lippen schweigen:轻歌剧《风流寡妇》中的著名唱段。

③再醮:一般用于指代寡妇再婚,这里使用该词为两人的互相打趣。

④借光:纹章学中的术语。把妻族家纹中的图案移入自己的纹章称为“quarter”。《人间喜剧》中译为“借光”。

第六十五章 瓦普几斯之夜

当游人们点燃了手中的长生烛的时候,这对貌合神离的新婚伴侣已然回到了酒店。这是惠风和畅的一天,窗户都大开着,客房里满溢着园中草木的芬芳。步道上的游人较之白昼更多了几分狂热,他们笑闹着,互相扑灭对方手中的烛火——这是从上古时期流传至今的把戏。小贩叫卖长生烛的声音和游人的喧闹声穿过庭院飘送过来,虽然有些嘈杂,但却并不令人生厌。

无论是艾汀或者瑞布斯,他们两人显然早已不是童贞未凿的少年,然而,在这一刻,艾汀·伊祖尼亚的手却因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敬畏而颤抖。他亲吻着神巫,隔过礼服抚摸着瑞布斯的胴体,像一名孩童拆封期待已久的礼物一样,亦如一名信徒虔敬地领过圣体一般,缓慢地解开了青年的衣衫。

艾汀轻柔地舔舐着瑞布斯的侧颈,勾起了青年一阵颤栗的呻吟,他吻着他的喉结、锁骨和胸膛,留下一个个淡红色的痕迹——正如他们之间转瞬即逝的热忱一般,这些痕迹在黎明到来之前就将彻底退去。他用舌尖描摹着神巫的曲线,亲吻他的每一道伤疤,感受着他的体热、他的心跳,和每一丝颤抖。瑞布斯的手指不安地在艾汀的肩颈之间摩挲着,这种温吞的抚触所带来的快感令他有些无所适从,他曾有几次想要如同往日一样,在激情的作用下凶狠地撕扯男人的背脊,但却又在中途放轻了力道。

在神巫的小腹处盘桓了片刻之后,艾汀一面亲吻着青年硬挺的性器,一面蘸着一些前液,缓缓地按摩着对方的入口。在‍‌‎‎‍情‌‎‎‍欲‎‌‌的浪潮席卷下,瑞布斯渐渐张开了双腿。帝国宰相吐出了口中的性器,开始在他将要入侵的地方流连舔舐。强烈的羞耻感让神巫瞬间绷紧了肢体,然而艾汀轻巧地抚弄着他性器的手掌却让瑞布斯在愉悦中忘却了一切廉耻伦常。湿滑的舌尖灵活地在那个令人难以启齿的地带勾留着,男人感觉到青年狭窄的入口逐渐变得柔软,像沉浸于情热时一样,贪婪地翕动着,艾汀试着将手指探了进去,摸索探寻着那个他已经造访过无数次的,散发欲望魔力的地方。

房间里没有点灯,几万只长生烛却将窗外的黑夜照得灯火通明,胜过白昼。神巫放荡地舒展着他的肢体,微微张开唇齿,轻声呻吟着。银发凌乱地盖在他的面庞上,遮住了俊美的五官。艾汀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拂开了那银色发丝织就的面纱,用手掌描摹着青年线条冷峻的脸颊。烛火映照下的面容,显现出了特涅布莱人所特有的那种冰冷的苍白,这种白不沾染一丝尘世的烟火,它让人联想到格洛布斯经年的冰雪,但也令人更期待见到这片冻土在热情中融化的盛景。艾汀·伊祖尼亚捧着神巫的脸庞,用膜拜神明一般的驯顺,给了他一个最为虔敬的、倾心相与的亲吻。

在这个亲吻之中,瑞布斯张开双唇,热情地迎接了男人的造访。他拥住帝国宰相的肩膀,将男人压在了床上。神巫的舌尖在艾汀的口腔之间探寻,他的双手则抚摸着男人健壮的躯体,点起一丛丛激情的篝火。艾汀的手指在瑞布斯的发丝之间轻抚着,他在接吻的间隙含混不清地说道:“殿下,人们常说,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真正的爱情,它将比海洋更加深邃、比天空更加宽广、比巉岩更加坚实。这种真正触及灵魂的、富于诗性的感情如同神明在圣徒身上的抚触,这样的神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捧住青年的脸庞,深深地望进了他的双眼,又说,“现在,我卑微地恳请您,将您那童贞未凿的爱情施舍给我好吗?”

