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窗户的宿舍楼叫阈限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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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的房间曾经位于三栋橙色小楼中间的那一栋的最西侧,一扇落地窗前,风景不错。如今它的客观位置并未改变,但一条蜿蜒曲折的走廊取代了窗户,房门的位置被全部替换成空画框。跃不得不猜测只有Palevsky先生能看到上面的艺术品,这也许私人收藏家的某种通病,在变成鬼魂之后仍然缺乏分享精神。她并不为消失的窗户感到可惜,尽管那毫无疑问让本来就通风不畅的楼道变得更加与世隔绝。明黄色墙壁和棕色地毯似乎在以不为人知的方式腐朽着,又或者是另外一个次元的薯片碎、碳酸饮料、马桶水等以某种高维方式影响这个空间。走廊里的气流仍然是流动的,但作用仅限于将相似的不新鲜味道混合得更加彻底一些。不管怎样,Maxp变成了一包装过期什锦软糖的劣质塑料袋,某种和它已故、变作鬼魂的投资者预想大相径庭的东西。
唯一的好处是这里很温暖,对于活着和死掉的人都是如此。大二的跃仍然住在同一楼层,只是从四人间换成了单人间。在见识过公共卫生间的卫生状况后,跃很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高兴。当然还有一些她身为鬼魂不会知道的事:譬如四人间隔壁的室友参加阿卡贝拉社,会半夜——半夜的定义是凌晨四点——带朋友回房间排练;她的床曾经被喝得烂醉的陌生人占据过,跃当时不得不先去冲个澡让自己冷静下来,在第二天一大早换掉全套床具,并从此以后永远将卧室的大门锁死。最大的好处当然是,她在通宵写CS项目的时候,不用因为担心吵醒室友而在门外的地上坐整整三小时。
跃觉得自己如今的目标非常清晰,再加上楼外大风呼啸不止。因此她将整个冬天都花在Maxp,几乎如影随形地尾随着那个在现实世界焦头烂额的大二学生。她并没有办法追上影子,但对方的行动轨迹清晰到近乎单一:宿舍,广场上的某栋教学楼、图书馆、别的图书馆——总之是一些她没有办法到达的地方——宿舍,因此只要稍作观察,就可以顺利地瞅准时机,然后过三十秒到两分钟不等的活人生活。
跃的手指持续不断地作痛,指甲消失掉的地方没有流血,但是也从没有长好,只是露出后面类似黏膜的粉色真皮层,像这个世界一样保持着一种停滞的状态。托这件事的福,跃也发现自己一个逐渐滋长的坏习惯。起初是在代码不运行的时候:比如是C语言output Segment Fault或别的故障;测试时间太长或占用内存太多、不符合要求的时候;又或者是项目要求太复杂、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时,跃会开始啃手指甲。但一段时间之后,这种焦虑性的偶发行为似乎逐渐加重成为一种安抚习惯。她从甲片啃到甲床,连带指甲边缘的皮肉,将它们用牙齿切刮撕成大小形状不等的碎片。这样的习惯让每次附身过程痛不欲生。
学校的课程一如既往地严苛,尤其对一个在大二之前没敲过一行代码的人来说。她与此同时还要上更高级别的天文课——她决定学完天文。每次跃努力追上那个踽踽独行但又步速飞快的影子、将自己塞进宽大羽绒服和硌脚运动鞋包裹的人类身体时,都会在被加速的时间里加倍感受到那些被对方习惯的情绪和状态。进入室内后,因寒冷而麻木的手指会因为活动和暖气逐渐暖过来,但与此同时出现温度性的过敏症状,总是会奇痒。她大多数时候可以顺利交上作业,有时能很轻松地完成,更多的时候要连续几天不断地熬到两点、在第二天八点半起床去吃饭上课,也有少数时候要一直调试到最后一刻、最后交上不合格的代码。熬夜太久的时候眼球会变得非常干涩,她因此会频繁地打哈欠,流介于生理和心理性之间泪水,有时需要反复挪动身体才能找到合适的姿势,胸腔的某个部分会准时在一点半之后开始发麻发胀、并逐渐扩散,像是有一张塑料袋被罩到肺叶外,可呼吸的空气随着时间推移减少。与此对应的,大脑也会逐渐麻木,思绪会变缓、扩散、消失。
