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近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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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冲动下,林初秋借口上洗手间,出门追了上去。
人已经坐上一辆宝马,从林初秋面前飞驰而过,望出车窗的目光和林初秋的目光有一瞬重合。
手机在手里震动起来,孟国铭站在落地窗前给林初秋打电话,眼神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后脑勺。
林初秋接过电话,诚恳道歉:“外公,我不上去了,会好好跟女方解释,对不起。我好像看到钟衍了。”
“好像看到钟衍了。”林初秋喃喃,心烦意乱地回到家。车窗里那张脸不停出现在他脑海里,稚嫩、沉静,凌厉而饱满。
是那个人没错,可为什么是那个人?心静不下来,林初秋从抽屉里拿出零零散散的零件,坐在桌前鼓捣起来。
傍晚去跑步,用力过猛,义肢错位硌到大腿的秃肉。林初秋不停,硬邦邦的皮质义肢一直摩擦着薄肉和骨头。感觉到尖锐的疼痛,一不留神摔倒在地。
天黑下来,路灯通明,白色机车闪着锃亮的光,停在林初秋身后几十米远的地方。
机车主人戴着黑色头盔,看不清面容,双手死死捏住手把,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断节的蚯蚓,弓着身子在蠕动。
前方摔倒的人撑着腿站起来,踉跄着往前走几步,又停下。大概很痛,摔下去时膝盖着地,左腿的义肢已经开始脱落。
忍不下去了,机车主人加速上前,停在林初秋身边,伸出一只手。
手上戴着一条简单的白色缎带,手指长而有力,林初秋怔了怔,打开那只手,将义肢重新固定好后站起来往前走。
摩托车摩擦地面的声音很吵,从海面吹来的秋风很吵,讨厌被同情施舍的心情与剧烈的心跳也很吵。林初秋忍着痛走得飞快,身后有一束光追着他,他羞耻得想要原地消失。
机车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等到林初秋反应过来,身后已经一片寂静,只有三两蚊虫扇动翅膀在低空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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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实习生勤奋又踏实,能力强不说,还有很好的创新力。老板很喜欢他,走哪都爱带着,而他高高帅帅像块招牌,到哪都挺招人喜欢。
溪仙岛名声越来越旺,老板想再打造一个景点,几个月以来不是在选址就是在选址的路上,实习生跟着他东跑西跑,乐此不疲。
这天,他们来到云晨镇附近,四处勘察一番,临近中午,便要坐车回去。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个人,站在后面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转头去看,只有实习生一动不动。那人继续喊:“钟衍!”
老板看看突然出现的残疾人,又看看实习生,道:“在叫你呢,熟人?”
实习生点点头,转身,冲远处的林初秋笑笑。林初秋走近,又叫了一声:“钟衍。”
“秋哥。”钟衍昂首挺胸站得笔直,穿标准的皮鞋西裤,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西服外套,头发染回了黑色,也剪短不少。
“你怎么在溪仙岛?”
“学校安排的实习。”钟衍和林初秋保持距离,回答得礼貌客气。
林初秋觉得心梗,看看他旁边西装革履的人,半张着嘴,停顿一下后道:“有时间来家里坐坐。”
“好。”
交流不过几句,简洁又陌生。宝马车嗡的一声开走,林初秋站在原地,茫然得像个迷路小孩。
车上,老板疑惑道:“小钟,你来我们这里是学校安排的?我怎么没接到你们学校的联系?”
钟衍不好意思地笑笑,“当然不是。”
极少的时候,林初秋能够偶然看到钟衍。同在溪仙岛的天空下,距离明明很近,却被两颗压制尘封的心阻隔,拉出翻山越岭的远。
某天回到家,林初秋刚刚上楼,一大股酒气扑面而来。客厅放着一袋葡萄干,孟国铭用它下酒,正喝得起劲。见林初秋回来,冲他招手:“来喝一杯。”
林初秋给自己倒一杯桑葚酒,看看桌上的大粒葡萄干,“你还去买了葡萄干?”
“小钟带来的啊。”孟国铭抓一把丢进嘴里,“呔,有点酸。”
“???”林初秋有些懵,他看看葡萄干又看看孟国铭,“什么时候来的?”
“刚走没一会儿,他之前还给我买了补品呢,真是个好孩子。”
“之前?什么时候?”林初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孟国铭。
“得有几个月了吧?记不清了。”孟国铭摆摆手,“怎么了?你们又吵架了?”