在良久静默的注视之后,瑞布斯露出了一个苦笑:“在我身上,感情的杯盏早已被倾倒一空了。如果阁下执意要求一尝这激情燃倾尽后的残羹冷炙的话,我愿以一夜的情爱来酬报您的苦心,但是请记住,这是我所能给予的全部了。”

帝国宰相像那位因爱情而愚痴的罗马将军①一样说道:“如果您肯爱我的话,‘这张眠床就是我无边的疆土,纷纷列国,也不过是粪秽的泥土而已。’生命的荣光不在于尘世的荣华,而只存于恋人深情凝望的眼眸之中;心灵的救赎不在于虔诚的祈愿,而只存于情侣倾心相依的口唇之际。”

“看起来,这片刻的激情竟然把您变为一名巧言令色的弄臣了。请您行个好,不要再拿这种滥调在我的耳边絮聒,虽然我并不自认是个应上天堂的圣人,但是这份罪可不是我该遭的。”瑞布斯刻薄地应对道,他的唇齿在艾汀的脖颈间流连,手掌抚上了男人坚挺的性器,“既然如此,我愿意遵从您的旨意,像提泰妮娅爱着波顿②那样,赐予您一夜的幻梦。”

艾汀·伊祖尼亚笑道:“您竟把我比作一头蠢驴吗?”

“他并不比您更是头畜生。”神巫一面轻轻啃噬着男人的耳廓,一面冷嘲道。

艾汀轻吻着瑞布斯的脸颊,手掌揉搓着青年线条分明的背脊,他说道“白昼的时光并不值得吝惜,但是夜晚却是弥足珍贵的,让我们少涉闲文,纵情享受这场瓦普几斯之夜③的欢宴吧。”

瑞布斯骑跨在男人的腰胯上,执起床头柜上的半盏残酒,倾倒在了艾汀的胸腹之间。冰冷的琼浆甫一接触肌肤,便激起了阵阵的颤栗。青年俯下身躯,舔舐着殷红的酒液,灵巧的舌尖在艾汀健壮的胸膛上耽留着。他吸吮舔吻着男人淋过冷酒而变得坚硬的‌‍乳‍‎‍‌‌头‎‎‍‌‌,嗜血而迷醉的神色令人不由得联想起传说中依血液为生的魔物。神巫的唇舌在男人的胸腹间向下游走着,他亲吻着男人下腹的肌肉,迟疑了片刻之后,便将对方勃发着欲望的性器含进了口中。

这样的行为于神巫而言,还是破题头一遭。虽则他的技巧生疏,舔吻间还残留着青涩的味道,但却仍然让男人感受到了莫大的满足。帝国宰相喘息着昂起头颅,露出了青筋隆结的脖颈,他难耐地揉弄着青年的发丝,口中发出放浪的呻吟。瑞布斯效法着艾汀所做过的样子,吞吐着口中的肉块,他从那欲望根源的底端一路向上舔舐,舌尖勾卷着伞冠状的边缘,双唇吮吻着不断渗出前液的柱头。艾汀抓着神巫的银发,不断地挺动着腰身,将下体撞进青年的喉咙。

‍‌‎‎‍情‌‎‎‍欲‎‌‌是一门宗教,这种不稳定的信仰能够使人在交合之中,体尝天人合一的玄境,然而令纵欲者惋惜的是,这种神韵葱茏的时分往往稍纵即逝。艾汀发出了一声低吼,他死死地扣住青年的头颅,将欲望的热流倾泻在了恋人的喉咙之中。‍‌‎‎‍情‌‎‎‍欲‎‌‌冷却,神性消逝,灵魂又重跌回了肉体凡胎的樊笼之中。