在跟着经历了一次这样的事之后,跃就不再问为什么,也不再问值不值了。在现实的痛苦中,她无法帮对方判断这样的选择是否有价值。但按照幼说的,在脱离肉体、理智的思绪里,对方的逻辑也慢慢清晰起来:那个永恒的问题,我只需要回答这四年,在剥去所有浪漫的、精神性的、哲学性的、理想化的部分之后,我的选择能带来怎样的价值。提问:天文PhD的毕业去向如何?我会想要留在学术界任教吗?我是否感到迟疑?我对某件事的喜爱究竟来源于它本身,还是我认可的价值?我如今的痛苦究竟是放弃理想的痛苦、还是婴儿在第一次站立时柔软骨骼产生的钝痛?幼说:这对那个在现实世界想要尽快自立、确认四年后自己位置的跃来说,当然是最高优先级。
跃因此很同情活着的自己,因为对方必须在当好一个学生的同时思考这些问题。而她只需要在脑袋开始作痛的时候停止就好了,接下来可以选择下楼到地下室的洗衣房里去休息。Maxp的供暖系统中心在地下,洗衣房是整栋楼最温暖,同时人也最少的地方,适合鬼魂聚会,时常会有地缚灵前来拜访,但大多数时候仍然一片寂静。
跃在终于眼熟自己的几个同类之后,发现幼虽然长相奇怪,但或许是地缚灵中最乐意交流的一个。大家都保留着生前的人形,可以通过身上的伤口多少判断在此的时间、不小心程度、求生欲望强烈与否;但除此之外可以说毫无相似之处,在几次失败的搭讪后,她决心将交流当成收集情报的途径,与此同时培养些虚假的友谊。在努力之下,同类们确实在闲言碎语中给她透露了些真实性待考察的消息,和身体一样,他们的语言系统看上去多少都有些受损:一个穿着皮质风衣的七十岁左右女性说她猜测地缚灵的产生始于建校第一天、她甚至有幸见到过一次穿着穿高腰线白色衬裙和亚麻衬衫的古老鬼魂,他们骑着马在校园内闲逛;另一个二十岁出头穿紧身运动服的男性称自己叫Willie David,是篮球运动明星,并反复咒骂说自己还呆在这里就是因为在毕业的时候学校将他得奖的篮球保存在Ratner gym的展示柜里,但跃确信得奖名单里根本就没有这人;还有一个看起来略现代些、但也差不多疯疯癫癫的年轻女性,她坚信有人可以不参加答辩、又逃过大风:“我亲眼看到,他来第七天之后,灵魂就朝着东方飞过去了,我不记得是去往大西洋方向还是太平洋方向,但总之是往东方飞去。”
在跃提交自己第三个学期的计算机系统期末项目、一个一千行代码左右的终端之后,狂风终于停下来,熬了一个通宵的她透过透过Maxp的窗户,偶然见到了初夏橙和蓝晕染的破晓,它在人造的高饱和度墙壁间显得分外生动和真实。漫长的冬天后,她习惯蛹或婴儿一样蜷着,多余而繁杂的思绪也像线一样缓缓缩回心脏。
在这门课得了A之后,或更早:那个清晨在舒展身体、缓缓站起来时,跃就很确定自己会继续学计算机。她在旷野中自己用犁和双手开凿出道路,因此能昂首挺胸地走下去。这已经证明许多事,苦思于此时失去意义。
令人难过的是,在脱离那短暂的、彩色的视野后,跃仍然看不到北方的市中心,所见之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也许幼又是对的,跃不打算浪费这个问题,因此只能相信幼的话,她当时觉得自己变得有些盲信——大风仍然笼罩一切,只是暂时从芝加哥大学校园撤退。在她离开此处、或下一个地缚灵到来之前,都不会再见到剩下的世界了。活着的跃仍然是自由的。她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二个暑假,一次短暂的休息。跃猜测她大概不会继续在这栋宿舍楼里住下去,因此在离开Maxp之前,特意绕远路,在一楼大厅的快递室旁停下来,决定跟Palevsky先生说说话。
对话的开头在意料之中、因此也有些让人失望。P先生的下巴偏方,谢顶,但仔细打理了两鬓泛白的头发。他比一些焦距长的照片里长得更开、因此不太像犹太人;但五官集中在下半张脸,并且过于缺乏立体感是不可辩驳的事实。跃觉得他应该也有一间屋子的眼镜收藏,但样式应该和鼻子上那副红色椭圆框差别不大。
像任何一个老人一样,Palevsky先生讲起来话慢条斯理而略显含混,但跟个别非常注意自己个人形象的富豪比起来,他的行为要随意很多,伴随着揉眼睛、挠头、和挪动下颚等小动作。跃介绍了自己,他肯定地点点头,说,我对你有印象,一天到晚喜欢摆弄电脑的那个。我上大学时也喜欢坐在地上,不过一般都用纸和笔。在没建成宿舍楼之前,这里是一片很大的草坪。