林初秋无言,钟衍怎么能背着他来家里?怎么能这么悄无声息?像个偷偷摸摸的贼,来偷他家人的心。
“哎你看看我,我这记性!”孟国铭突然一掌拍在沙发上,指着葡萄干,严肃地看向林初秋。“小钟说这是给你的,说你喜欢吃。”
林初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不像孟国铭和林春梅,对甜的东西百吃不厌。他喜欢酸甜口味,喜欢各种晒得好吃的果干,尤其是葡萄干。
“怎么不跟我说?”林初秋有些泄气。
“啊?说啥?”孟国铭喝一口酒,欢天喜地地咂咂嘴,“说这葡萄干啊?新疆的吧,像才晒好的,大颗是大颗,就是有点酸。”
林初秋尝了一颗,酸酸甜甜的,好吃。端起一口都没喝的酒和孟国铭碰杯,“下次钟衍再来的话,您给我打个电话。”
孟国铭没表态,像没听见,专注地盯着电视。
之后很久林初秋都没见到钟衍,钟衍像从岛上消失了,从林初秋的身边消失了。
十二月下旬,溪仙岛迎来冬季寒雨。连绵下了几天,眼看快要放晴,钟衍接到了一个电话。
孟美华跟他说:“今天小秋要给我送蛋和菜来,你来一起吃饭吧。”
小秋。钟衍觉得这个称呼好可爱,他犹豫半晌,点头:“好。”
“谢谢你哦小钟,你给我买的药效果很好,真是让你破费啦。”
“没事的阿姨,我实习这边发工资的,你别担心我。”钟衍有点忐忑,问,“秋哥什么时候去呢?”
“六点过后,他说要关了店才来。”
一提到林初秋,钟衍就不自觉紧张,可他很想他,无时无刻都想见他。过两天就是圣诞节,太突兀的联系显得尴尬而不真诚,钟衍觉得还是提前见见的好,于是早早收拾了自己,掐着点出门。
半路上,突然下起暴雨来,钟衍给孟美华打了个电话,问林初秋有没有到。孟美华说还在路上,钟衍突然就着急了,掉头将车开上另一条路。
雨势太大,雨刮器拼了命似的不停摆动,钟衍的视野仍然模糊,可他还是只垫着刹车下坡。开了十来分钟,远光灯内出现了一辆泡在雨中翻倒的机车,却不见机车主人。
钟衍放慢速度,眼睛一直在机车四周搜寻。突然,他看到排水沟的沟坎上躺着的林初秋。熄火、开门,迅速跑到林初秋身边。霎时,钟衍惊愕得不得呼吸。
义肢被摔成好几截,散落在林初秋周围。林初秋满身是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死了。
“还有呼吸!”钟衍颤抖着,将林初秋抱上车,一路疾驰进医院。他脑子一片空白,身体颤抖,呼吸急促,被急诊室的大门关在外面,难过得快死了。
林初秋不是让自己受伤,是将一把利剑插进了钟衍的心口。
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哭了,但现在钟衍却抱住自己哭起来,但跟以往的不一样,这次哭得隐忍而绝望。他心里默默祈祷:要林初秋平安,只要他平安,不要他喜欢自己了,也不妄想他能接受自己的真心爱意,以及坚持和成长。只要平安,只要他平安......
林初秋醒来,入眼一片明亮洁白的天花板。头和身体都有些疼,他觉得口渴,但喉头并不干痒,嘴唇也润润的。
床头坐着一个人,紧紧抓住林初秋的手,林初秋偏头去看,看到钟衍红肿的眼睛,以及满脸的疲惫和苍白。
有些心疼,林初秋动动手指,立马惊醒浅睡的钟衍。见林初秋醒来,钟衍松开手,立马露齿笑起来,用闷沉沙哑的声音道:“你醒了。”
林初秋点点头,看着满眼红血丝和开心的笑,用力握住了钟衍的手。
上坡时从机车上摔下来后又滚出一段距离,义肢被摔碎,脸被磕伤,手有轻微骨折,左腿大面积受伤。可林初秋觉得,比起这些因为不谨慎而带来的皮肉之伤,心头更痛。
钟衍因为担忧他而哭肿的眼睛和彻夜未眠的疲惫,又因为他醒来开心得像个小孩的样子,都让林初秋觉得难过。
开心过后的钟衍双手紧紧握住林初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的人,生怕眨眼间林初秋就又睡过去了。
他皱着眉,样子扭曲,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又要哭了吗?”林初秋轻轻地笑道。
钟衍缓缓摇头,摩挲着林初秋的手指,问:“要喝水吗?”
“嗯。”
钟衍给林初秋倒了一杯温水,林初秋喝得太急,水溢出了嘴角,钟衍立刻伸手去给他擦掉。然后突然将头埋进林初秋的胳膊里,很久很久后才抬头对林初秋道:“哥,我可以吻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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