瑞布斯吐出逐渐软掉的肉块,他匍匐在艾汀身上,轻轻咳喘了两声。随即吻住了男人的嘴,对方下体的触感还残留在他的红肿的双唇之间,他伸出舌尖,与艾汀唇齿纠缠,将‍‌‎‎‍情‌‎‎‍欲‎‌‌的剩盏残羹渡进了伴侣的口中。

艾汀舔了舔嘴唇,拥住神巫,将他压在了身下。他凝望着瑞布斯,好似在遥瞻一座圣洁的神像,他的眼神在青年的身上逡巡,仿佛能够看进他的肌肤,抚触那血管中撩人的热度。‍‌‎‎‍情‌‎‎‍欲‎‌‌的岩浆在泛着青色的脉管下流淌着,只要稍加撩拨,便会在苍白的肌理上燃起微红的烈焰。这富于诗意的一刻令帝国宰相那死灰一般的心脏沸腾激越,他像一头饥饿的野兽一般亲吻啃咬着他的伴侣。

神巫宛如献祭的圣徒一样张开手臂,以肉身饲喂着这头爱欲的恶魔。他的双腿紧紧地交缠在男人的腰胯上,尚未得到释放的欲望难耐地在对方的小腹上蹭动着。艾汀的手指滑向了青年的双腿之间,在湿滑黏软的肠道间开疆拓土。他轻轻按压着那处快感的源泉,‍‌‎‎‍情‌‎‎‍欲‎‌‌震撼着瑞布斯的肺腑,从他的喉咙间挤逼出了颤抖的呻吟。

帝国宰相一面亲吻着伴侣的额头,一面将再度勃发的欲望凶狠地撞进了他的体内。青年迎合着男人的顶弄,放浪地喘息着。虽则在许门的火炬④燃起以前,这对姘居的情人间便已经有过无数次的交合,但是这却丝毫没有破坏新婚燕尔之际的欢情。艾汀在晃动的视野中,向瑞布斯迸射着一道灼热的目光,他的全部思想都凝注在了“‍‌‎‎‍情‌‎‎‍欲‎‌‌”这个意念之上。此刻,这名平日惯于装腔作势的男子褪去了虚伪的面具,从而变得愈发真实起来。他所遭受的千灾百难将他往昔所有的信念都摧毁殆尽了,然而在这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如今却树立起了新的城邦。

欲望的狂欢到达了鼎盛,艾汀一面狠狠地夯进神巫的深处,一面发出兽性的嘶吼。他听到自己的伴侣带着泣声的嗓音失去了理智一般,不断地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这是在他们过往的情事中从未有过的一幕——姓名,相较于爵位或尊号,显然是一个更为亲昵的玩意儿,而在他们的关系之中,这种不必要的亲狎显得尤其令人膈应。艾汀·伊祖尼亚陶醉于这片刻的神魂相与之中,此情此景的美好令人甘做一世的奴仆、躬操一生的贱役。

激情褪却之后,迫克的爱情灵药失去了它的魔力,提泰妮娅回归到了她的仙境之中,波顿也重新成为了一名卑微的织工。

远处的钟声响彻天穹,狂欢节即将结束了。数万支长生烛一齐熄灭,片刻之前灯火辉煌的城市,霎时之间变得如同阴曹地府一般黑暗幽深。地狱张开大口,将这片灯红酒绿、舞袖歌衫囫囵吞入了腹中,转瞬间,奥尔缇西就完成了从生到死的变换。神巫由于‍‌‎‎‍情‌‎‎‍欲‎‌‌的疲惫而酣眠着,帝国宰相在一种难以解释的激荡情绪的支配下牵起了伴侣的手,他把那枚镌刻着无形誓言的指环贴在唇上,献上了虔诚的一吻。