不知道问这个问题是否有些冒昧,先生,但我很好奇,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如果你说的是快递室的话,因为这里有一套我最喜欢的沙发,传统、老式、可靠。我好不容易才想象出来,希望它在加州现在还好。P先生用手抚摸桃花心木把手,跃注意到他的身体与沙发紧紧连接、已经融为一体。我很确定它出现的原因,至于我自己?孩子,我跟你一样一头雾水,也许只是一个概率学问题,或者我灵魂的一部分现在在洛杉矶的现代艺术馆。如果是的,我很羡慕他。
这也是你为什么在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芝加哥吗?跃控制不住地想到未来那个逃往加州的自己。
芝加哥和这所大学——都是苦行的地方,当然,对一部分人来说,这也是一种特权。我很感激那些哲学和数学课,但我也要顺应血脉和内心的呼唤,从我的角度看,这只是一种短暂的状态,好比在使用机器前要进行压力测试。将自己状态最好的时期留给创业而不是研究,是非常正确的选择。我的哥哥研究核物理,我清楚我不会想要对几个原子敲敲打打一辈子。孩子,我很为你难过,你还很年轻。
啊,谢谢,跃说,您很坦诚,但我现在其实没有很关注这件事。您为什么当时会选择计算机?
和你一样:我很年轻、需要寻找别的年轻而有活力的东西,那是未来所在。当然,这只是成功的一部分,我那时是一个非常严苛执着的人,我会提前三十分钟去自己的电脑工厂,然后用本子记下所有没有提前上工的人,然后痛骂他们、扣他们工资,P先生似笑非笑地说,当然,那是之前的事了。我说实话,也很看不上那些用钱就能收买的政客,美国在这方面真是糟透了——但我有钱,所以也尝试着资助了几场竞选,效果还不错。
他大概在光谱的另外一边,跃想,他的苦行始于少年时,在芝加哥短暂夏天的一片草地上看周六免费电影、畅想自己未竟的事业,终于青年或中年的某天,那天是二战结束、大学毕业、财富自由、在比弗利山庄购置死亡时的房产、或将财产交给信托公司打理时。也许他对生活中某些部分的态度值得学习:寻找其价值、将其作为工具和媒介为自己所用,精神的亦或经济的,在达成目的之后将其弃置。我看到一件漂亮的、完成的作品,作品本人对自己也相当满意。逻辑是合理的,但他的人格中似乎并不存在迟疑和反复的部分,直到年龄渐长,不再能理解这个世界、或是让他发家致富的计算机。我在和一个耄耋老人对话,也许他忘记了自己生命中年轻的、挣扎的过去,又或是许多成功人士不曾迟疑过,只知观察、决定、向前。芝加哥大学变了这么多,而他却被困在这面目全非的地方、一张熟悉的沙发和一栋不怎么熟悉的建筑,压在那片消失的草坪上。
孩子,钱很重要,非常重要。有了钱,你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投资、捐助、收藏。而要有钱,我刚刚提到的精神,锲而不舍,是成功的关键。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先生,您听起来很幸福,这样很好,跃说,但在我离开之前,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伴随着含混的口水声,P先生终于缓慢地闭上嘴。如果他再年轻一些,或许还有精力打断我、继续讲下去,跃想。
为什么那些画框都是空心的?我知道你很喜欢印象派、现代绘画、和日本木版画。我也是,我最喜欢的画家是葛饰北斋,还有一整套他的书。
Palevsky先生擦了擦眼镜,惊讶地说,我以为所有人都能看见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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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想知道宿舍究竟长什么样可以直接搜索Max Palevsky residential comm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