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正文-----
海中的宫殿之上,我们起舞。
此刻我和海月都握紧了彼此的双手,四周响起了无名的歌,像是海鱼喜极而泣的恸哭,像是蓝鲸深而幽远的呢喃低语。
海水中,我引着海月,将赤裸的双脚踏踩在满是绿藻的石面,举起手臂,伸展、收回。
海月将我们牵住的右手拉到我头顶,我便在他的庇护下,踮起脚转圈,然后落在他的怀里,无需顾虑摔跤,也不用担心打滑。我们之间有一种一致的确信,无论是跌倒还是屹立,我们都会一起。
在海月沉浸于舞蹈时,我顽皮地贴近他的脸颊,然后用自己的嘴唇轻轻地在那里啄了一下。
“这是……吻,在一些人类那里,吻表达喜欢的意思。”
海月有一瞬间呆呆地愣住,脚下和手上的动作都自然地停了下来,他与我对视,然后惊讶地开口:“唐尹……喜欢我吗?”
我笑着回答他:“嗯……我还想要更加喜欢你,好吗?”
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欣悦起来,忽地拉过我的双手,然后与我十指相扣。
我们的距离又在顷刻间变得很短很短,海月笑了,甚至露出可爱的酒窝和虎牙,他带着我跃起,令我们两人漂浮在石板之上的“空中”。
巨硕的虹色鱼群像是绶带,围绕在我们的远处飞行,幽蓝的藻开始闪烁发光,星星一般划过深黑的海底。
他轻轻吻上我的唇,湿滑的舌尖缓缓触碰过我口腔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的触须贴上我嘴里的皮肤,勾起令人战栗的酥麻,我似乎感到那些触须仍然在不断细分,变得更小更小,好像就要这样与我紧密相连,然后真正密不可分。
我回应着他,搅弄着,舔舐着,令那些细小的丝将我穿得更透,缠得更紧。
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柔软,原来越舒服和放松。
好像是被美丽的电流穿透了心脏。
我的意识开始自由飘忽,最终,在朦胧的海底微光与眼睫遮挡的罅隙之间,我听见它说:
“好,我也爱你……”
“唐尹。”
海月,你拥有改变世间一切的能力。
你却用只是用它爱我。
我们继续逃啊,继续逃跑着。
我们穿过时间的长流,从当下的旅途归返,我们回到野草丛生,篝火彻夜明亮。
回到艳阳高照,尖塔耸立,人力拉起巨大的石像,看那些沉默的法老被洁白的布料深深埋葬。
回到春日明朗,歌舞升平,百官朝圣,举国荣昌。
回到油彩浓厚,诗文蔓长,石雕屹立,乐声奏响。
回到喉头干渴,疾病肆虐,锁链桎梏群奴,生命轻如草芥鸿毛。
回到每一个故事开始的地方。
海月,如若我就能像这样与你永远在时间之海游荡。
如若我真的能够遇见你……遇见你纯白、柔美的微笑。
那么白雪或许就不会从天而降。
海月,你是这世间的神明,掌管时间的海洋,爱意的流转。
而我,最初只是一朵花。
我是深林里被露水淋湿的骷髅花,血与水混在一起,连同我的爱一并变得透明。
我们在深蓝与幽紫的海底洞穴里相拥。
我紧紧扣住你的双肩和脊背,像是溺水的海藻捕获偶然落下的阳光。
你身上那些触须的动作是那么清晰和明显。
你在无边的黑暗中化作无数个我,然后紧紧缠住我,桎梏我,抱紧我。
像是无数个熟悉又陌生的手在轻柔地抚摸,从我的脚尖开始蔓延、爬升。
带刺的触须将温热而酥痒的毒注入我的皮肤。
你吻住我,不断吐息着,索取着,深入着。
指尖点落在胸口,然后分成无数只细小的、透明的触须,它们生长着,抚上我的脖颈,吊起我的手腕,拨开我的唇角。
它们满怀着爱与郁热,吮吸我的耳垂,我的乳头,摩挲我战栗又光滑的小腹和腰。
它们继续缠绕,游走过我身体的每一处,都激起一阵令人眩晕和舒适和快乐。
它们伸入我的鼻腔,我的嘴,我的舌头,在我的气管里留下咸湿与麻痹的味道。它们蒙住我的双眼,勾起我的双脚。
我只能张嘴承受,任由自己在这场无止息的爱抚之中迷离、沉沦。
触须们进入我,从我的底部开始扩张,缓慢地,犹如划圈般按摩着,又令我不可抵抗。
我感到一阵不安,它们继续深入着,贴上我体内的每一处敏感,释放着能够透过细胞的药,令我的身体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欣悦。
我喘息着,颤抖着,呜咽着,任由晶莹的泪夺眶而出。
我并不会害怕,并不会孤单。
我从陆地消失,坠落至世间最深的海渊。
我拥抱着你,拥有着你,浸泡着穿透着你。
在最后抵达极乐的瞬间,我听见你说:
“我爱你。”
此刻的我已然并不孤独。
2007年9月8日,我从遥远的马里亚纳海沟坠落。
我从陆地消失,坠落至世间最深的海渊。
2007年9月8日,我从遥远的马里亚纳海沟坠落。
我于浅海降落,穿越万里的渊长,从光明堕入黑暗,由可怜变得柔软。
蔚蓝的大海下了一场永不停息的雪。
2007年9月8日,我从遥远的马里亚纳海沟坠落。
无数耀眼的纯白从天而降。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在科普书上看到了灯塔水母。
那时我心潮澎湃,幻想着未来破解它的秘密。
然后与我爱的爸爸妈妈一同永生。
2007年9月8日,我从遥远的马里亚纳海沟坠落。
下雪了。
那是我的爱想要将你冰封,让你永存。
我爱你。
我爱你,像海之歌,像山之回响,留恋着辗转来去,渴望着被蔚蓝溺毙,幻想着从山巅坠落。
等到骄矜的阳染上蔚蓝,赤橙的枫树叶掉在地上,发出脆响。
等到喜马拉雅冰山上开出春花,鹅黄的柳叶漾起暖水涟漪,细雨摩挲深林。
等到隆冬凛冽,梨花百绽,就连鲜血的红都被埋葬为止。
等到,等到深邃的海洋落下白雪。
我们是否就能够重逢?
可是,可是我哭了。
如果你能早一点找到我就好了。
雪是不会停的,世间万物复苏、四季更迭、生死交替,我却永远地被留在了原地。
我听见监护仪的滴声,听见匆忙的脚步与交谈。
听见金属器械的碰撞。
啊,纯白与血红在终末之际融为一体。
没有脸的人群注视着我,将我围起。
耳边是轰鸣的、密密麻麻的黑暗,一切就将要遗忘。
我开口,生涩的唇想说我爱你。
2007年9月8日,我从遥远的马里亚纳海沟坠落,深蓝的海洋下了一场雪。
我永远地留在了夏天。
在你的海洋下一场永无止息的雪。
-----