晨光熹微的时分,瑞布斯从这段使人生迷的幻梦之中惊醒。在打点好行装之后,他最后望了一眼尚在沉睡中的男人,便悄无声息地阖上门,离开了这间充斥着爱欲气息的寓所。假寐的帝国宰相睁开双眼,他从枕边捡起那枚昨日亲手为青年套上的指环,良久地注视着神巫离开的方向。

“幸福初生,‍‎‍色‎‍‍‌诱‎‍‌‎‍以从。欢乐未终,苦痛已萌。⑤”帝国宰相像一位诗人一样,轻声念道。

——————

①喻指爱上克吕奥佩脱拉的罗马将军安东尼。

②提泰妮娅和波顿都是《仲夏夜之梦》里的人物,仙后提泰妮娅在精灵迫克的恶作剧中,因为灵药的作用而爱上了被精灵变成驴子的织工波顿。

③瓦普几斯之夜:在德国的民间传说中,这一晚,所有巫女飞往哈尔茨山脉最高峰布罗肯山,与恶魔跳舞作乐。

④许门的火炬:许门为希腊神话中的司婚神,手持象征爱情的火炬,主持所有婚礼。

⑤引自《浮士德》。

第六十六章 奥尔缇西陷落

新历756年8月,在印索穆尼亚陷落的三个月之后,一支集合了尼弗海姆帝国三支军团核心力量的部队,堂而皇之地跋进了奥尔缇西。作战部署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完成,阿拉尼亚·海文德准将率领着第三军团的大部分精英战力,滞留在了路西斯境内,负责维持占领区的秩序——这是帝国宰相的命令。在军力配置上,艾汀·伊祖尼亚享有完全的决策权,伊德拉的一纸诏书令帝国全军将士不得不对宰相阁下束身听命。而具体的战略部署,却是由弗勒雷上将(或者现在已经可以称其为准元帅了)完成的。

日头挂得很低,眼见就要沉入西面的海平线了。此时,战斗已然结束,在这座毁于烽燹的古都之中,只有零星几处还袅袅地冒着白烟。艾汀·伊祖尼亚安坐在他的旗舰中,看着屏幕上传送过来的地上的景象,百无聊赖地用手指轻轻叩击着座椅扶手。卡梅莉亚首相特地挑了个游人如织的时节允许帝国军队进驻奥尔缇西,便是笃定伪善的伊德拉碍于舆论,不可能纵容属下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下恶行。然而,一向精明的铁娘子这次却是打错了算盘——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民意就如同贵妇人的柔荑间捏着的手炉,不过是个可以任意把玩的物件。这一天的清晨,帝国宰相在鞠旅陈师之际,下大了这样的命令:对于一切没有听命疏散的人群,帝国军队应当视其为潜在的敌人,毫不宽赦地予以肃清,此令不容违误。

秀丽旖旎的水都在帝国军队的炮火中,在巨神和水神的争斗下,化为了一片焦土。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街道上东零西散地横亘着被战祸殃及的死尸。一些居民恋栈着自己的家园并且过高地估计了尼弗海姆军方的道德操守,从而没有遵循广播中的命令到码头疏散——各人都只尊奉各人的主意,这种自由宽容的社会中培养出的风俗,一旦被扔在骄横的侵略者脚下,反而成了一种致命的恶习。当他们遇见了迎面而来的帝国军队,想要泅水逃跑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了。他们尖叫着四散逃窜,魔导兵却挥舞着杀气腾腾的战斧阻截了去路,一名男子的肚腹被劈开,鲜血淋漓的肠子缠住了他的脚步,他还在挣扎着,发疯一般地踢蹬着,想要追赶他的伙伴。血水混在磅礴的大雨中流入了街渠,昔日浮光跃金的水道中,如今到处都漂浮着枉死者的残骸。

残忍的杀戮已近尾声,巨神和水神引发的骚乱平息了下去,帝国宰相聆听着远处寥落的炮声,轻声哼唱着一首小调,那震撼大地的隆隆炮火在他听来宛如仙乐。在几个小时以前,艾汀·伊祖尼亚完成了他复仇计划中最为得意的杰作:他用那柄足以逆转生命的凶刃刺入了露娜芙蕾雅的身躯,任由奄奄一息的公主殿下在祭台之上绝望地等待死神的抚触。他深知这种术法的后果,公主的逝去将使她的生命和力量涌入假先知的体内,和肉体的救赎相伴而生的,则是灵魂的彻底陨落。当禁术的诅咒和星之病的侵蚀杂合于一具兼备神巫和路西斯王室血统的躯体时,它将赐予人永生延续的折磨。在帝国宰相手中的短刀完成了使命,而化为灰烬的一刻,死亡便被永远地驱逐了,瑞布斯将不得不在这神厌鬼憎的无尽生命中陪伴着艾汀,品尝永生的苦涩。

虽然已经在祭台之上有过一场短暂的会面,艾汀仍然急切地期待着瑞布斯的复归。可以想见的是,在这名青年的一呼一吸之间,他都将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的生命是以至亲的死亡作为代价的,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昭示着深重的罪孽。虽然最终的一攮子是由帝国宰相代劳的,但是无意中开辟了这片局面的却是假先知自身,这种近似于同谋的关系、这种用不光彩的手段掠夺来的生命,都将化为刻骨铭心的毒癌。

同时,艾汀·伊祖尼亚精通世故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确信,这种仇恨和愧疚所造成的创口并没有历久弥新的生命力,它终究是要愈合的。在漫长悠远的时光中,当愤恚的脓血淌尽,仇怨的伤痛烂入骨髓,这些陈年旧怨迟早会被磋磨成一个坚硬的肉茧,瑞布斯终将无奈地接受被强加给他的天命,长久地与恶魔为伴。在伪王和神巫身上,精神的契合比之至亲在血缘上的交融犹有过之,这种神魂相与犹如一张巨网,牢牢地捆缚住了彼此的身心。他们的感情如同一座幽暗莫测的深壑,即使是浅处的巉岩,也笼罩着混沌的阴翳。瑞布斯将无可奈何地行走在这座荒渺深渊的谷底,怀着憎恨和艾汀彼此相依。

金乌沉入海底,天边已然全黑了,浓郁的黑暗仿佛拥有了实体一般,将奥尔缇西包裹起来。宵晖被云层湮没,变得黯淡无光,在这充斥着杀戮与罪恶的城市里,塞勒涅①是耻于露面的。阴森的暮夜之中,只有一些被遗忘的魔导兵还在废墟之上徘徊,一切都显得荒凉、鄙陋。在这寂静黑暗的时分,帝国宰相张开双臂,像热诚的挚友一般,迎接了神巫的回归。

弗勒雷上将穿着那套被大雨浸透的白色军服,带着一副槁木死灰一般的神色踏入了舰桥。水滴不断地从他凌乱的发丝上垂落,沾满泥浆的靴子底下渗出的雨水在脚下积成了一片小小的水洼,他脸色苍白,失去血色的嘴唇由于冷雨的浸泡而不由自主地小幅度打着哆嗦,纤长的银灰色睫毛凝着水滴,在轮廓分明的颧骨上洒下一片阴翳。

艾汀迎了上去,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瑞布斯的身上。帝国宰相的现身唤醒了仇隙的猛兽,青年混沌恍惚的双眼之中升起了憎恨的火光。“好了,愤怒回来了,理性也不远了。”——艾汀·伊祖尼亚不无宽慰的思忖道。复仇的冲动犹如一把烈焰焚烤着瑞布斯,他拔出腰间的军刀,用一种先声夺人的姿态冲向对方,罡风划破了艾汀的面颊,将体魄强健的男人掀翻在地。魔导兵一拥而上,压制住了这头盛怒的雄狮。青年反抗着、咆哮着,却不能摆脱束缚。一向气韵优雅的神巫如同狂暴的野兽一般在肮脏的地面上挣扎,皎洁的脸庞被蹭破了皮肉,沾上了泥水,变得狼狈落魄。

帝国宰相在幕僚的扶持下,踉跄着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郑重地下令道:“经查,帝国上将瑞布斯·诺克斯·弗勒雷,暨格洛布斯公爵,在奥尔缇西一役中将帝国军人荣誉而庄严的责任弃之不顾,暗中协助敌方,其叛国行径彰明较著。现,尼弗海姆帝国宰相代皇帝陛下行使战时特别管辖权,将其收监,押至帝都等候审判。”

“审判我的法庭在格拉雷亚,”神巫怒吼着,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那么阁下又将在哪里接受最终的制裁呢?”

“殿下,您早该了解我,良知的作梗与我而言根本不痛不痒,如果把我的良心像畜肉一样称斤掂两地变卖出去,它可能还不如‍‌妓‌‍‍‎‌女‍‌‎‎‍的情话值钱。而至于天国的审判,正如您之前说过的,”艾汀俯下身,凑在瑞布斯的近旁说道,“对于我们这种东西而言,天国的审判和地狱的业火都是不存在的,灭亡不过是场无梦的酣眠。更何况,我们并没有选择死亡的权利。”他笑了一声,又说,“您差不多该察觉到了吧?您已经快要变成像我一样的怪物了。”

语罢,帝国宰相直起身子,挥了挥手,让魔导兵将曾经的三军统帅送入了监牢。

水神召唤仪式上的暴行结束之后,帝国军队仍须在奥尔缇西境内盘桓数日,以和阿格鲁德政府交涉善后事宜。这些事情原本是预定由瑞布斯处理的,而在帝国上将被剥夺了人身自由的现今,艾汀不得不代行最高统帅的职责。军方的一些琐细工作由他处理起来难免手生,于是,在水都耽留了四天之后,尼弗海姆军队方才班师回国。

在这段时间里,被草率地判处了叛国罪的神巫一直被羁押在帝国宰相的旗舰中。青年身负重枷坐在士官禁闭室硬邦邦的凳子上,身上的束缚让他不能伸直躯体。这些冰冷的枷锁是从战俘集中营借来的,曾经捆绑过很多有罪或是无辜的犯人,这些人大多数都被送上了断头台,或者是在逃亡中葬送了性命。像一切关押罪人囚笼一样,这是一间暗无天日的屋子,位于旗舰的底层,边上挨着发动机室。隆隆作响的马达声搅得人日夜不得安宁。房间里徒有冰冷的四壁,没做任何装潢,两盏昏黄的壁灯充作照明,飞蛾和蚊虫的尸体缀在灯罩里,在墙上映出许多斑驳的黑点。地上镶着一条铁质长凳,兼做沙发和眠床。狭窄的凳子并不能让人躺在上面舒展身体,稍一错身,便会在睡梦中滚落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囚室的一隅安着简陋的水盆,好在厕所设置在一个独立的隔间,保全了囚犯最后的体面。几名魔导兵在走廊里踱来踱去,腰刀和铁质的铠甲磕在地面上,发出铿锵的声音。瑞布斯对于眼下的清苦环境安之若素,他保持着一副隐忍镇静的神色,缄口无言。

在第一天的愤怒质问之后,神巫再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他如同发下了闭口愿心的熙笃会②修士一般,封闭了与尘世交流的器官,而只沉浸在我们称之为精神世界的玄境之中探赜索隐。较之痛苦的叹息或悲愤的怒吼更为可怖的,便是这种坟墓一般的静默,正如冰冷的泥土不会泄露死者的秘密一般,它让一切的思想和计划秘而不宣地在缄口者的内心搬演,却让旁人窥不到半分端倪。

——————

①塞勒涅:希腊神话中,代表月亮的女神。

②熙笃会:一个天主教隐修会,遵守圣本笃会规,平时禁止交谈,故俗称“哑巴会”。

-----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